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推了推右眼的單片眼鏡,上面掠過一道不自然的流光:“但是這並不是我做的,這是卓婭遺留的‘循環’。如果你對此懷有源自道德心的牴觸,也應該是針對祂,而不是我。”
艾絲特難以置信地轉過頭:“那座巢穴裡蹲着的烏鴉難道不是你的分身?”
“是啊。”
“那你又在說些什麼?不要搞得自己好像個受害者一樣,這不是卓婭獨自能做出來的事情。”
更別提我已經知道你沒有道德心這種東西了。艾絲特在心裡冷笑一聲,卻沒有直接說出口。她深知自己仍然處在劣勢,至少不該在表面上跟阿蒙撕破臉。
阿蒙的眼睛忽然眯了起來:“我只是在幫助你認清現實,神明都是跟我相近的存在,包括你見到的大蛇與那個‘倒吊人’。”
“大蛇?”
“烏洛琉斯的外號。”
但艾絲特聽出來阿蒙話裡指的還有一位神明,“愚者”。
這反而讓艾絲特更感到好笑了,阿蒙對“愚者”確實一無所知,艾絲特曾經被“愚者”拯救過,抓到了一絲解脫的希望,沒有人會願意放手地獄裡的那根蜘蛛絲,艾絲特也不例外。
在這方面,阿蒙的交易無論如何都難以打動艾絲特,更何況艾絲特同樣也是“偷盜者”,她可不會忘記序列八就是“詐騙師”。
“一個無關的小問題,你有接觸過極光會嗎?”阿蒙笑眯眯地問道。
艾絲特忽然心生警覺:“有見過,但是並沒有太多接觸。”
阿蒙注意到她繃緊的雙肩,刻意又往艾絲特身前邁了一步,這讓艾絲特下意識後退兩步,拉開了與阿蒙之間的距離。
“如果你不習慣,我也可以用烏鴉的形態跟你交流。”
艾絲特花了很大力氣纔沒讓自己露出憎惡,原先淡漠的情緒在遇到阿蒙後,就頻繁地出現動盪:“謝謝,也不必。”
阿蒙推了推單片眼鏡,一段突兀的記憶出現在艾絲特的腦袋裡。
祂確實沒辦法偷竊,但並不代表阿蒙不能把某些東西通過“歸還”送出去,強硬地塞給並不樂意接受的對方。
艾絲特感覺腦海中又響起不自然的嗡鳴聲,似乎下一刻就可能陷入昏迷。
“你給我的不只是記憶……”艾絲特握緊了右手的“蒼白骨釘”,不斷在心裡重複告誡自己,絕對不能貿然動手,她是打不過阿蒙本體的。
阿蒙面露苦惱,像是對艾絲特冷靜的表現感到十分遺憾:
“當然,還有記憶中包含的污染,很好的調劑品。不過卓婭真是設計得很巧妙,即使祂不佔據主導,你也能使用祂的能力。
“別這麼不滿,你可以冷靜下來去看看我給你的那部分記憶,瞭解一下祂們的真面目。如果你覺得無所謂,那你大可以拋棄你可憐的道德心,陪着祂去發瘋。”
即使知道祂的目的,知道祂試圖離間我對赫爾斯與烏洛琉斯剛剛產生的那點信任,明白我絕對不該聽信祂嘴裡任何一句帶導向的話……
但是當阿蒙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艾絲特的大腦便下意識地調動那部分多餘的記憶,以對談話做出進一步詳細的理解。
即使是記憶中的血腥味,也濃到讓她生理性反胃。
艾絲特能確信阿蒙是故意的,單純的記憶要更加朦朧模糊,絕對沒有清晰到讓人作嘔的感官刺激。
記憶的主視角在不斷搖晃,很明顯“我”正在努力奔跑,試圖逃離那座裝潢風格奇特的宅邸,緋紅的月光從整潔的落地窗外鋪進,親吻着逃亡者雙手的血跡。
但是最終一層陰影從角落浮現,撲向竭力逃跑的人,被吞血食肉的痛苦讓“我”發出慘叫,驚起窗外一隻扇動翅膀的飛鳥。
這樣的記憶只是其中一段。
當艾絲特從這些記憶中抽離精神,穩定恢復認知的時候,下意識捂住了嘴,相比恐懼感,她更多是感到噁心。
“我告訴過你,別被祂們展現給你的表象迷惑,這纔是那個‘倒吊人’的真面目。至於卓婭的真面目,你現在已經看到了,你大可以抱着天真的期望,尋求祂們的幫助。”阿蒙衝着光幕後的城鎮攤開手,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
祂單片眼鏡下的眼神晦暗如幽井:
“我甚至知道你身上還帶着黑夜的庇護,那你知道祂也參與了對我父親的背叛嗎?這裡的黑夜就包含祂殘留的部分神力,還有這外面的黑暗……
“祂曾經試圖完全拔除並隱沒這整座小鎮,即使這是我們爲了讓卓婭能留下所做的準備。黑夜是掌控着‘隱秘’的真神,沒理由不清楚我與卓婭這樣幼稚的小秘密,祂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這座城鎮的指向是誰。”
艾絲特下意識將手覆蓋在那枚黑夜聖徽上,什麼也說不出口。
她又望向光幕內側,一輛載着大量編織品貨物的馬車撞上來,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潰散成顆顆光點,而等新一天太陽升起,駕車的車伕、馬匹又會出現在這裡,又一次重複這樣消失的過程。
阿蒙隔了很久才伸出手,敲了敲那層結實的光幕:“我還聽說,卓婭在追隨我父親之前,是伴隨在黑夜左右的‘希望之星’。”
“誰告訴你的?”
“一個偏執狂。”
艾絲特覺得她一個字都不該信,但是“靈性直覺”對信息的特殊接納能力,讓她能清晰分辨出阿蒙說的內容——當一個“詐騙師”說的都是真話,甚至表現得太過真誠,這纔是最讓她生出驚恐的地方。
艾絲特的手指搭在斗篷的邊緣,觸碰着帶有少許溫熱的鮮紅,她試圖向“靈性直覺”尋求解惑,但是“卓婭”在靠近這片地方後,就完全沒有了動靜。
艾絲特回頭瞥了眼那片浮動似面紗的黑霧:“你聽說的事情是真的,我曾經夢到過一點卓婭的記憶,黑夜女神與烏洛琉斯,還有……”
阿蒙用眼神催促着她繼續往下說:“還有?”
“達日博格。”
阿蒙臉上的笑容又出現了,只是相當淺淡,帶着一點奇妙的追憶感:“我已經很多年沒聽到這個稱呼了,它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
“那真是讓人遺憾。”
這是一句不那麼誠摯的真心話,艾絲特能聽出來這點,阿蒙似乎有點不滿她對此一無所知。
不過阿蒙沒有在這個稱呼的話題上多延伸:“對了,有必要多說一句,有黑夜和大蛇同時出現的夢境,基本說不上是夢境,那差不多是兩者角力的幻影了。”
“結果也是夢境很快就坍塌。”艾絲特揉着前額,先前那些極光會相關的記憶正在逐漸平息,談論了別的話題後,那種過度血腥帶來的不適感在迅速消退。
阿蒙高興地推了下單片眼鏡:“也對,你還跟我提過這件事。但我沒想到祂會那麼早就找上你,只能是卓婭有意與黑夜聯絡。不然以祂的運氣,你怎麼會遇到生命危險,甚至要住進查尼斯門?”
“你在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跟你——隨你怎麼想吧。”
艾絲特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阿蒙的意思,祂將艾絲特曾經告訴小七的事情直接掛到自己頭上,這讓艾絲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怒火又開始往外冒。
“你生氣了嗎?”阿蒙這樣問道,很難不讓人覺得祂是在有意挑釁。
“是,我很生氣。”
“那對你來說不該是好事嗎?”
聽到這樣輕描淡寫的反問,艾絲特的身影一晃,已經來到阿蒙身前,她緊緊拽起阿蒙黑色長袍的領口,憤怒地盯着他。
阿蒙笑容狡黠地垂下頭,甚至略顯寬容地順從拉力微微俯身。祂回望着揪住自己領口的女士,如同打量在死水腐池中掙扎的魚,好奇它是否有能力躍出池子。
她明知道什麼都做不了,卻還是爲了已經註定的結果而氣惱,爲什麼呢?卓婭爲什麼要選擇這樣的人?是因爲祂對人性有了自己的理解?還是因爲父親留下的指示?
阿蒙在期待艾絲特的進一步動作。
艾絲特注意到祂望進自己的眼睛,但是視線卻越過了“艾絲特”的存在,始終只是凝視着那圓形星芒的印記。
“你要是那麼想跟‘卓婭’對質,就偷走我的想法啊,想辦法寄生我啊!”艾絲特的聲音很低,因爲壓抑着怒火而顯得冰冷,“難不成你還會害怕?”
艾絲特抓在阿蒙領口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鬆開,軟軟地垂下,她的力氣被偷走了。
不過下一刻,被偷走的控制力量又被還了回來,阿蒙捏了捏右眼眶:“我當然能擺脫卓婭的能力,但我同樣會覺得麻煩,祂的污染是無聲無息的,即使是真神都有可能受到影響。”
“怎麼可能,你們可是偉大的神靈和天使,是凡人們想都不敢想的存在……”艾絲特後退兩步,又重新將臉貼在光幕前,將視線投到城鎮裡,讓悲憫沖淡心底的憤怒。
那些來自城鎮裡的心聲從未徹底停歇。
阿蒙點了點光幕內的城市:“如果你的神明僅僅是一個念頭,就能侵蝕你對自我的認知,那你又算什麼呢?你會在憧憬光芒的道路上忘掉自己是誰,你的命運成爲祂的編線,祂的命運成爲你的歸宿。”
艾絲特的嘴脣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
“這就是卓婭能錨定他人的真相,我們纔是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