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子閉目誦經,正存思以致神,灰佈道袍緊包着枯瘦身體,渾然物外離於軀殼,良久才低低地嘆息了一句。
“老道身無分文,更遑論長生神物、仙家聖品,貴主人大概其是找錯人了。”
老道士就算面對着傳說中的仙人,依然頑固得像一塊石頭,寧願風化剝蝕成爲一抔灰土,也不肯低頭一寸。
縹緲虛無的聲音陡然響起,滿座紙紮仙人猛然轉回頭去,又紛紛恢復了宴飲舉杯的灑脫姿態,似乎把洞內劍拔弩張的氣息也一掃而空。
“真人,你可識得此物。”
洞內燭火搖晃,光線不定,良久終於歸於平靜,棋盤石上卻出現了一盞高大的奇異銅器。
見到這個器物,連元化子都麪皮抖顫,臉上瞬間帶上了一層灰敗。
這尊銅器鏽跡斑斑、剝蝕嚴重,沁着磨損與土色,似乎從土裡挖出來沒有多久,造型卻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詭異,主題是一尊鎏金銅有羽的怪人。
銅像高約三尺,通體由鎏金製成,怪在外形長眼縱目、尖鼻鳥嘴,頭頂不見毛髮冠冕,雙耳卻大得如同一對燕翼,完全沒有常人的面容。
可更古怪的是,銅人臉頰豐滿有肉,將面龐和闊嘴扯出一個詭異恬淡的微笑,凝視着前方的造型栩栩如生,宛如古代真的有如此物種一般,工匠只是就事論事地製作出來罷了。
只見這個青銅人像雙膝跪在地上,雙手抱着一個長方體形狀的盒子,更詭異的是它纖長雙臂之下,長着一對紋理細膩的翅膀,連接在大臂的後方,顯得畸形又流暢……
“仙人騎白鹿,發短耳何長。導我上太華,攬芝獲赤幢。來到主人門,奉藥一玉箱。主人服此藥,身體日康強。發白復更黑,延年壽命長。”
飄渺虛無的聲音,用古拙的口音唸誦起了漢代的樂府詩,似乎在歌唱着某個帶來長生的使者。
一曲歌罷,聲音又響了起來,“真人,這青鳥羽人銅匣中的東西乃是西王母親手所贈,留落人間已久,今日便該要奉還了。”
元化子已經將惶恐寫入了臉上的皺紋,低頭喃喃道:“老道從未見過西王母的不死之藥,貴主人明鑑。”
“哈哈,真人言笑了。”
縹緲虛無的聲音繼續傳來,毫無煙火之氣,“‘不死之藥’不曾見過,‘漢元壽宮香’難道不在你身上嗎?漢武帝遣使在這洞中祀武夷君得天人賜藥,使者服之遙見仙人于山巔揮手,莫非你也要說並無此事?”
縹緲的聲音語帶感慨,“這些轉眼間,竟已經是千載之前的舊事了……”
元化子沉默了片刻,嘶啞地回答道。
“師尊是曾傳下制香秘方,可如今已被老道焚去了。自漢武好神仙之事,子孫多佞術士羽客,這香方也避免不了‘單于朝中國,輒有大故‘的下場,荒唐之處,望貴主人明鑑。”
……………
所謂的“單于朝中國,輒有大故”,是西漢末年種種衰敗跡象、末日預言中最駭人聽聞的一件。
那時候就有人發現,似乎只要匈奴單于來朝,總會“引發”一些不祥的變故,就連帝王之尊都會被屢屢剋死。
黃龍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禮賜如初。……冬十二月甲戌,漢宣帝崩於未央宮。
竟寧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五月壬辰,漢元帝崩於未央宮。
河平四年春正月,匈奴單于來朝。……三月壬申,長陵臨涇岸崩,
雍涇水。夏六月庚戌,楚王囂薨。可到了綏和二年,詭異的天象讓唯一倖免的漢成帝恐懼非常。
爲了使自己免於禍患,成帝迫使丞相翟方進自殺——他本人卻還是沒有活過那年三月。
接連死了三個皇帝,西漢的統治者也想過禁止單于來朝,但當時匈奴仍爲邊患,若連朝貢體系都不能維持的話,只會顯示出王朝的虛弱,甚至從符命讖緯上動搖統治根基。
在漢成帝后繼位的漢哀帝,想盡了辦法想要延壽致生,還開展了西漢最大的一起迷信活動——
行西王母詔籌。
《漢書·哀帝紀》:關東民傳行西王母籌,經歷郡國,西入關至京師。民又會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擊鼓號呼相驚恐達旦。
《漢書·天文志》:哀帝建平元年民相驚動,讙曄奔走,傳行詔籌祠西王母,又曰“縱目人當來。”
到其四年二月丁未日出時,有著天白氣,廣如一匹布,長十餘丈,西南行,讙如雷,西南行一刻而止,名曰天狗。傳曰:“言之不從,則有犬禍詩妖。”
沒有人知道爲什麼官方默許的祈福祈禱活動, 會引發京兆民衆如此的恐懼,幾與北宋天禧年間的帽妖之禍彷彿。
可其中不管是對“天狗”還是“縱目人”的傳言,都指向與西王母有長生之藥的傳聞,兩者都是爲王母遣送仙藥的使者。
從某一天起,就有人發現未央宮之內到處點起了異常濃烈的薰香,沾到衣服上幾乎逾旬不散,一時間長安城內傳言紛紛。
上朝的大臣私底下偷偷說,傳聞中“天子有陰病”、繼位起就籠罩在不祥之中的漢哀帝,在濃香撲鼻中似乎恢復了健康,開始治理起了國家。
這份“漢元壽宮香”也被大戶人家紛紛仿製。
在這時,關東民衆每月某日仍然聚集在西王母祠外互相驚走,或持着西王母籌相與,道中相逢時常多至數千人,都癲狂地披髮徒跣,斬斫門關,逾牆入屋,或不顧危險乘騎奔馳,狂亂到不可禁止。
更有人隱秘地表示過,這一切有必然的關聯。
來自山東諸國的術士更是言之鑿鑿地聲稱,漢哀帝正宮中舉行着祈降西王母三使的儀式,其中縱目羽人爲“青鳥”,白練天狗爲“少鵹”,只要最後的使者“大鵹”銜藥到來,詛咒將迎刃而解了。
可蹊蹺的是,元壽二年六月,漢哀帝崩於未央宮。“單于朝中國,輒有大故”的怪圈,又一次在漢哀帝身上得到了“應驗”。
縹緲虛無的聲音於天外響起,飄蕩無依、詭異萬分。
“千載猶如一揮間,機緣卻仍舊渺茫難抓住。本仙問你,這最後一份漢元壽宮香,就在你徒弟手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