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臺笙連忙接過信,迅速打開看完,陳儼這時已起身走到她身後,問道,“怎麼了,”
常臺笙低着頭,回想起蘇州一別,聲音低啞得不得了,“月遙過世了。雖只有寥寥幾面之緣,但那女子握着她的手攤開她掌心替她看命時的情形卻彷彿就在昨日。早知道她身子不是很好,但未料就這樣走了,竟連年也未熬過。
身後的陳儼聞言亦是沉默了一下,隨即問道,“現在要收拾東西麼,”
此時已是臘月末,春節在即,常臺笙原本預備這兩日忙完手上的事就啓程去蘇州過年,卻沒料是去奔喪。這世上的事總是出乎意料,殺得人措手不及。
常臺笙留陳儼在府裡收拾東西,自己則去芥堂將諸事都安排妥當。年關將近,刻工們也都準備回家過年,只留下宋管事與幾個人輪流值夜。常臺笙還特意叮囑不要忘記盯着藏書樓那邊,因芥堂存板間地方已不夠放,遂許多東西也都搬去了那邊,不能放着不管。
離杭晚上下了雨。冬雨難得,空氣潮冷卻格外乾淨,坐在客船裡只聽得外邊雨打甲板,安靜得每一滴都打進心房。
這是常臺笙二十四年來頭一回離開杭州過年,回想過去一年,全是變化。
有人離開,也有人來。
人生熱鬧悽清,都在這些變化裡。
她曾經倔強孤僻,內心牴觸旁人的靠近,可如今竟能安心地靠在另一個人肩頭,聽冬雨滴滴答答。儘管還沒有到能一眼看穿對方瞭解對方內心細節的地步,但在她眼裡,他是最好的,這就足夠。不論將來如何,這一點並不會變。
也許他哪天會重新展翅離開這小小天地,會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要去闖,但常臺笙並不懼那一天的到來。
被上天青睞的驕子總有他的路要走,她無法阻攔也不必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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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蘇州時恰是早上,臘月二十七,天色灰濛濛的,常臺笙從碼頭僱了車往蘇府去,一路上尚能看見縮肩縮脖子坐在攤子後賣年貨的小商販,連吆喝聲都沒有,大約是被這天氣凍得懶怠開口。
蘇府門口掛了白,雖已過了好一陣子,弔唁之人卻不少。常臺笙向門房遞了名帖,一門房領他們往靈堂去,另一門房則連忙去稟報主子。靈堂搭在宅子西邊,顧月遙孃家請了人來超度亡靈,有唱經的聲音傳來。香火紙灰味道充斥了整間靈堂,因無後的緣故,顧月遙靈前連個守靈的也沒有。唯有蘇曄靜靜站着,一身白。
沉默是最無能爲力的悲傷。蘇曄看起來比之前瘦了許多,眼底藏着濃烈的疲憊,喪事讓他整個人都疲意重重。就算之前做好了對方可能會提前離自己而去的準備,但當這一日真正來臨,還是感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之前抓的藥還未吃完,罐子裡尚有之前未倒的藥渣;妝臺上的口脂盒還在,嫣紅豔麗,用來掩蒼白脣色;一把木梳安安靜靜躺在鏡子前,細密梳齒間竟還纏着一根細長柔軟的頭髮;被子衣服,房中諸物,都還存留着伊人氣味。
自她走後,蘇曄沒有再進過這間屋子。
觸景生情物是人非最難過。
常臺笙給顧月遙上了香,感受了這其中生死分別的悲慟,內心惻然,走到蘇曄面前,也只能言辭有限地說一句節哀。
蘇曄啞聲回:“去東邊小廳坐會兒罷。”
常臺笙點點頭,正要轉身時,陳儼走到蘇曄面前,靜靜站了許久,末了竟擡手摸到了蘇曄的眼睛。蘇曄合上眼皮,任由他涼涼的指尖劃過。那手指至眼尾時,他才重新睜開眼。
他還是個幼童時,就這樣送走過他的母親。當時對於死亡的概念還很模糊,以爲哭一哭母親看不過去了就會回來。陳儼小他一些,當時就蹲在披麻戴孝的蘇曄對面擡手去擦他淚汪汪的眼睛,說:“哥哥就算眼睛哭腫了母親也回不來,不如不要哭。”
回不來了,這是比自己年幼的弟弟對死亡的理解。比他透徹,比他理性,甚至有些殘忍。
但這是事實,只是陳儼懂得比較早。
後來他仍舊止不住哭,對面的小人兒就抱抱他,說:“母親不在了,哥哥還有我,將來的日子我會陪着哥哥。”
但之後一別十來年,想起來真是令人心痛。
常臺笙站在一旁看了會兒,猜想陳儼可能有話要與蘇曄說,遂自己先出去了。陳儼聽到逐漸走遠的腳步聲,忽然伸臂抱了抱蘇曄。
就像小時候下意識地用擁抱去安慰悲傷到止不住哭的兄長,陳儼認爲這樣就可以讓他稍微好受些。爲照顧成年人的自尊心,他甚至沒有說像小時候那樣矯情的話,而是語聲疏淡道:“她在這裡我不能抱你,希望你理解。”
蘇曄心中一慟,各番情緒拼命涌上來,他聲音啞淡:“你不能再喊我一聲麼?”
“喊什麼?”陳儼鬆開手,重新站直了身體偏頭朝向門口:“但我已經不姓蘇了。”當年一句將來的日子我會陪着哥哥,如今想來真是唏噓。遺憾常在,人間事總是不能盡善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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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常臺笙還未走到東邊小廳,常遇就從裡頭衝出來抱住了她。小丫頭跑得飛快,幾乎是撞進她懷裡,牢牢抱住了她的腿:“姑姑……”
孩子表示親近的方式簡單直接,常臺笙蹲下來揉揉她腦袋,也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小丫頭之前才送走自己的父親,如今又見長輩離世,常臺笙很擔心她負荷太多。
常遇將頭擱在她肩上,瞪大了眼睛問道:“姑姑覺得我胖了沒有?”
常臺笙揉揉她後背,似乎是感受了一下,回說:“恩,胖了些。胃口比之前好麼?”
常遇使勁點點頭:“先生也很好,教得很仔細。”她似乎是準備了一整套說辭,專挑蘇府的好處講,目的完全是爲了讓常臺笙放寬心。
常臺笙如何不知道她這小小心思,遂在小丫頭問姑姑過得如何時,回她道:“也很好。”
她放開小丫頭,說要去看一看祖父,小丫頭遂帶着她往東邊廂房走。因天氣不好,老太爺也未出來曬太陽,而是窩在房裡,對着暖爐讀書,讀的是《弟子規》,常遇驕傲地說是她教會的,得意地抱着常臺笙撒嬌。
常臺笙陪祖父坐了一會兒,剛要去見蘇老夫人,沒料老夫人卻已是走到了廂房門口,示意她出來。常遇看看姑姑,很自覺地去搬了棋盤,坐下來同常老太爺下棋。
常臺笙出去後將門帶上,蘇老夫人打量她一番:“看起來瘦了。”
“進來有些忙,偶爾耽擱了吃飯,但身子骨硬,也沒什麼。”常臺笙回得輕描淡寫。
蘇老夫人臉色看起來也不怎麼好,平日裡顧月遙陪着她抄經書讀書,感情一直很好。孫媳這一走,老太太心裡也似空了一塊,都不忍再去翻往日裡顧月遙抄的經。
老太太道:“小丫頭在府裡住得挺習慣,在學堂也學得蠻好,你暫時能不帶她走麼?”
孤苦的老人家總要人陪伴,與其說常遇需要這個環境,不如說老人家需要常遇。那樣一個知心懂事的孩子,在哪兒都討得歡喜。可小小年紀就懂得看大人眼色,真的是……
常臺笙回頭看了一眼那廂房的門,回老夫人說:“我再問問孩子的意思罷。”
老夫人點點頭。
因府裡辦喪事的緣故,臨近除夕也沒有半點過年氣氛,晚飯亦是全素。
蘇家畢竟是大,一起吃飯時各房都在,竟擺了好幾個圓桌。常臺笙坐下來時,旁邊的常遇湊到她耳邊極其小聲地向她一一介紹同桌的人。這個是誰那個是誰,小丫頭知道得清清楚楚。
常遇說坐在老夫人左手邊的是盧氏時,常臺笙擡起頭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握住了坐在另一邊的陳儼的手。這位就是當時趕陳儼出門的蘇夫人盧氏?
她看過去時,盧氏亦是瞧了她一眼,意興闌珊地拿了筷子動動面前的菜。
蘇老夫人瞥瞥盧氏,沒說話。
如今蘇曄當家,待蘇曄從靈堂過來,這晚飯才正式開席。儘管菜皆是素食,卻也下了工夫,精緻得不忍下筷。席間蘇曄吃得極少,蘇老夫人看不過去便給他佈菜,勸道:“好歹也要吃飽。”
那邊盧氏不以爲意地淡瞥一眼:“大少爺這會兒哪裡吃得下飯,老太太勸了也是無用,等再過一陣子,那胃口自然而然就回來了。”
蘇老夫人輕嘆口氣,擱下了筷子。
“人啊總是這樣的,難過也就難過一時,哪能抱着回憶過一輩子呢?”盧氏接着道:“我家侄女今年也十六了,等過了年,要不將庚帖拿過來瞧瞧?”
正在慢吞吞吃飯的常臺笙聞言陡然擡了頭,只見蘇曄神色疏冷一言不發地看着盧氏。
盧氏道:“大少爺這般看着我作甚?不過才二十幾歲,難道月遙這一走,將來還不娶了?”
蘇曄聲音裡有壓制的憤怒,語氣疏淡:“月遙屍骨未寒,這樣的話姨娘如何說得出口?”
盧氏忽地冷笑一聲,陡然擱下了筷子:“姨娘?我怎麼說也是蘇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你喚我姨娘一喚就是二十年,當你那娘還活着麼?屍骨未寒怎麼了?你爹娶我進門時你娘纔剛走不久,你不過是比你爹假惺惺些罷了。這家裡如今長幼尊卑全都沒了,名義上我是你母親,你的婚事我怎麼就不能插手?何況你如今膝下一兒半女也沒有,對得起祖宗麼?論不孝,你可是頭等啊。”
這劍拔弩張的架勢讓廳中陡然安靜了下來,衆人目光也都移到了一處。
恰這時,常遇忽不小心碰翻了擱在手旁的碗,湯翻了一身,碗則滾到地上碎了,聲音在這廳中格外清晰。她擡頭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滿桌的人:“我錯了……”
常臺笙連忙起身要帶常遇出去換衣裳,這時蘇老夫人看一眼蘇曄,同常臺笙道:“讓蘇曄帶她去,你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