沸海上的驚濤不絕,悄然從四面八方涌來,無獨有偶地都意圖掀翻這艘小舟,可偏偏此時,漆黑的老龍已經喪失了絕大多數的操舟人,脆弱船體幾乎無法繼續漂盪在萬丈洪波之上,轉而代之的,是隨時隨刻如鯁在喉的傾覆之難。
相傳疍民的雙眼有分水穿幽之能,隔着水面就能看清昏濁的魚龍怪影,而此時他們略顯淺淡的瞳仁,也確實聚精會神地盯着,正在觀望一場驚世駭俗的洋中惡戰,許久才終於等來了一個個破水而出的身影。
“快,拉我們上去……”
同伴的呼喚突然降臨,出水的疍民卻人人帶傷,讓強行下水救人的弊病此時顯現無疑。
他們深入險惡不明的水域裡,耗費了太多的體力,那裡有着連疍民都唯有聯手才能抵抗的混涌,到了最後的出水時間,他們甚至只能靠着自身浮力上升,才能擺脫水底羣屍的糾纏,因此他們此時身上帶傷、氣息噎窒。
但兇險從不給人喘息的餘地,只見天上濃黑如墨的烏雲連成一片,正緊隨破浪的龍舟往南海古廟飛馳而來,海天之間如擂鼓陣陣的怪響也此起彼伏,一行人彷彿深陷在千軍萬馬的埋伏之中,惶惶之意不由得打心底裡涌出……
一雙眼睛忽然睜開,是駱霜兒醒了。
她就在這樣天崩地裂般的恐怖中,緩緩睜開沉重的雙眼,隨身的韓王青刀因布條纏繞手上而未曾失落,依舊映照出一片遺世獨立的霜雪。
駱霜兒只覺得天旋地轉,全身因爲缺氧掙扎而痙攣,兩隻胳膊連想擡起都無能爲力。自己如今被繩索牢牢倒捆在了龍舟的尾部,靠這樣狼狽粗糙的方法,才能儘量將頭顱擡離叫囂着的沸海,免除了海水灌入口鼻而溺死的風險。
操舟疍民的背影宛如山嶽,雙臂持槳搏擊着前所未有的風浪,她竭力回憶,最後的記憶定格在這羣黝黑乾瘦之人探海而來,奮力將她從幽冥的邊緣搶回來的景象
“嗯,我好像落進水裡……好像還看到了什麼……”
“到底是什麼……是被我忘了嗎?”
駱霜兒的大腦因爲缺氧而疼痛起來,她發覺自己的記憶出現了不明斷裂,那裡就如同紙頁被撕下時,邊緣徹底粉碎的部分,不管怎麼膠合也無法復原。
可長久以來的習慣,讓她下意識的舉動不是思考處境,而是拼盡全力在回想,偏要找到腦海裡那一段被她遺忘的記憶不可,就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舉動,竟然讓她周身似焚、經脈劇痛,幾乎無法維持清醒的意識。
“不要運功徒耗神氣,快隨我一同意守丹田。”
一道溫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恍然如同近在咫尺,駱霜兒愕然回頭,竟然發現面前早有一人,不知何時獨立在舟尾,此刻正俯身探掌抵在自己肩頭,一邊低聲提醒自己。
老龍這葉扁舟此時已是隨波搖擺、起伏不定,可這人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踏足其上,髣髴飄颻就像是一道不存在於世間的虛影,身姿輕盈如霧,乃至於連一點重壓都不曾作用於龍舟之上。
“你們其實離岸只剩三十餘丈遠,只不過浪湍風異無法自控,我看着你們一直漂流在原地不得寸進。”
濤山遙隔在生死兩端,疍民平日皆是水上討生活的人,無不清楚此時的情況之兇險,在潮災此起彼伏的時日,自己離岸的距離或許看似接近,可洶涌澎湃的離岸潮從不相饒,必然已經化爲一股股位置漂搖不定、射束似的狹窄強勁水流襲來。
這是極易產生浪渦危險之地,全舟之人就算拼盡全力,也未必能夠安全上岸。
風雨寒流拍擊着面部,重新操舵的疍民連眼睛都幾乎睜不開,只能憑着身後步步緊逼的雷雲判斷方位,隨之拼盡全力划動着木槳遠離危險。他們齊心協力想壓制住搖晃不定的龍頭,卻發覺舟身已經傳涌着令人不安的顫動,腳下座駕隨時都會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抓緊療傷的江聞表情時而凝重、時而猶疑,釋放出的真氣在駱霜兒體內迅速遊走,很快就探查清了經脈受損的狀況,發覺對方的內力已在方纔的險境中消耗一空,就連奇經八脈都多處嚴重受損,古怪的是傷勢唯獨對正經沒什麼影響。
“有趣。你的功夫專走奇經八脈,導致任督分屬、陰陽互生,催動內力極快。這回也正是因此纔沒傷及十二正經,說不得就是哪位宗師的巧思。”
江聞低聲細語,隨後指了指身後的濃墨雲層,“不然以你剛纔那一刀下去,立花道雪的下場都算是好的,指不定就得經脈盡斷全身癱瘓,下半輩子在牀上度過了。”
雖然說着聳人聽聞的話,但江聞還是忍不住讚歎駱霜兒這身功夫的高明之處。世人所謂的奇經八脈,奇者異也,指的是十二正經之外的八條經脈,它們既不直屬臟腑,又無表裡配合,醫書上因爲他們“別道奇行“,故而稱之爲“奇經”。
但這八條經脈,個個都有出乎常理的用處,如督脈能總督一身之陽經;任脈聯繫總任一身之陰經;帶脈約束縱行諸脈;二蹺脈主宰一身左右的陰陽;二維脈維絡一身表裡的陰陽。這些奇經八脈加強着機體各部分的聯繫,也讓身體的內力能在快車道上迅速激發運行,短時間爆發出更加強大的威力,這纔有高手要“打通任督二脈”的說法。
像駱霜兒這種危險局面,就像是一棟大樓的地基框架雖然未動,但樓層間的隔板、樓牆都被拆除,身體自然開始不受控制,陷入了類似走火入魔的狀態,放任久了難免傷及武學根基。像這種情況,若是尋常醫師遇見難免大搖其頭,今日幸好遇見的是江聞,因爲如今他要拿來扶危救難的不是別的,正是他在明清江湖率先突破的《九陽真經》。
江聞如今的九陽神功參考了紅陽教聖火功的運行法門,運使起來已經越發融洽,但《九陽真經》的底子終究是來自金庸江湖,就是斗酒僧從王重陽手中借閱《九陰真經》之後,深感其中雖然深諳道家陰陽至理,但常人悟性不足容易五陰熾盛引爲災禍,特意反其道而行之創造出的一門堂皇大氣的武功。
九陽入門初基便是苦練十二正經,在體內積蓄起磅礴浩瀚的內力,最後衝擊開奇經八脈,修煉得一身內力不偏不倚、剛正不撓,舉手投足如大江大河、無人可擋。
而像這樣主修十二正經的練法沒有捷徑可走,就連張無忌也是在布袋和尚說不得的乾坤一氣袋中,被數道外力突破奇經八脈,才把九陽神功推衍到了極限。如今靠着奇正相合,九陽神功正好可以用來彌補駱霜兒體內的暗傷破損。
江聞默不作聲地催動十二正經真氣,霎時駁入對方經絡之中,開始修復受損的奇經八脈,不知是不是暗合了陰陽相生、表裡相合的武學道理,只見駱霜兒淤痹枯傷的經脈瞬間開始了自我修復。
被江聞隔着衣服按住肩頭的駱霜兒,只覺得道道暖流從肩井穴開始遊動,沿着逐漸冰冷的肢體四處亂竄,所到之處冰霜溶解、生機蓬勃,從骨子裡迸發出酥麻痠痛的知覺,火熱內力更是轉瞬間遊蕩遍了全身,八方輻輳彙集在了丹田之中,點燃了一股生生不息的炎陽之火,爲自己強弩之末的身體再次帶來力量。
駱霜兒冒出了一股股白煙對抗着雨水,生出大力掙斷了捆綁着的繩索,瞬間恢復了行動能力,但江聞還是搶先一步按在了她的肩頭,將亟欲起身的駱霜兒壓在船尾。
“駱姑娘稍安勿躁,且再調息一炷香時間,不然在我的功力散去後,你立馬就得躺下。”
江聞也驚訝於駱霜兒出乎尋常的自愈能力,他察覺這身武功似乎本就有着轉日回天的功效,自己打入的九陽真氣不過是順水推舟了一把,這也讓江聞越發觸摸到某種似是而非的即視感。
可時間不等人,江聞已經沒時間思考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趁此機會,他立即踏在危如累卵的龍舟之上,只見他在身影連閃間,不斷地將手搭接在疍民們的肩上送去內力,渾身帶傷、筋疲力盡的“蛟龍之種”臉上赫然又有了幾分紅潤之色,同時驚喜萬分地看向了舟上的意外來客。
“恩公,你怎麼來到這裡了?!”
疍民們的驚訝幾乎無法掩飾,如此風高浪險的境況中,就算是飛天兵將、巡海夜叉也得退避三舍,本該遠在章丘崗浴日亭上的道人又是怎麼過來的?
江聞神情嚴肅地對他們說道:“我在岸上眺望,見你們被離岸潮困住,往來衝突都無法靠岸,再這樣下去只有精疲力盡、舟毀人亡一個下場,這才趕來相助的。”
心中的恐懼被驟然驗證,疍民聞言忽然臉色發青,茫然無措地望向海霧茫茫的前路。
“……大夥離岸還有多遠?”
“大概三十丈。”
江聞再次解釋了一番距離,幾名較爲年長的疍民終於如五雷轟頂一般,面色難看地望向江聞,艱難嚥下口水。
“貴人,我們恐怕被破船鬼纏住了,如今就算棄船逃生,也會被水底下的蛟鬼拖入水中吃得乾乾淨淨啊……”
疍民相互之間對視一眼,轉而鄭重地對江聞說道:“恩公,你既然有辦法渡海而來,與其一同被困在海里等死,不如帶着這位姑娘先行逃生!我們弟兄再拼一把力氣,也要把你們送到靠岸的地方!”
江聞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掃過,縱然這些不識文字的粗漢刻意迴避着視線交錯,卻還是透露出了濃濃的不捨與牽掛,只是憑着血勇與膽氣在一意孤行。他們眼中決死的寓意不言自明,是要把命還給江聞作爲報答。
“你們怕死嗎?”
江聞的心中感慨萬千,卻都被越來越迫近的烏雲所過濾,逐漸剩下一絲絲千錘百煉後精純至極的東西,反射着眼中的光芒。
“不怕!”
疍民咬緊牙關回答道,乾瘦的身軀肌肉緊繃,龍蛇紋身幾乎要活過來。
“……你們不怕死就好。”
江聞像是卸下了什麼重負般吐出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道,“今日求有各位鼎力相助,也別笑話江某施恩圖報的小家子氣了。”
駱霜兒此時也看着江聞,她冷冰冰的臉上就像一面閃爍着寒光的鏡子,不動聲色地映照着周邊的光景,當她看向疍民時,眼中顯出的是難以磨滅的熾烈,而望着江聞時,卻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江某已經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如今想拜託你們調轉船頭,往海中的方向走一遭。禍根就在遠處的銅船之中,才能將蛟鬼打回原形。若是各位不棄,便把性命都交給在下吧……”
江聞站在萬丈波濤之中昂首東望,略顯顛簸狼狽之態,隨後正經萬分地拱手示意,轉身面對越來越近的雷雲,最終指了一個遙遠到不可觸及的方位,正有銅船起伏不定。
疍民們面露驚惶地看着海天之間的銅船,已然知道這就是實打實的送死。
沸海殺機四伏,他們縱使能夠到達也絕無力氣返航,更有可能在半道上就力竭墜海,而波濤滾滾之中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介螻蟻,此時轉身赴向十死無生的絕境,恐怕是走投無路昏了頭纔會做出來的傻事。
可他們還是照做了。
疍民們沒讀過什麼書,也不懂的什麼明哲保身的大道理。可正因爲這樣,江聞不需要囉裡八嗦地告訴他們內情,他們也沒再追問江聞到底想做什麼,就已經一根筋地再次毅然調轉舟頭,齊喊着號子划動木槳,頭也不回地如利劍般飛出。
江聞的眼神和駱霜兒不期而遇——他們倆都知道,江聞所說的辦法也未必就有十足的把握。
“駱姑娘,很抱歉把你也拖進了這件事情中,但江某此時無暇旁顧,也只能帶着你往驚濤駭浪中走一遭了。”
江聞就這樣在駱霜兒面前盤腿坐下,宛如老僧入定一般沉靜,忽略了外界無窮無盡的風雨。駱霜兒從他身上能察覺到一種蛻變洗禮般的痛苦,即便面上神情波瀾不驚也無法完全掩飾過去。
“江掌門你知道的,我本就該在這裡的。”
運功調息已經過了一炷香時間,駱霜兒還是像鹹魚一般躺着不動,目光直愣愣地看向江聞。
“這裡原本不需要你的,駱姑娘。其實你錯在被人騙了。”
江聞閉着眼端坐不動,任由老龍在波濤之間穿梭不定,膝蓋上橫着一把顏色勝過霜雪的古劍,嘴脣微啓,傳音入耳。
駱霜兒擺爛般地躺在舟尾,淡漠語氣似乎不相信江聞所說的每一個字,卻還是認認真真地問道。
“嗯,是誰騙了我?”
少女的目光太過執着,幸好江聞是閉着眼睛面對,不用經受什麼內心的壓力,於是他緩緩豎起三根手指,彷彿從天而降了三座高山。
“騙你的也不單單是某人,而是‘事’。若真要歸起因來,那也能說成是三個故事。”
這個弄清楚真相的時刻,江聞等了太久,以至於他直至現在都無法接受真相的模樣,竟然會是這麼殘缺不全,彷彿一具被人以外力刻意捏合的泥偶,拙劣醜陋得令人發笑。
但這件事誰能提前知道?或許唯有真到了知曉一切的地步,世人才只能感嘆這世事的不由人意。
江聞默默想到,或許應無謀說的沒錯,世上一千人有一千種心思,各行其是又何嘗不是條路。他們辛辛苦苦羅織起的騙局,既騙過了別人也騙過了自己,無窮迷霧之中透出的真實也杳然難測,讓江聞越來越覺得心亂如麻,不管如何入定都找不到心中的那一片丹心,思來想去江聞決定把話都說出來,讓這些秘而不宣的東西能多一個知情人。
這樣做或許很蠢,可總是蠢不過做這些的人,老龍朝着某個方位疾行而去,凜冽的海風讓聲音都有些變調。
“哎,那我就說給你聽吧……第一個故事,便是‘人間事’。”
(一)仙人、海客、應無謀
人間事人間起,縱然已經鬥轉千年,終究還能找到一絲半縷的交集,應老道先前透露過自己的來歷,可江聞聽到一半就棄之如敝屣,連一個字都不肯多相信。
他透露的信息不多,但是已經足夠江聞從中猜出他刻意隱瞞的身份——無難怪乎他們師徒兩人,會糾纏到尚可喜這檔子破事之中。
江聞就算再怎麼不學無術,也是在元化子道觀裡廝混了六七年的人,如今對於這些道教傳聞頗爲熟知,對方點到爲止地說了這些,卻獨獨止步於隱晦深奧的神仙故事,故意沒有把話說完。可就像元化子師兄弟分屬白玉蟾一脈,應老道的背後,顯然也有着一條份外隱秘的道統,還恰好江聞是曾經聽說過的那段傳聞。
在應老道沒有明言的故事之外,陰長生受術於馬明生,馬明生得道於安期生,這三人都是秦漢年間有名的在世仙人,英偉如秦皇漢武,都曾孜孜不倦地尋找他們的蹤跡,想得到他們手中神秘莫測的長生之術。
說什麼葛洪傳人?鮑靚秘術?陰長生道統?
笑話,應老道他們的身份可遠不止這麼簡單,這羣人上可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便已經紮根在了燕趙齊魯大地,並且有了一個聞名遐邇的稱呼——“方仙道”。
“駱姑娘,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神仙,並且就藏在這片雲譎波詭的天地之外?”
“不信。”
駱霜兒貌如冰霜地回答道。
“嗯,可他們信。”
江聞一張口,伴隨的是狂呼海嘯的風雨浪濤。
老龍帶着衆人飛矢而過,前一秒還在浪尖昂首,下一秒就重重地砸進了窪地,擦着滔天巨浪的獠牙呼嘯而過,只留下滿地細碎骯髒的浪花,每一步都幾乎是踏足於人類孤身出海的巔峰。
與眼前相似,方仙道誕生的燕齊之地毗臨大海,海天的明滅變幻,海島的迷茫隱約,航海的艱險神奇,都引發了人們豐富的聯想,海市蜃樓更引起了人們對神仙生活的嚮往,於是那裡自古以來就有濃厚的神仙氣氛。
頭頂的濃墨雷雲緊追不捨,幾道海雷劈閃而來,彷彿在嘲笑着他們的自不量力,可疍民們鐵青的臉上毫無表情,因爲一切本就是這殘酷的世道逼迫着他們搏命,疍民世世代代如這般踏破生死,能活下來的纔是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苗裔。江聞的內心從未如此安穩過,他的腦海甚至想起了一句戲謔冰冷的調侃。
不要用與生俱來的天賦,去和別人活命的東西一較高下。
江聞按劍不動,目光投向了煙霧籠罩的汪洋深處,世上從未有人逍遙御風,但這纔是一切追求的根源。
在“方仙道”的觀念中,神仙的最大特點在於形如常人而能長生不死,逍遙自在神通廣大。
而一切的關鍵,就在於如何突破生死大限,實現個體永生,於是就有代代相傳、改良鑽研的“不死”之方出現。從戰國中後期到漢武帝時,神仙家與帝王相與鼓動,掀起了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入海求不死藥事件。
“駱姑娘,你知不知道應前輩他們何時來的嶺南?又爲何要隱姓埋名躲在這裡?”
暴雨忽然迎面襲來,將江聞努力發出的聲音徹底消弭,疍民的弄險行爲九死一生,最後還是出現了紕漏,正巧被一道隱藏在潮水之後的暗涌堵住。狹長的老龍橫身無法調轉,更難於憑藉龍頭破浪而去,瞬間被沉重的流水擊中,難以控制地朝着一側翻騰,幾乎都要離開水面了。
可疍民仍未放棄,他們眼中的光淒厲得像是惡狼,伸長手臂雙足踏地,以扛鼎擎天的姿態反向發力,拼上了身體的重量來調整重心,終於將差點側翻的老龍壓回了水裡,桀驁而惡毒地踩在暗涌浪頭之上,只露出背上如血鮮紅欲滴的紋身。
“一切的一切,源頭的源頭,是一位連名字都沒有的河上公。”
河上公的出現可以追溯到夏朝之前,最後一次出現則是西漢時的黃河邊上,人不知其姓名,因從河上漂來,便稱爲河上公。漢孝文帝時結草爲庵於河之濱,常讀老子道德經,他故事也見於葛洪所著《神仙傳》。
方仙道最爲興盛的時期爲戰國後期到漢武帝時,而後幾乎是隨着黃老學派的興盛衰亡軌跡,在漢武帝之後,方仙道也隨着獨尊儒術勢力成型而瞬間衰敗,乃至於轉向土地的最南邊發展。
江聞緩緩對駱霜兒說,他已經弄清楚了歷史上的一個懸疑。
在轉折最爲關鍵的那幾年,始皇帝已經統一天下,並且東巡到了東海之濱,專門來見當時“方仙道”的門主安期生。帝王與仙人會晤了三天三夜,言談十分盡興,從那時起始皇帝就對海中仙山、長生之術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隨後立即組建了由徐福、盧生等數百人組成的遠航船隊入海訪仙。
可後來,始皇帝也不知道安期生到底飄蕩去了哪裡。
對於這個懸疑,安姓族譜中就曾隱晦莫測地介紹道:“安期者,齊琅琊人也。祖籍安丘,遷琅琊埠鄉,拜師河上公,人謂千歲翁,安丘先生是也。嘗聞海上有神山仙草,遂四海求之。北上沙門島,南下海中洲,達珠崖……然盤古之時,海上仙山五座,各有神藥,分食可延年益壽,合用則長生不老,故時人成仙甚多。爭奈女媧補天之時,斬鰲足立四極,移圓嶠於琅琊,沉岱輿於海底,仙藥不全,非修煉難成仙也”。
這記載原本說得像是遠古童話,但其中指代的地名已經昭然。
沙門島就是渤海長山列島(宋神宗年間沙門島的官員李慶,爲了試驗安期生的長生古方在兩年間虐殺了700個犯人),海中洲是東海舟山羣島(宋代《四明圖經》中,有安期生嘔血潑桃花的記載),珠崖是海南島(據《嶺表錄異》載,珠崖郡有安期生煮白石的遺蹟),而被女媧移到琅琊的圓嶠山則是日照天台山(這裡是河上公悟道之處,也是安期生苦修之所),這些在東晉葛洪在《嵇中散孤館遇神》有所記載,似乎處處都留下關於安期生的痕跡,卻沒有人知道他最後究竟去了哪裡。
故事的間隙風雨迎面,駱霜兒忽然問道:“那安期生最後去了哪裡呢?”
江聞冷冷說道:“太史公曰:蒯通善齊人安期生,生嘗以策幹項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嘿嘿,李少軍對漢武帝說‘……臣嘗遊海上,見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這位癡心不死的老人家。”
有人說,安期生雖然沒能拯救秦朝,但卻很認始皇帝這個朋友,後來西楚霸王高官厚祿邀請安期生出山輔佐他,安期生理都不理拂衣而去,可如今來看,竟然是追逐着某種縹緲虛無的傳聞,帶着道統悄悄來到了嶺南之地,因而開啓了這段綿延千年的因緣際會。
長生之藥會在哪裡呢?
傳說中仙藥分別是蓬萊長壽菊,瀛洲太陽花,方壺忘憂草,圓嶠桃花石與岱輿長生棗,可安期生嚐遍之後,恐怕也沒有找到他想要的仙藥,似乎就像傳聞中所述“仙藥不全,非修煉難成仙也”,最後一個可能得修煉飛昇的“藥引”,便是葛洪《神仙傳》記載“一寸九節,服之長生”的嶺南九節菖蒲。
到那時候,已經來到嶺南的安期生找到了趙佗,變換出了更多的身份。“他”既可以是齊人安期生、也是嶺南鄭安期,甚至有可能是白雲山鄭隱,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皮囊,隨時都能棄去不敏,江聞甚至懷疑他還曾是馬明生、陰長生,也曾經在葛玄等諸多新晉學派門下學習。
到了那時候,這個最後的方仙道可能是個人,也可能是一種思想,更可能是一段虛無縹緲的執念。他遊蕩在天地間不肯散去,已只爲了找到那長生不老的某種可能——直到“他”遇上了葛洪和鮑靚太守,由葛洪摒棄前論,振聾發聵地說出神仙可學,並且把仙分爲三等,即天仙、地仙、尸解仙,自此終於衍生出種種牝谷幽林,隱景潛化,解形託象,蛇蛻蟬飛的成仙之法……
“駱姑娘,河上丈人-安期生-馬明生-陰長生-鮑靚-葛洪一系,構成了南方神仙道教中的金丹一派仙真,其後皆爲此係後人。你眼前的他們,就是這片海上最最執念深重的海客,爲了一個願景能堅持到現在兩千年,惹出的事端癡愚到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解釋,但這個神話只要還沒證僞,那長生不死的神仙之藥,就將永遠飄蕩在這片海天背後!”
江聞的聲音並不大,焦灼的語氣卻感染了龍舟上的每一個人,某種難以察覺的變化似乎正在進行,整片沸海都陷入了讓人驚惶的沉默。
就在這時,黑雲不知何時開始降落,最終化爲了一片涌動的濃霧,疍民即便奮舟也被籠罩在其中,身上的魚鳥紋身線路愈加灼熱發燙,從本就不算平滑的皮膚上腫起,看上去就像是開水澆燙一般嚇人。此時老龍的框架都開始搖晃,似乎再也無法維持堅硬古拙的外表,即將化爲脆弱的木屑殘片,融入這片漆黑無情的水域之中。
“不好,蛟鬼又開始變化了!三變之後雲車羽蓋,形神俱飛,恐怕就好化成萬世不移的南海之神了!”
江聞猛然睜眼起身,冥冥指着大霧籠罩不辨真僞的一個方位,哪裡有他最不想看見的情景,語氣也生硬了氣力。
“最後問一次,你們怕不怕死?”
疍民的氣力都已經鼓催到了極限,被困迷霧也在消解着他們的勇氣,可並沒有一個人放下木槳。
“我們不怕!”
疍民鼓起最後的力氣堅持,不斷有人力竭支撐不住,身後的人就不由分說地搶過他們手中的木漿,往前替代了他的位置繼續奮戰,隨着能夠操舟的人減少,老龍也只剩前半段還有人在划動操控。
迎着潮鋒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頭頂連成一片的五處濃墨雷雲,似乎也在追着他們不歇,而這羣繡面紋身以象蛟龍的疍民,乾瘦而精壯的軀幹上血管根根賁起,赤紅的雙目更是充斥鮮血,似乎正欲以命爲燭盡情燃燒,再來和這天公斗過一場!
“不怕就好,便有勞諸位再送江某一程吧!”
回答江聞的是絕對的沉默,老龍半癱着身體飛奔疾馳,速度卻越來越快,大霧中唯有因疼痛絕望而赤紅的雙眼閃爍,宛然是水面上不肯死去的羅剎惡鬼,專注於齊步划槳以至於讓老龍幾乎飛起……
“咚!!!”
巨大的聲波讓人耳膜炸裂,數百年的老龍頭終於支撐不住,撞碎在了某種堅硬異常的物質之上,僅存疍民也全都被掀翻落水,江聞瞬間如大鳥般從舟尾飛起,一手抓着駱霜兒施展輕功躍上半空。
濃霧因一聲巨響掀起了波紋,闔舟此時獨剩船尾兩人,駱霜兒如大夢初醒地望着四周瀰漫不盡的濃霧,一種深深的茫然感瞬間籠罩了一切,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
可江聞已經猛然站起,因爲那艘斑駁遍體的大銅船已經撥開迷霧,矗立在了亙古不化的水面上,細微到變形、範痕、殘損、銅臭都清晰可見,髮絲般的鑄造紋路也盡皆呈現,他終於可以確定這艘銅船並非幻象,而是一件實打實存在於世上的古物——漂盪千年的伏波銅船,終於來到了他們的眼前。
“還想聽這第二個故事‘地上事’,就隨我來吧……”
(二)地脈、故智、駱元通
兵法曾說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可真的陷入死地,生機又要在何處尋找。如今兩人登上了鏽跡斑斑的大銅船,數百年的老龍和疍民也已經被吞沒于波濤,更沒有了後退的餘地。
“駱姑娘,現在我們走的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蛟鬼此時還在變化,此時可能就在我們身邊,畢竟這些無形無質難以理解的存在,正用一種極快的速度在與外界融合……”
江聞與駱霜兒冒險登上銅船,入眼只見無數的屍骨堆砌,海風中卻總有一股喊殺擊鼓的慘烈之聲傳蕩,只要他們的腳步在船板落下,就會有鼓聲喊殺隨之而來,纏繞在他們的周身不去,這使得氣氛愈加凜然,擡頭卻又四顧茫然。
江聞手持湛盧寶劍舉目四望,只見天地間都被灰暗濃重的霧氣所籠罩,方纔從天而降的五處墨雲排擠開日月星辰,此時已經不由分說地困鎖住了這艘銅船,彷彿也在阻止着江聞他們繼續踏足其中。
他們已經察覺到了蛟鬼的變化,對方在褪去羊角虎紋怪異模樣後,正以極快的速度同化着這片沸海,因此蛟鬼才能逐漸化形爲風雨雷電、霧霰冰霜,肆意操縱着南海之上的萬物。
這樣的結果恐怕誰也接受不了。
“我猜到了所謂龍脈就是腳下的土地,卻沒想到沸海的可怕之處。古人早已發現它的底下並不安靜,大地深處巨大的斷裂,讓這裡有着隱晦不祥的溝溝壑壑,哪怕是最小的一處,也足以藏下許許多多不爲人知的東西……”
駱霜兒已經開始聽不懂江聞所說的東西了,但她還是靜靜地聆聽着一切,下意識地想要記憶住這些內容,隨着越來越多的線索浮現出水面,讓她也忍不住出現了思維的交互碰撞,在電光石火間照亮了真相的形狀。
“爲什麼船上有這麼多的屍骨?”因此她決定換個話題。
可聽到問話的江聞笑得十分詭秘。
“江掌門,是我問錯了嗎?”
駱霜兒問道。
“不,你沒問錯,但你要知道以白骨鎮蛟的辦法,不會是唐時馮冼兩家的獨創,他們也不過是沿用了前人的故智——看來很早就有人發現蛟鬼對屍骨情有獨鍾了。”
江聞撫劍嘆息,“只是不知道這些白骨是馬伏波伐破的五溪蠻,還是屠睢攻殺的南越之民。”
“駱姑娘,你錯的地方在於駱老前輩讓你學的儺舞,並不是用在這些看得見的地方。”
江聞忽然笑了起來,將手攏在袖子裡。
“先前你所做的一切,海上儺舞是錯、刀劈雷霆是錯、孤注一擲還是錯,你就像個登錯了臺、唱錯了戲的伶人——好吧,這件事其實也不能怪你,本來這些事應該是有別人來做,可那人猜出自己的處境不妙,因此立馬溜之大吉了。”
江聞口中所指的,無疑就是臨陣脫逃的吳六奇,因爲這把湛盧寶劍,原本就應該在他的手中,他就應該和駱霜兒互爲表裡對付蛟鬼,纔會有一舉建功的可能。
江聞想清楚了。
在想清楚這些之前,“爲什麼要來這裡”,“來這裡做什麼”,似乎一直都是謎團,就連駱元通都對女兒諱莫如深,但他言之鑿鑿不曾動搖的必備之物,除了駱霜兒所佩的韓王青刀,就是這把湛盧寶劍了。
韓王青刀對應的儺舞,但爲何駱元通確定儺舞能驅邪?湛盧寶劍對應的又是什麼?難不成他們……早就知道行之有效的辦法了?
最終讓江聞想通這一切,還是因爲紅蓮聖母派人送來的《睽孤風土記》殘本線索。
殘書中原本有兩個故事,其一是“越俗,飲宴即鼓盤以爲樂。取太素圓盤廣尺六者,抱以着腹,以左手五指更彈之,以爲節,舞者應節而舞”,其二是“陽羨縣東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潛行地中,雲無所不通,謂之洞庭地脈”。
這兩段故事貌似毫無關係,應該只是微不足道的民俗傳說。
可在他見識過了駱霜兒鎮邪的十二神儺舞之後,立刻猜到了了所謂的“越俗”和“應節而舞”是什麼意思——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這本書很可能是不動聲色地爲世人,留下了對付蛟鬼的辦法。
後一個“洞庭地脈”的傳說,則更加確切地對應了江聞的猜測。同樣是地脈傳說,同樣是潛行交通,廣州城下親眼見證的“廣州密道”就有着如出一轍的“無所不通”,證明眼下怪異絕倫的情況並非偶然。
而湛盧劍的線索,也是這本殘書留下的最重要線索,其實就在書籍本身——也就是作者周處身上!
周處在除三害的事蹟之中,“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十里,處與之俱”,恐怕就是他察覺並記錄下洞庭地脈見聞的契機,否則如何能有入水漂流數十里而不死的故事呢?
湛盧寶劍出自鑄劍大師歐冶子之手,號稱“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湛盧劍出爐之後,爲越王所得,直到三國年間,湛盧劍在江南悄然出現了。
周處刺虎殺蛟之後似乎受了刺激,逐漸洗心革面,徹底爲家鄉除了三害,而後拜陸氏二兄弟爲師,在東吳名士陸雲和陸機門下得傳許多古籍,江聞懷疑這是魏晉揮犀客特有的幡然悔悟,而傳說中,後來伴隨周處東征西討的武器,就是這把湛盧寶劍。
後來歷代幾經輾轉流傳被南俠展昭所持有,隨後湛盧寶劍就淹沒下了歷史的長河之中,直至被駱元通、陳近南聯手掘墓,才讓巨闕、湛盧兩把陪葬寶劍再次出現在了世上。
江聞猜出這些的時候,也覺得這兩者之間的聯繫有些牽強附會,但作爲世上僅存的揮犀客,他江某人已無法置之不理,那駱元通就必然是深信不疑,否則絕不會在最關鍵的時刻,有意無意地與書中安排如出一轍。
不管是廣州府地下的龍脈還是潛藏涌動的蛟鬼,實則都是這片大地之上古已有之的存在。唐人以廟鎮壓蛟鬼一旦失效,就只有纔有別的古法進行壓制,到了這裡,駱元通送獨生女兒前往洞庭湖習武的因緣也更加明晰,畢竟按照《睽孤風土記》書中提示,除了儺舞“鎮邪”,還要有寶劍“斬蛟”。
“駱姑娘,這把劍的故事我就說到這裡了,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關於你的事。”
江聞撥開堆積滿地的枯骨,露出了銅船上平整光滑的表面,一個個開闊的圓圈錯落排布着,難怪只要腳踩碰撞,就會發出隆隆作響的鼓聲。
而這條鏽跡斑斑的銅船結構也分外獨特,中空結構讓它的聲音傳播能夠逐級加強,不管是風雨澆打、海浪拍擊,最後都化爲大海之上震耳欲聾的聲響,傳蕩在海商的噩夢中。
“你且看這艘伏波銅船,殘留有太陽紋、變形羽人紋、鷺鳥紋和眼狀紋,船面平整之處面闊丈餘,分明就是馬援南征獲駱越銅鼓後,刻意澆鑄鑲嵌上去的。《後漢書·馬援傳》說‘馬援出征交趾,得駱越銅鼓,鑄爲馬’,又有誰能想到銅鼓其實,是被鑄造成了這樣一艘大銅船。”
江聞伸出一根手指,叩響了腳下大銅船的外殼,一股清越至極的響聲繚繞而起,依靠着船體各個角落特殊形狀的紋路配飾,逐漸加強縈繞到沖天而起、四野響震。江聞指着腳下飄蕩於萬丈波濤的大銅船,等到如雷的震動消散杳然之後,才繼續說道。
“當初的伏波將軍看來也找到過剋制蛟鬼的辦法,只是終究棋差一招,時隔多年反而被蛟鬼所利用。駱姑娘,按照越俗,飲宴即鼓盤以爲樂,那麼腳下這艘大銅船就是爲你伴奏的巨鼓,而你這位儺者必須在銅船之聲中應節而舞,才能鎮壓得住往來憧憧的水底蛟鬼!”
駱霜兒沉默不語,緩緩從舟尾坐了起來,她大概其是有了一種真相大白卻難以接受的體驗——這件事本不算什麼要緊,偏偏又是從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嘴裡被說出,這就讓人更加難以釋懷了。
“駱姑娘,這世上有些事情不敢對人說,有些事情是不想對人說,但還有一些事情,恰恰是沒辦法對人言道。計劃被打亂成這樣,本來應該已經是一片死局,可誰知有疍民陰差陽錯闖了進來,以人龍之陣打破了蛟鬼的封鎖。”
“屍骨塔、銅鼓音、人龍陣、南海神……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百越之民這麼早就有了對付蛟鬼的辦法,但事實是一代代人都從中汲取靈感並且改良,終於保得嶺南千年來的平安。”
江聞閉着眼都能察覺到濃霧中愈加凜冽的惡意,但他還是雲淡風輕地盤坐在原地。有些事情說出來就好受多了,心裡亂糟糟的感覺也慢慢化爲平淡,自己似乎又變回了武夷山大王峰上,那個閒雲野鶴、無所事事的道人,隨手扣動起了伏波銅船。
“應老前輩一門以爲這裡是登仙之臺,可惜這裡之後白骨累累,倒是這股不怕死的勁,還真有些昇仙的氣魄。此地冤魂終古不散,今日由江聞擊節,就請駱姑娘你再舞一曲以饗亡靈吧。”
駱霜兒聞言將身一轉,一躍登上了銅船船舷之上,用船家拳如履平地的功夫站穩腳步,一邊是巍峨淵海一邊是錚錚白骨,她就這樣面無表情地進入了儺舞姿態。
儺舞本應戴着按諸神性格雕刻出來的面具,或金剛怒目,或溫文爾雅,或慈眉善目,極其傳神,憑着精湛嫺熟的雕刻、簡潔明快的刀法、柔美流暢的線條,刻畫每個儺戲人物的形象、性格和身份。
但這些繁文縟節在駱霜兒身上,此時都不再需要,儺神身上兇猛、猙獰、威武、嚴厲的種種氣質,說到底都不過是她天生面具上的一抹顏色,並且在隨着觀察者的角度開始變幻,直至五彩斑斕得難以分辨。
“江掌門看好了,這一曲就是尚在十二神之上的方相之舞。”
漫天黑霧之中,駱霜兒無視了仍舊袖手旁觀的江聞,皓腕與韓王青刀交映,碰撞出了陣陣鏗鏘之聲,作爲這場玄奧古樸舞蹈的律動,而江聞所做的事情,就是隨着節拍緩緩扣動銅船,讓沉默悠遠的鼓聲再次響起。
沉威難測的節奏中,江聞閉上眼睛靜靜分辨,似乎有某種精神超越了軀體,正從遠處飄飄然地穿越而來。
他的模樣和十二凶神截然相反,帶着一股迥異世俗的神性,外貌怪異卻又讓人凜然,他有四隻黃金鑄就的眼睛,目光明亮清澈,身上蒙着熊皮,一手拿着戈,一手提着盾,用緩慢而威嚴的步伐向這裡走來!
漫天黑霧忽然掙扎了起來,從中又能看到一絲絲怪異絕倫的影子潛伏搖晃,宛如深潭水底起舞的龍蛇,試圖向更加渺茫的地方下潛去,可方相神的腳步更加急切,拿着戈敲打四周,舉手便將隱匿在這裡的孤魂野鬼驅趕出去,江聞哪怕閉着眼睛,都能察覺到風雨陣陣漂搖不定,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驚擾驅逐,掀起了這漫天的異狀。
鼓聲愈加激烈,黑霧也更加難以定形,起伏飄散得像是在風沙肆虐,正被一點點從這片沸海之中驅逐出去,幻化爲原本的模樣。
伏波銅船的鼓聲響如雷震,身披熊皮的方相神愈發忿怒,逐漸顯露出獸像,一道道雲紋纏繞在它的周圍,四隻通紅的眼睛因爲陰氣而顯得十分粗狂,面部一轉顯露出嘴下二長齒外露的鬼像,面目更加猙獰可怕,手足各三爪,行於水上流雲之中,劃破了無窮的混沌!
可在聲調最爲激越,節奏最爲緊張的時候,鼓聲腳步忽然消失了。
江聞察覺腳步聲不見蹤影,睜開眼睛發現駱霜兒站在原地不動,嘴裡吐出的鮮血已經把胸口的衣服都染紅,氣息也變得紊亂微弱,顯然這一段方相之舞的負荷,超過了她如今所能承受的極限。
隨着方相之舞難以爲繼,此時銅船之上濃霧減弱,天上又出現了五朵濃墨般的雷雲籠罩不去,一道道光怪陸離的影子還在其中氤氳,以雷霆接連在海天之間,讓海面再一次涌起恐怖的浪潮,一切似乎回覆了原本應有的模樣。
“江掌門,能告訴我最後一個故事嗎?”
將蛟鬼打回原形的駱霜兒,只感覺自己經脈如火焚燒,口鼻之中不斷涌出腥甜的鮮血,但她竭盡全力想要傾聽江聞會說些什麼——駱霜兒知道這件事並沒有任何用處,但她還是想要記住這些東西。
“駱姑娘,你不要這樣看着我,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對了,你怕不怕死?”
江聞如此說着,下一秒,一隻手忽然按在了駱霜兒的肩膀上,隨後不由分說地猛然發力,打破了對方辛辛苦苦保持着的平衡,將她從大銅船的船舷之上推了下去。
看着駱霜兒神色愕然地墜落而下,江聞卻沒有要移開視線的意思,語氣也更加撲朔迷離。
“最後的事情與你無關,但若是你非要知道的話,這件事可以叫做‘天下事’……”
(三)天心、霜劍、廣州城
才一眨眼,暴雨轉瞬即至,漫天風雨淹沒身影,沸海大潮於四方滾涌而來,幾乎要把這艘大銅船也掀翻入海。
江聞立身於伏波銅船之上,滾滾波濤已經幾乎要與他的腳步平齊,大霧之中的風平浪靜果然是假象,如今的急風驟雨纔是蛟鬼被逼現身的異狀,這種掙扎不但沒有給江聞施加壓力,反而讓他窺見了其背後的色厲內荏。
可江聞站在浪頭,仍舊沒有動手。
他將自己封在無能爲力的狀態已經很久了,因爲他清楚知道武功的極限在什麼地方,面對着無形無質、隱藏於自然現象背後的蛟鬼,他甚至不能像對付黑眚那般揮劍驅逐。
人力有窮時,當真正的恐怖出現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江聞不斷警醒自己要留有餘力,想出辦法對付真正的的敵人,而不是捲入那些世世代代的內耗之中。
眼前的潮災已經出乎想象,即便有疍民衝破了困鎖、駱霜兒阻止了融合,可是“五羊舞於庭”的慘事依舊沒有停止,這說明蛟鬼對這片土地的影響,如今不能夠用玄之又玄的夷希之物來揣測,必然已經深入到這方世界的深處了。
道之爲物,惟恍惟惚,江聞最擔心的就是蛟鬼影響到了這片沸海的物理現象。蛟鬼隱身在自然現象背後,江聞亮劍於漫天風雨面前,兩者強者躲藏弱者追逐,才形成了如今繞柱般的局面。
現在的雙方都在等。蛟鬼等着時間再次隱身於自然現象,想要躋身成爲南海之神,而江聞急迫着計算着時間,不斷挑釁巨龍換取機會,雙方各懷心思卻又不肯放棄。
江聞仗劍而立,千頭萬緒也只剩下了一句苦笑自嘲般的話——
“這廣州,好大的風雨啊……”
是啊,好大的風雨,他還記得天然禪師在江聞面前提起‘大雨將至’的時候,就是這種無可奈何的高深語言,也把事端引向了重雲密佈的高天之上,只是自己直到最後才理解清楚。
風暴潮能否成災,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其最大風暴潮位是否與天文潮高潮相疊,尤其是與天文大潮期的高潮相疊,如果最大風暴潮位恰與天文大潮的高潮相疊,纔會發生眼下這般的特大潮災。
以後世的學識結合今日的風雨異象,如今按理說已經到了初六,又沒有南洋的颱風來襲,本不應該出現這樣的災害,眼下場面着實匪夷所思,除非天文大潮確確實實在冥冥之中出現了……
關於珠江的江潮,《羊城古鈔》說:“春、夏水頭盛於晝,秋、冬盛於夜;春、夏水頭大,秋、冬小。”而由於海洋的滯後性,海潮的天文大潮一般在朔日和望日之後一天半左右,即農曆的初二、初三和十七、十八日左右。
這兩個時間在某種程度上的一致,很可能是蛟鬼千百年前荼毒這片土地的餘禍。如今夷希之物的存在已經超乎了想象,江聞必須不斷打破自己腦內的桎梏,即便自己在對方面前只是一根有思想的蘆葦,他也要將這份意識化爲兵器,給對方致命一擊。
“嗯……除非有某種肉眼看不見的天體,正釋放出巨大的引力作用在這片海域之上,也就是有一種無形的‘凌犯’正發生在我們的身上……又或者是在這片看不見的水下呢……”
中國古代星佔中常常關注兇險的異常天象,而“凌犯”也是其中之一,所謂“凌犯”就是一個天體靠近另一個天體,意味着“侵犯”之意,每當發生凌犯現象,古人都會對其進行相應的占驗。
肉眼看不見的、質量極大的星體,投射於這片沸海之上,導致了眼前天崩地裂般的絕境,這本應該是天方夜譚之事,可就像“天方”《回回曆》引發的傳聞故事,都在告訴江聞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中國傳統曆法無法預報凌犯,凌犯只能依據實際觀測,使得古代天象記錄中存有數量龐大的凌犯觀測記錄無法解釋,這也就給了許多人制造謠言的機會,也產生星占上的迫切需求。
洪武大帝朱元璋對此事極爲重視,可在當時能夠精確計算五星“凌犯”現象的,只有元朝時回回司天監留下的殘本《回回曆》,還有僅存於元宮廢殿之中、幾名瘋瘋癲癲的天方國的色目人。
時間來到正德十三年,欽天監漏刻博士朱裕上疏請求修訂曆法,在指出《大統歷》歲久失修的同時,也提到“《回回曆》時刻分秒與天不合”等問題、希冀藉此機會重修曆法,並且極力推薦自己的好友顧應祥前來編修。
顧應祥,字惟賢,號箬溪,長興人。弘治十八年進士,官至刑部尚書。還以博學多才、精通曆算而知名。
但這本就是一場不對稱的戰鬥,要知道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回回曆天文表和算法的理論基礎,是古希臘天文學家托勒密的幾何天文學,其中需要還有建立模型的宇宙框架、天文觀測基礎、數學方法等等,而中國古代曆法本身都是以實用算法爲中心,較少含有這種專門進行理論性探討的內容,導致天文學逐漸從科學理解陷入文化臆想,往往只會“範圍天地之虛談”,不懂得“七政盈縮遲疾之所以然”。
在缺乏相關基礎知識的情況下,顧應祥對《回回曆法》“歷理”的理解顯然十分困難,面對着古代天象記錄中數量龐大的凌犯觀測記錄,則讓其顯得更加撲朔迷離,努力最終還是無功而返。
爲了彌補這個缺憾,數十年後顧應祥的弟子,身爲名儒與術數大家的唐順之,決心接着師父的努力,算出五星緯度精準預測“凌犯”現象的本質,以彌補古代天文學的短板。
可客觀情況的限制下,唐順之還是在“凌犯”問題上碰壁,只能參照中國曆學中的相關知識,對殘本《回回曆法》的術文以及立成表進行一些綜述和解釋,最後得出的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結果。
爲了解決疑難,唐順之不惜通過某種方法找到了那幾個瘋癲天方國色目人的筆記手稿,根據其中癲狂離奇的記載進行推測解讀,最後發現問題的根源竟然指向了腳下的大地,正在產生某種莫名的影響,時時刻刻在日月五星之間,導致計算的星道軌跡產生偏差。
這個難以解釋的偏差,被唐順之稱之爲“最高行度”,並且這是一個無法測準的“活數”,就像活物一般變化不定難以琢磨,一切盈縮入歷,都必減去那個“最高行度”,這一切都導致唐順之的五星緯度陷入難產,只能在書中寫道:
“作歷造月道而不造星道,蓋未備事也。星道委曲萬殊,所以不容易造也。”
但有記載表明唐順之並不是一無所獲,晚年的唐順之不斷警告門下弟子“休住”,不要再去推演計算,或者解釋《回回曆》中的那些古怪名詞,更不要和欽天監裡神神叨叨的天官接觸,否則必將引來大禍。
門下弟子自然也曾問他爲什麼如此,唐順之卻只是隱晦萬分地說道——“禍首正在三垣之間”。這一切被記載在唐順之徒弟周述學的萬曆版《神道大編歷宗通議》之中。
這些天文星象學的東西曲折離奇,江聞原本聽着都覺得腦殼生疼,可身處命在旦夕的當今,江聞的大腦卻馬不停蹄地推算着這些軼聞,讓他逐漸追尋着難以理解的真相,開始猜測難不成真的有夷希之物做到了大象無形,能夠作用於自然現象之間?
這件事顯露的端倪依舊出現在這個人身上。依據江聞如今的瞭解,唐順之還有個身份是當年江南明尊教的紅陽護法,因此他對於夷希之物的瞭解必定遠超常人,也只有這些本質上就匪夷所思的存在,才能讓這樣一位文武全才也陷入不可知論的魔障。
更重要的是,他明尊教紅陽護法的身份,就代表着他也應該知道《睽孤風土記》中的辛秘,乃至於包括其他事物的存在,此時就在他的手裡……
急風驟雨仍未止息,大洋的底部傳來了陣陣怪聲,似乎有某種龐大至極的東西在蠕動甦醒,清晰的聲波沿着海面還是晃動,直到江聞的腳下,頭暈、煩躁、耳鳴、噁心等等一系列症狀紛至沓來,蛟鬼仍不願放過江聞,竭力想要打斷他的思考。
20世紀90年代,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NOAA)曾監控到一種光傳遞就超過了許多大型生物的頻譜,並且明顯有別於大西洋鰭背鯨、太平洋藍鯨、座頭鯨等等大型的海洋生物。
最重要的一點在於,這個次聲波聲音的來源距離監測點有4800公里,如果它要是真能發出這種叫聲,最起碼的體型要比藍鯨還要大上三十倍。
由此科學家們推測太平洋海底,可能存在一種如同山脈般潛伏着的巨大生物,不斷釋放出夾雜於循環海浪中的恐怖怪聲,致使無數的船員被次聲波逼死,化爲海上漂流的鬼船幽靈。
龐大的海底怪聲不斷涌來,就像一個癡愚巨人在顢頇咆哮,不斷侵蝕着人心的根基,尋常人即便碰上這種無形無質的存在,也只會被當成是因壓力過大而發狂。
蛟鬼的手段陰險隱秘,顯然是已經打算將江聞置於死地,面前的螻蟻干擾了太多東西,以至於不得不除之而後快,江聞以掌力拍擊在伏波銅船的船身之上,製造出如雷震般的隆隆巨響,終於片刻對抗住了突襲。
“我不知道你想表達的東西,但你一定也察覺到了什麼,纔會讓我來到處‘登仙之臺’。”
冰冷的雨水沿着面龐流淌,江聞幾乎要睜不開眼了,於是他索性閉上了雙眼憑藉着高深內功修爲,壓制着五內如焚的感覺。他從懷裡掏出一顆灰色如卵石的事物舉到高處,朝着幾欲沸騰的大海說道。
“你如今需要的,其實是我手裡這顆摩尼寶珠對吧!”
摩尼寶珠,此寶光淨,常人佩戴能夠照見三生,脫離苦海,輕鬆逼瘋了諸如張無忌、趙無極這樣的人中翹楚。同時此寶不爲塵垢所染,此寶光淨,不爲塵垢所染,若以青物裹之投水,水色即青,紅黃赤白,亦復如是,能夠給這片世界染上本不屬於的顏色,讓某些存在更加輕易地染指其中。
江聞如今面對着的,是他所遇見過最最危險的敵人,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能是螳臂當車。
即便他沒有睜開眼,也能察覺到一道紺青色的雷電從墨雲濃霧之間劈下,強烈的光芒距離自己只有咫尺之遙,隔着眼皮都能夠灼傷視網膜,更不曾放過飽經摺磨的耳膜。
強大的壓力在頭頂徘徊,看來蛟鬼除了對於屍骨那莫名的癡迷之外,也難逃對於摩尼寶珠的覬覦,此刻終於甘願放棄一直藏身的風雨雷電,用超乎自然的方式顯示出自己的一鱗半爪。
被雷電擊中的水面,猛然出現了一道墨綠色的滾動漩渦,似乎有萬噸海水正不由自主地被捲入其中,霎那間就吞噬於無形,更有無數水藻殘骸聚集在漩渦中心,隨後被骯髒海水無情地暴露出來,顯露出一塊竟然有些乾燥的土地。
江聞明白,這個交易已經被對方認可了。蛟鬼因爲自己融入自然現象的選擇,此時無法直接作用於江聞的身上,也沒辦法突破這片海洋的限制——這片海洋,似乎本就是對蛟鬼的一種桎梏禁錮,它唯有想盡辦法同化融合,才能逃出這座監牢。
蛟鬼承諾的東西也很明顯,只要江聞將摩尼寶珠拋入其中,他就能依靠着漩渦逃出生天留得一命,額頭的冷汗從未停歇,可江聞卻忽然開口。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銅船左近的水底本就遍佈着這樣的漩渦,你如今用這一道雷劈開水面裝腔作勢,恐怕不會比我如今輕鬆到哪裡去吧……”
江聞猛然睜開眼,摩尼寶珠遲遲沒有拋入水中,看着頭頂徘徊不去的烏雲,腦海中忽然想起了另一個關於“烏雲”的故事。
故事的開端在19世紀末,主流學者紛紛認爲物理學科的大金字塔已經落成,宏觀世界萬事萬物一切都可以由很簡單的法則解釋,各領域完美自洽,物理學研究不再有任何的前途可言。
可完備理論上方的兩朵“烏雲”,證明他們對於世界的美妙認知都是錯誤的。
短短之後幾年內,愛因斯坦發表相對論成功驅散了第一朵烏雲。普朗克提出量子假說,驅散了第二朵烏雲。隨後愛因斯坦更進一步引入光量子感念解釋了光電效應,波爾建立起原子理論,量子理論雛形顯現。兩座更加巍峨壯麗的城堡建立起來,物理學由此華麗的進入量子時代。
而在這座巍峨城堡、華麗神壇的背後,是兩場慘烈之極的戰爭,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也隱藏在這雲譎波詭之中,只給世人留下了一道捉摸不透的影子。
驅逐了烏雲之後,物理學家早就對於平靜有序、充滿數學對稱美的宇宙不抱有希望,他們中的某些人根據萬有引力的廣義相對論,認爲假設磁場、電磁波跟地心引力互有關係,透過特別的儀器和足夠的能量,能夠使光線彎曲,而讓實際的物質變成隱形,甚至傾向於認爲強烈的磁雲能夠重新排列人類和物質的分子結構,使其進入另外的時空。
1943年10月28日,美國海軍在賓夕法尼亞州費城的一個船塢舉行了一項秘密實驗,實驗圍繞着一項秘密武器進行,目的是使“埃爾德里奇”號護衛驅逐艦(USS
Eldridge
DE-173)在觀察者眼中隱形。
據說參與實驗的包括尼古拉·特斯拉、馮·諾依曼以及愛因斯坦等當時最頂尖的天才科學家,在船上搭載的兩臺大型磁場產生機啓動後,在一團綠霧包圍消失,幾分鐘後才重新出現。
但隱身實驗沒有如預期般成功,搭乘消失又重現的“埃爾德里奇”號的一些船員,無故被鑲嵌在船體的牆上,跟船上的鋼板完全融合,或者是兩個人的身體已經融合在了一起,即便活着的船員們,大都已經陷入了精神錯亂的狀態中,其中不少船員已經死亡,更有不少船員身上殘留被高壓電焯燙的痕跡。
後來根據船上的記錄儀顯示,“埃爾德里奇”號在那短短的幾分鐘之間,竟然處於幾千公里之外的太平洋中心某地,並且遭到了某種包涵強光、引力、磁場、熱能的攻擊,精神也被某種程度扭曲控制。
據接受了心理醫生治療的船員描述,說當時他和他的兄弟跳下甲板被困在綠色濃霧企圖逃生,卻發現自己跳進了“一條隧道”來到了海底,他還說自己見到了一個會飛的人……
“就像我一直認爲的,不要你用與生俱來的天賦,去和別人活命的本事一較高下啊……”
在極度的無能爲力中,江聞忽然笑了起來,被刻意壓制封鎖的劍意再一次如排山倒海般涌起,沿着人體周天正經奇脈運轉不休,五花八門的內力也開始不受控制地自行作用,讓江聞裸露在外的皮膚,能夠清晰看見一塊凸起一塊凹陷的怪異模樣。
人體周天被扭曲壓榨到了極限,凜冽劍意又裹挾着內力倒轉十二重樓,從江聞的眼耳口鼻傾瀉而出,化爲了一聲突破天際的叱響,就連漫天風雨都爲之撼動,不由自主地跟隨着江聞的劍意遊動旋轉,凝結爲一場以江聞自身爲中心的風雨渦旋,每一顆雨滴都化作利劍般的模樣沖天而上!
江聞此時無法發出聲音,他一心一意地保持着着周邊風雨被劍意侵染、內力挾制的微妙界限,做出了以人身影響天地的危險動作。
人身溝通天地看似玄妙,其實原理會和張嘴吸氣、擡手擦汗一樣尋常。人類身爲天地生靈,無時不刻都在和天地想通,只不過人力終究是有極限的,尋常人砍柴可以,搬動十丈之木不行,戲水可以,潛入百丈海底不行,這個極限就是溝通天地的上限,一旦超越就會付出慘烈的代價。
但江聞面對着愈加險惡的夷希之物,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有人力所不能及的招式,才能威脅遏制住這些存在。別的思路或許他沒有,但當初武夷山上超越極限的一劍,江聞是怎麼也不會遺忘的。
那一劍所代表的,是千百年來面對長生誘惑卻不曾動搖的浩蕩之心,是傳承萬古薪火永駐也難以改變的忠貞俠義,江聞明白自己要做的不是拿着好刀好劍去行俠仗義這麼輕鬆,他作爲揮犀客要做到的,本就應該是不斷突破自己的極限去創造奇蹟!
江聞自問在這一路上,他的心中還有許多的困惑迷惘,在這個時代之中仍未能燭照前路一往不悔,想要復刻幔亭峰頂的人心之劍不啻於癡人說夢,但是面對着眼下遠勝從前的強敵,他忽然明白了——
自古天心不足可以人心補之,而如今人心之缺,又爲何不能以天心填之?蛟鬼既然躲藏在風雨雷電之中難以尋覓,那江聞爲何不能也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再創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劍勢”呢?!
摩尼寶珠暴露在風雨之中,忽然放射出了無窮多灰暗的光芒,照破了頭頂雲層中潛藏着的光怪陸離,五朵濃雲背後的存在竟然層層疊疊纏繞在一起不可斷絕,似乎也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時候,以這種模樣顯露出真身。
以江聞爲中心的雨勢倒轉,已經化爲了比周遭風雨更加淒厲的模樣,浩瀚無匹的內力支撐着凜冽劍意高速旋轉,又在摩尼寶珠的催生之下變得更加得心應手,所向披靡。
“若當初是武夷山上不平則鳴的人心劍,那麼今日就是浪兼天涌地極劍。自古不平則鳴,蒼生疾苦,尚可喜自以爲能靠着陰招永鎮天南,我今天就要讓他知道一地自有一地的人心相背!”
千百年在蛟鬼面前,嶺南人或跪或拜、或戰或降,卻無一例外都是爲了生活能夠延續下去,他們正在拼盡全力地活着,江聞今日不是假惺惺地爲了什麼萬千生民悠遠性命而來,反而是被狡猾的當地人算計着按住脖子強喝水,催着趕着來送死的!
“駱元通,你罪大惡極啊……可事到如今,這雨也該停了!”
仍有雷電隱隱想要靠近,但伏波銅船上的狂暴鼓聲已經衝上了雲霄,徹徹底底壓制住了濃墨烏雲所釋放出的聲響,兼且完全驅趕開了海洋深處的破壞之音。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指出:“夷人謂黑曰盧”,湛盧寶劍此時的劍刃不再欺霜賽雪,化身成了深湛至極的幽泉之色,挾着不可抵擋的煌煌天威,只一擡手就刺破了天上濃雲,從天而降的暴雨和倒卷而上的劍雨,竟然一同消散杳然!
光怪陸離的影子隨着雷閃從天上墜落, 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江聞再次看到了有一道狀如長蛇,其首如虎的怪異形狀,連接在水面到烏雲之間的遙遠距離,竟然轉瞬即逝地出現在眼前。
這次距離之近,江聞甚至又看見有怪異形狀上有突起在之間交叉,就像兩支肆意生長的畸角!
在那一瞬間,銅船、風雨已經和江聞融爲一體,成爲瀚海之上獨樹一幟的凶神,江聞面露痛苦之色,傳出的聲音卻帶着狂放不羈,湛盧寶劍應聲而轉,摩尼寶珠萬道毫光幾乎要刺瞎人眼,瞬間就讓蛟鬼所處的漩渦也無處遁形!
他既像是說給蛟鬼知道,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只見江聞腳下的伏波銅船已經承受不住凜冽劍意的切割重製,開始不受控制地分崩離析,化爲漫天銅屑,船體中無數蒼白骸骨因而傾瀉入水,激盪起猛烈至極的浪濤,也奏響了毀滅的號角。
此時五朵雷雲就在他的頭頂徘徊不去,此時的海天看着格外幽悄溟昧,江聞站在船舷之上進退兩難,擡眼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最後走在赴海絕途上的,依然只剩了江聞孤零零一人,倉猝而來的劍雨也勢弱。
江聞沒有任何猶豫地一手握摩尼寶珠,一手持湛盧寶劍,失去劍雨相伴的他此時孑然一身,正用一種斗轉星移的姿態沖天而上,以絕死的姿態朝着墨雲而去。
霜寒一劍,斗轉星移。
霹雷與毫光絲毫不讓,很快就將一切都掩蓋在刺目的光線之中,但瞬息後再次升起的,是一道凜冽蒼涼到了極限的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