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儼這會兒還舉着燭臺,一激動便讓滴下來的蠟燭油給燙了手,他“噢”了一聲,將燭臺擱在架子上,低頭飛快地翻閱那幾本冊子。版畫之精美,內容之豐富,實在是令人歎爲觀止。
他也算得上閱書無數,但這一回倒算是當真長了見識。陳儼素來覺得春宮冊子都是一個路數,且大多粗製濫造,以滿足一些幼稚的懷春小青年的**渴求,可手中這幾冊,卻算得上是春宮之極品。
“你在看什麼?”底下忽然傳來這麼一句,陳儼差點忘了常遇還在等着他,這才合起春宮冊,塞回了頂層,回的是:“看你姑姑的秘密。”
常遇抿抿脣,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抱着她的書先出去了。
那邊宋嬸忙完,匆匆忙忙趕過來抱着小丫頭去睡覺。小白貓也在門口候着,看着常遇被宋嬸帶走了,昂着腦袋看看陳儼,看他走了,又可憐巴巴地緊跟着。
次日一早,恰好是書院旬假,誰也不用起早,常遇起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她打着哈氣在走廊裡逗貓,遠遠看着陳儼抱着牀單往後院去了。小丫頭揉揉眼睛,抱起小白,又打個哈欠:“宋嬸不是昨日給他換的牀單麼?他爲什麼要換?”
陳儼黑着臉一路走到後院,打了水埋頭在井邊洗牀單,宋嬸路過說:“公子擱在那兒罷,我來洗就行了,怎能勞公子動手。”
陳儼搓了兩下牀單,沉默寡言地繼續洗混在裡頭的一件褲子。
生平第一次陳儼覺得丟人極了。哼,都是因爲常臺笙,他都做不好的夢了。也不知道這會兒她在哪裡逍遙着。
被暗暗嘀咕到的常臺笙這會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相比府裡兩隻懶蟲,常臺笙起得極早,她一大早談完名單上的兩位書商,臨近中午時,應約去了蘇府。
蘇曄聞得她到了蘇州,遂遣人給她遞了帖子,請她到府上一敘。蘇氏乃蘇州大戶,說鉅富並不爲過。這樣的人家,宅子建得典雅精緻,張弛有度,非常有味道。
小侍領她往裡走,到一間小廳時則停下來,請她進去。主人還未到,常臺笙遂在小廳裡等着,半晌,只見蘇曄扶着一位上了年紀的夫人進了屋。常臺笙連忙起身,老夫人連忙伸手示意她坐下:“不必客氣。”
老夫人似乎身子不大好了,很瘦,臉色極差,看得出來腿腳也不大靈便。這應當是蘇曄的祖母了。蘇老夫人看看常臺笙,聲音啞着偏過頭跟蘇曄說:“讓他們上菜,先讓小姑娘填飽肚子。”
常臺笙二十好幾了,忽然被長輩這麼稱呼頓時有些不適應。等菜上來,老夫人又總是吃力地起身給她佈菜,讓她非常不好意思,老夫人起一次身,她便跟着起一回身,頻頻說“不麻煩了”、“謝謝”、“晚輩自己來”……這頓飯吃了半天,老夫人沒怎麼說話,也未吃多少,倒是一直看着常臺笙吃,於是常臺笙這一頓吃得……非常飽。
蘇曄在一旁只淡笑笑,也未說多餘的話。
末了,老夫人輕嘆道:“如今老了,走路都不方便,更別說出門了。原還想去杭州看看,但眼下這身子骨越發不行,估計是不能夠了,你家裡都還好麼?”
常臺笙剛要開口,坐在對面的蘇曄略略擺了擺手,示意她先別說,自己已搶了話頭:“孫兒上回不是與您說了麼,都挺好的。”
常臺笙遂跟了一句:“是都挺好,請老夫人放寬心。”
老人家這才嘆着氣伸手輕拍拍桌子面:“常家不容易。”這聲感嘆落在常臺笙耳中更是百般滋味,她就着手邊一杯淡茶,將這各番滋味混着嚥了下去。
老夫人半晌回過神,這才又擡頭問常臺笙:“丫頭你多大了,許了婆家嗎?”
常臺笙據實答道:“晚輩今年二十四了,還未婚配。”
老夫人聞言立時有些着急,偏過頭看着蘇曄道:“你得幫着找找啊,這麼大的丫頭得有個好歸宿才行。”
蘇曄淡笑着點點頭。
老夫人想想又問了一些有關芥堂的事,末了給常臺笙豎起大拇指:“你做的書,我看過,很好。”
“晚輩還要努力才行。”
“已經很好了,很好了……”
之後老夫人又問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有侍女過來說老夫人到服藥的時辰了,蘇曄這才扶她起來,示意侍女送老夫人回屋。
小廳中只剩了常臺笙與蘇曄,蘇曄說外頭天氣好,遂邀她一道去園子裡走走。
石板架在荷塘之上,一條路曲曲折折通往小塘另一邊的涼亭,兩邊盡是枯荷敗葉,一派頹唐之意,卻又顯得幽靜。已有小侍在亭中煮茶候着,蘇曄請她坐下來,這纔開了口:“今日實在是唐突了,但我祖母執意要見你,所以……”
常臺笙暗中查他、查蘇府的事他又豈能不知,料想常臺笙也該知道了其中諸事原委,也沒什麼好瞞的了。
心照不宣的,常臺笙回說:“能見到常家老人,我也很高興,多謝。”
蘇府的老夫人便是當年蘇州常氏旁支,崇園的牌記版是隨老夫人一起嫁過來的,至於那牌匾,則是蘇曄應祖母之意,多方搜尋才找回。老夫人這些年久居蘇州,幾乎不出門,連常家人在外頭重新開了刻坊也不知道,某回偶然得知杭州有個芥堂,便讓長孫多番查證。得知芥堂東家便是常家的人,老夫人高興得不得了。那時若非她走不動了,恐怕就要立即趕去杭州見人了。
老太太希望有生之年能再看到崇園有重新印上紙頁的一日,便不斷催着蘇曄去辦。蘇曄又是做事利索的,沒多久便尋到牌匾,連同那牌記版,一同秘密送給了常臺笙。得知她立志做江南最大的藏書樓,亦出了一份綿薄之力,希望她這條路能走得順當些。
蘇曄是個做事不張揚的人,原本不希望她知道這些,可沒料常臺笙卻是個追根究底的傢伙,竟遣人來查他。
難道他露的破綻太多了麼?
蘇曄淡淡笑着,給她倒了茶,隨後望着這一池敗葉輕聲問道:“陳儼過得好麼?”
常臺笙接過表親遞來的茶杯,回說:“他自然好,只是偶爾嫌拿的月銀少。”
“的確少了些。”蘇曄抿了口茶,笑說:“我原以爲你會給個五十兩,沒料竟當真只給五兩。他在京城時,拿的比這個多得多。不過,”他擱下茶杯,慢慢道:“他對於這些並沒有概念,有得吃有得睡就好了,很好養活。”
果然,賣宅子那人提的最後條件也是蘇曄加的。伸五個指頭?正常人都是撐死了給五兩好嗎?蘇曄當真和陳儼是朋友麼?讓她來估的這個價確定不是用來“羞辱”陳儼?
那一張欠揍的臉這時不斷地浮上常臺笙腦海,她閉眼妄圖掃去那些“煩人”的臉,但終究未果。她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又抿了一口茶。
蘇曄看着她這反應,道:“不過你看起來似乎有些困擾,他又做了什麼沒分寸的事麼?”
常臺笙這時卻擺擺手:“沒有,挺好的。”是她自己做了什麼沒分寸的事纔對,她心中默禱,這個缺心眼的傢伙可千萬別什麼事都告訴蘇曄,不然她一張臉真不知往哪裡擱。
蘇曄笑笑,卻說:“你受累了。”
不,沒有,還好。常臺笙這時候腦子裡全是這樣的話,她什麼時候容忍度這麼高了?
她清了清腦子,忽然想到什麼,遂問蘇曄:“你與他那麼熟,那是否認得杭州城的程夫人?”說罷她還連忙補了一句:“已過世的程員外的那位夫人。”
蘇曄面上神色雖無太多變化,但脣角還是輕輕抿了一下。他似乎沒料到常臺笙會突然問這個,手中的杯子被他足足轉了半圈,最終反問道:“怎會忽然問這個?”
常臺笙回想了一下那日在盛元樓外以及在商煜醫館裡的一些場景,遂道:“只是他素來對人生疏,忽然對一位看起來似乎無甚交集的別府夫人表露關心,似乎有些不尋常。”她看一眼蘇曄臉色,連忙又補充道:“我不過隨便問問,你不必……”
她話還未說完,蘇曄便打斷了她:“沒關係,我知道那位程夫人。”
“那麼……”
蘇曄似乎是沉默了一會兒,這纔開口:“程夫人是他生母。”
常臺笙握住杯子的手忽地緊了一下。他生母還活着?竟然還是程夫人?忽想到那日他高燒病中喃喃喊着的“阿孃……”,常臺笙的心忽然輕輕皺了皺,生出一絲酸澀之意。
自己的生母做了別府的夫人,做了別人口中的孃親,想想的確是十分殘忍的事。
常臺笙想着想着,神情也不由凝肅起來,思路漸漸就遠了。她心中生出許多感慨與想法來,一時間竟不知接什麼話好。
蘇曄留意到常臺笙的反應,過了一會兒才道:“前陣子他籌款想暗中救她一把,但打了水漂。眼下他若是再有缺錢的跡象,你萬不要給他,這個漏洞止不住的,他又不會計算。別看他明面上對程夫人冷冷,連關心都透着疏離,但暗地裡就算讓他掏心掏肺,他也是肯的。”
“畢竟是母親。”常臺笙表示能理解。
“不,你不明白。”蘇曄語氣涼涼,“都說舐犢情深,但程夫人令人覺得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