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掌櫃今年四十六歲,但他經營的這家鴻福客棧,卻已有上百年曆史,這是他爺爺傳給他的。
鴻福客棧不大,便只在這古城裡,也不是最大的酒樓,但它的字號卻是最老。
清湯越雞、松鼠桂魚、蜜汁火方,都是遠近聞名的招牌菜。不過要說最著名的,莫過於那珍藏了幾十年的陳釀花雕,酒香撲鼻,入口芬芳,便是孫掌櫃自己,逢年過節也不捨得飲上幾杯,今日,他卻一端就是十壇。
有個賢良淑德的妻子,有一雙聰慧孝順的兒女,還有一家收利頗豐的祖傳老店,無論換了誰,都該感到滿足了。
孫掌櫃,一向是個知足的人。所以他已很少去店裡,放手交給兒子夥計,自己則在家種種花,出門溜溜狗,沒事兒還能上賭場過兩手。他賭癮不大,贏了不驕傲,輸了也還得起,不過當時打發時間。
他這樣的人,對人生已無別的追求與奢望,日子過得最是清閒自在。
所以當你看到他,在客棧裡忙前忙後,滿頭大汗卻仍掩不住一臉喜氣得意之色溢於言表的時候,不得不說,是件奇怪的事。
不論是誰,攤上給夜公子招親,都是件大事,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也足夠他得意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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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公子不姓夜,他姓江。
普天之下盡人皆知,地產最多的,是江南花家,珠寶最多的,是關中閻家,而藏金最豐的,便屬蜀中江家。
這夜公子,正是江家一脈單傳的繼承人,江南夜。
似他這般人物,以他如此家世,弱冠經年卻仍未娶親,倒也難怪此次招親的消息一放出,各家各派的千金小姐便趨之若鶩了。
“爹,你說這位夜公子,不會是假的吧?”說話的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長得倒也周正。
孫掌櫃橫了青年人一眼,撇嘴道:“假的?冒充江南夜?你敢?”
“我不敢,我可不敢。”
“那誰敢?”
青年人思索片刻,不禁搖搖頭,“我看,誰也不敢。”
夜公子爲人稱道的,不僅是他的家世、他的品貌,更重要的,是他手中那把刀。
江家現任家主也就是江南夜的父親江流風,二十年前亦是位名動江湖的翩翩佳公子。三十六式流風劍法使得出神入化,蜀中絕無人敢出其右,放眼天下也未有幾人能及。
但他唯一的兒子,隨身武器,卻是一柄刀,一柄烏色漆黑的寶刀。
這柄刀,一個早晨便削掉了山西四惡的八隻耳朵,一箇中午便剁掉了嶺南八鬼的十六隻手,一個晚上便挑了關東土匪大小三十二座寨子。
沒有人敢小瞧這柄刀。
江南夜是世家公子,有他的氣度跟家教。
江南夜是世家公子,也有他的孤高與驕傲。
沒有人敢冒充江南夜,就像沒人敢在老虎身上拔毛。
“掌櫃的,”一箇中年漢子氣喘吁吁奔了過來,“夜公子問人都齊了沒有,他要準備開始啦。”
“齊啦齊啦,”孫掌櫃拿起一張白紙,認真數道:“落虎堡的沈大小姐,飛馬堂的蕭大小姐,洛陽梅家的梅二姑娘,金陵王家的女公子,江左餘家的餘姑娘,還有嶺南夏家的四小姐,夜公子名單上叫咱通知的這些人都來了。開始,現在就能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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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雨是個驕傲的姑娘,她也有驕傲的資格。
她爹武功蓋世,困龍鞭蕭騰一杆金鞭獨步隴西,江湖上誰人敢不敬畏;她家富裕殷實,飛馬堂獨佔西部各條通途,運輸、護鏢、收路費,做得盡是沒本錢的買賣,賺得是盆滿鉢盈富甲一方。
可她最驕傲的,卻不是這些。
她最引以爲傲的,是自己的容貌。
皓齒星眸,朱脣柳眉,端得是美豔不可方物。
蕭大小姐覺得,自己縱不算是天下第一美人,也得是武林箇中翹楚了吧。
只是今日,她卻有些驕傲不起來了。
任哪個姑娘站到如今她這個位置,恐怕也很難覺得驕傲。
穿鵝黃衫的那位是落虎堡的沈大小姐,杏面桃腮,嬌俏可人。
着粉色長裙的是洛陽梅家的梅二姑娘,雪膚花貌,楚楚動人。
還有金陵王洛雲,江左餘詩畫,嶺南夏如雪,個個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兒,任誰也不會比別個醜幾份,更不會比別個美幾份。
蕭紅雨不禁納悶,既然大家不相上下,不知今天這個親,要怎麼個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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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孫掌櫃不禁清了清嗓子,面對滿堂的江湖豪傑,他不免有些緊張,“有請夜公子。”
此言一出,客棧裡便靜了下來。
來參加招親的、來看熱鬧的、甚至來看笑話的,烏壓壓的人數着實不少,把鴻福客棧擠了個水泄不通,可偏偏這麼多人,這時候卻都不發出一絲聲音。
啪,二樓的一間房門開了。
衆人還沒看清,房門口已站了一個人,一個身着黑衣的人。
沒看清的,是那人的臉。
那人當然不是沒有臉,也不是蒙了面,他只是,背對着大家負手而立,彷彿根本就不打算回頭。
“你是江南夜?”在場的仍不乏懷疑之人,出聲的是個穿着華服的年輕公子。
“我不是,難道你是?”黑衣人語帶譏誚,聲音不冷不熱。
“我,我當然不是,”華服公子面頰浮過一絲暈紅,略帶怒氣道:“可,你也未必就是。”
“哼,”黑衣人輕笑,“你既不是,又怎知我是不是?”
“你若是江南夜,怎麼會不敢回頭?”
“你不是江南夜,又怎知我爲何要回頭?”
“你,”華服公子還要辯駁,卻突然變了臉色。
黑衣人右手勾着一塊玉佩的吊墜,迎着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細細觀賞。
那玉墜通體瑩潤,隱泛碧光,確是一塊不可多得的美玉,只是,也並非價值連城,斷不會讓人見之色變。
華服公子之所以變了臉色,只因這玉佩,前一刻還掛在他的腰上。
沒有人看見他怎麼動的,甚至,沒有人看見他動過。
但他,確實動了。
江南夜一柄烏金寶刀橫掃江湖未逢敵手,更令人欽佩的,卻是他的輕功。
千里獨行,踏夜色而來。
江湖傳言,只有偷王之王司空摘星能與其比肩,但前者是個小偷,即便是成了王也還是個小偷,後者卻是位謙謙公子,爲人雖疏離冷漠,卻行的是仗義之舉,做得是俠義之事,倒叫世人將他這踏雪無痕水過無波的功夫,傳得更是出神入化。
如此這般輕功,不是江南夜還會是誰?
“如果你們再沒有廢話,那我可要開始了。”
今日要舉行的,就是招親。
不管是被邀請的、看熱鬧的、還是看笑話的,都只爲這一事而來。
既然他說要開始,其他人又怎會有異議?
“落虎堡沈流韻、飛馬堂蕭紅雨、洛陽梅如心、金陵王洛雲、江左餘詩畫、嶺南夏如雪,你們六位小姐受我所邀,既已到此,也就是表明願意參加此次招親了?”
“是,”六人雖不同心,回答倒異口同聲。
“好,既然是招親,那便有比試。六位小姐俱是花容月貌各有千秋,我便在才德方面考你們一考。在座各位英雄心明眼亮,誰輸誰贏立分高下絕作不得假。不知各位小姐可有異議?”
沈流韻望了黑衣人一眼,低首嬌笑道:“大家做見證,公平合理,流韻未有異議。”
餘人俱笑道:“我也沒異議。”
美人一笑已叫人神魂顛倒,更何況是六個大美人擠在這不大不小的鴻福客棧一起衝你笑,在場衆人早已魂飛天外了。
這六位姑娘,個個都是絕色佳人,不知道夜公子怎麼出題?
“我有一事,想先問問在場諸位,可知,娶親所謂何事?”
衆人俱都愣了一下,難道夜公子你還不知道爲什麼要來娶親嗎?
“剛纔那位公子,你可曾娶妻?”
華服公子姓謝,本是聽聞此事來湊熱鬧,倒也想着這六位小姐俱都國色,繡屏中選的卻只是一位,說不定他祖上積德能跟其餘幾位結下什麼金玉之緣,最終抱得美人歸亦未可知,是以才頻頻出頭以博注意,未曾想卻沒在這夜公子手嘴下討得半分便宜,只得訕訕道:“未,未曾娶親。”
“哦,那你一定不知道娶親所謂何事了?”
“這有何不知?”謝公子不肯在美人面前落了面子,略一思忖,便覺自己想了個好答案,“娶親,自然是爲了一同奉養高堂,承歡膝下。”
“說得好,人生百善,孝字爲先。但不知如何是爲孝呢?”
“應如文帝劉恆,親嘗湯藥;又如東漢黃香,扇枕溫衾;再如琅琊王祥,臥冰求鯉;更要如春秋老萊子,綵衣娛親。”
“公子果然是飽學之人,舉得盡是古人孝順的典範,那你說說,那一種算是最孝順?”
“這,”謝公子臉上已有猶疑之色,這二十四孝,誰知道哪一樣最孝啊?
“那好,我反過來問你,什麼事,最爲不孝呢?”
這誰人不知?
謝公子昂首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黑衣人輕拍下掌,道:“不錯,無後最爲不孝。娶妻既是爲了延續子嗣,孝順父母。那我就該從這方面考校幾位小姐,大家說是也不是?”
衆人隨聲附和,心裡卻嘀咕你要考人家小姐生孩子的本事,難不成要一個個跟你回家去試試不成?
幾位姑娘臉上已現羞色,卻都也好奇他到底要怎麼考校。
“大家彆着急,要說幾位小姐能不能延續香火,這個,試是肯定不行的。”
衆人頓時鬨堂大笑,幾位姑娘更恨不得找地方藏起來。
可恨江南夜偏挑了客棧大堂這麼個地方,人來人往魚蛇混雜,且不說慕名而來的,但是門口路過進來湊熱鬧的已把裡裡外外外圍了個水泄不通,斷無可藏之處。
倒還有這兀自鎮定,心存希望的。既然來了,便不能灰溜溜的逃走。
王洛雲清了清嗓子,故作從容道:“依公子之見,要怎麼個考法?“
“唉,要說這傳承子嗣最爲重要,我們江家不能斷了香火,不考可不行。”
黑衣人略一沉吟,恍然道:“哎呀,有辦法了。我在家的時候常聽得這麼一句話,說女人哪,能不能懷得娃娃,三分看命七分看屁股,這屁股大的姑娘,絕對好生養。這麼說來,幾位小姐比比屁股不就得了?”
衆人已笑得捶胸蹈足,梅二姑娘已然站立不住,由丫鬟攙扶着強自支撐。
“江南夜,你到底什麼意思?”出聲的是江左餘家的餘書棋,他本陪着妹妹前來,受此羞辱不禁出言怒喝。
“我能有什麼意思啊?不過是替我爹孃,挑個合心意的兒媳婦罷了,”黑衣人的語氣依舊雲淡風輕,彷彿下面亂哄哄的局面不是他造成的一般。
“哎,算了。要說讓你們大庭廣衆衆目睽睽之下,脫了褲子比屁股,確也有點強人所難。要不這樣吧,我還有個方法,不用脫褲子,也能看出誰的屁股大。”
衆人起鬨,“是什麼方法?”
“六位小姐就排成一排,在諸位豪傑好漢的監督下,比賽放屁好了。誰放的屁最響、最臭、最悠久,我就算誰屁股最大。你們說,這法子可好?”
這本是最粗俗不堪的話,可有他清越的嗓音漫不經心的說出來,到叫人聽得說不出的悅耳。
衆人不禁叫起好來,“有道理,就這麼辦。”
“你,江南夜,你欺人太甚,”夏如霜抽出腰間佩劍,招呼妹妹跟餘書棋一縱而上。
“欺人?哼,我要欺負你,你覺得自己還能站在這兒?”
話未說完,三道人影疾閃,夏如雪等人已落回原地抱腕痛呼,兵器卻已到了對方手中。
那人舉劍在空中虛劃幾下,嘆聲道:“唉,聽你們狼嚎的聲音,手上必是疼得很。既如此,我便做做好事,幫你們砍掉好了。不要用那麼感激的眼神看着我,雖然我不回頭,也是能感受到你們熱切期盼的目光哦。”
夏如雪等人當然不願坐以待斃,奈何剛纔已被他折斷了手腕,論輕功也遠不是他的對手,只嚇得面無血色,呆立當場。
客棧內餘下衆人也被那詭異的身手震懾住,無人一敢插手,更不敢作半點聲響。
只見這人擡手鬆挽了個劍花,突然劍光暴漲,劍泛森寒之氣,竟是真的要揮劍斬來。
卻在這時,一道金光閃過。
噹的一聲,長劍已跌落地上。
黑衣人忽然跺跺腳,恨聲道:“你來了。”
一聲嘆息後,有人答道:“我若不來,你不知又要怎生胡鬧。”
“哼,你既然來了,爲何不出來?”
諸人均感詫異,回過神後環顧四周,卻猛然發現二樓門口處,不知何時,又站了一個人。
一個也是身着黑衣的人,左手提着一柄刀,二尺四寸長,黑鞘。
先前的黑衣人呼啦一下蹦了起來,指着來人鼻子大叫:“你爲什麼老是跟我作對?”
那人道:“你要不是到處惹是生非,我又爲何與你作對?”
黑衣人偏頭道:“我哪裡有惹是生非?”
那人掃了樓下站立諸人眼,道:“你若沒惹是生非,又爲何找這幾位姑娘的麻煩?”
黑衣人冷哼一聲,“因爲我高興。”
蕭紅雨等人已是氣結,想她們在傢俱都是呼風喚雨頤指氣使的千金小姐,本來已夠不講理的了,誰知道遇到個比她們更不講理的。
“我就是要找他們麻煩,就是要欺負他們,就是要惹是生非,你能奈我何?”
那人冷冷道:“想不到蜀中江家的江南夜,竟是個如此飛揚跋扈胡攪蠻纏之人。”
黑衣人突然笑了起來,“誰說我是江南夜?”
那人道:“那爲何他們管你叫江南夜?”
黑衣人笑聲更響,“哈哈,既然是他們叫的,那你得去問他們啊。”
樓下諸人這時才恍然,敢情這位主兒根本就不是江南夜。
餘書棋怒吼道:“臭小子,你冒稱江南夜將我們騙來此處,到底是何居心?”
“哎?我有說過我是江南夜嗎,何來冒充之說?”
夏如雪自袖中掏出一張白紙,厲喝道:“七天前,我收到一封的書信,邀我今日到此招親相會。今日此間,便是你在主事,你還敢狡辯?”
“哎呀呀,好像我是寫過這麼一封信。不光是你,那沈姑娘、蕭姑娘、亂七八糟幾位姑娘都收到了這封信。只是你們,怎麼就這麼不長眼睛,沒看看那信的落款?”
沈流韻怒聲道:“胡說,那落款我們當然看了,分明就是‘夜公子’三個字,你還敢信口胡言?”
黑衣人拍掌道:“哎呀,這就對了,寄信給你們的人,是夜公子,幾時說過是江南夜了?”
“你!”
“哎呀呀,這什麼夜公子啊晝公子的,我高興叫便叫了,難道非得他江南夜叫得,我就叫不得嗎?請你們來的是我,我,當然不是江南夜。”
衆人已目瞪口呆,雖知他是砌詞狡辯,卻偏偏反駁不了。
後來的那人靜立許久,此刻卻突然開口道:“既然你不是江南夜,那誰是江南夜?”
黑衣人道:“既然我不是江南夜,那江南夜,自然就是你了。”
衆人不禁又是驚異,那二樓本不高,只可惜他卻站在先前之人身後,勘堪擋住了面部,瞧不真切。
那人又道:“既然你不是江南夜,別人叫你,你爲何不明說?”
銀鈴般的笑聲響起,黑衣人突然上前一把挽住那人的右臂,嬌聲道:“我不明說,自然是因爲我想你。我若不用這招,你又怎麼肯出來見我?”
這句話一出,衆人全部怔住了。
黑影側身後,那先前被他遮住的面目便顯露出來。
丰神俊朗,冠蓋無雙,這等風采,必是江湖人稱第一公子的江南夜無疑。
那麼先前之人……
黑影也已轉回身,笑吟吟望着樓下衆人。
沒有人不迷戀這樣一雙眼睛,它清澈澄淨,它流盼生光。
沒有人不厭惡這樣一張臉,它,它實在普通的可以。
那本是最普通的一張臉,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巴,普通的下巴,普通的不能在不普通,普通的根本沒人注意沒法叫人記住。可它偏偏,卻生了那樣一雙眼睛。
這就好像,一棵歪脖樹,結了個黃金果。
人們爲那顆黃金果惋惜的同時,更多的卻是痛恨歪脖樹的暴殄天物。
就是這樣一張臉,叫人望一眼生憐,望兩眼生嘆,望三眼,不免生厭。
可就是這樣一張叫人生厭的臉,卻總掛着那樣漫不經心的笑,張揚輕狂,不可一世,好像誰都不瞧在眼裡,好似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幾聲尖叫,掀翻了鴻福客棧的屋頂。
“花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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