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還不想走,你也最好留下。”
這句話花弄月聽着很耳熟,這句話她當然熟。
因爲就在昨天,就有人說過。
那是在珠光寶氣閣,說話的人是西門吹雪。
這句話花弄月聽着耳熟,說這句話的聲音她更熟。
說這句話的不是西門吹雪,說這句話的是另外一個人。
往常,這人若叫她走,她就偏要留,這人若叫她留下,她卻偏偏非得要走。
此刻,她卻不想走,一點都不想走。
因爲這人要留下的本就不是她,這人要留下的,是西門吹雪。
這個人,就站在院中。
峨眉四秀沒看到他是怎麼站到那的,她們看到他的時候,他便已經站到那裡了。
但她們卻看到了他穿的衣服,看到了他拿的刀。
他穿着一身黑衣,拿着一柄刀,刀鞘也是黑的,墨色漆黑。
馬秀真脫口而出:“夜公子。”
江湖上,人人都可以自稱“夜公子”,但能夠被人人都稱呼爲“夜公子”的,卻只有一個。
江南夜。
江南夜來了,花弄月自然也看到了。
她不但看到了,而且立馬蹦了起來。
她蹦起來不是要上天,她蹦起來,只是撲到了江南夜跟前。
她那本來不可一世的笑容,現在看上去卻既甜蜜又乖巧,她的聲音也比往常柔順了不少。
她攬着江南夜的胳膊,笑眯眯的說:“你來啦。”
江南夜沒有說話,令人驚奇的是,他也沒有躲閃。他淡淡的掃了眼被扯住的右手,一言不發。
花弄月卻仍笑着,語氣更加熱烈,“你一定是知道我很想你,所以纔來的是不是?你放心我最近都好乖,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我一件也沒有做,你不喜歡我惹得麻煩我也一個都沒惹。現在你就算叫我跟你走,我也會乖乖的照做,你開不開心?”
峨眉四秀已看得驚呆了,她們沒見過沒聽過甚至沒想過,竟還有人這麼跟夜公子撒嬌。
可江南夜並不驚訝,他既沒有皺眉,也沒有微笑。
他只面無表情的望了花弄月一眼,淡淡道:“你以爲拽着我的右手,我便不能拔刀了?”
花弄月的臉霎時沒了笑容,她咬着下脣,看上去既憋氣又委屈,卻還死死抱着不肯放手。
她不放手,有人卻要叫她放手。
一聲冷喝,不帶一絲溫度,“放手。”
出聲的不是江南夜,出聲的卻是西門吹雪。
江南夜轉頭望向西門吹雪,在花弄月打岔前,他本就一直望着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本來也在盯着他,自他進來後,便一直盯着他。可現在,他卻偏了目光,他現在望着的,是一雙手。
花弄月癟癟嘴,終於輕輕鬆開了手。
江南夜望着西門吹雪,說了句話。
這句話剛纔馬秀真說過,這句話是:“你殺了蘇少英?”
西門吹雪點點頭。
江南夜道:“他是我朋友。”
蘇少英是江南夜的朋友,在珠光寶氣閣的時候西門吹雪便已知道了。
所以他仍舊點了點頭,“你要替他報仇?”
“你憑什麼替他報仇?”
江南夜還沒開口,花弄月已搶着喊道:“在珠光寶氣閣的時候,西門吹雪已經幾次叫他走了,是他自己硬要留下的。他們兩個是公平比斗大家都看着呢,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哪有人輸了就□□的?”
馬秀真踏前一步道:“你說的不錯,技不如人輸了就是輸了,我們峨嵋派並非輸不起的人。可既然是公平比鬥爲何他還要痛下殺手?”
“因爲這就是他的劍法,因爲他只會殺人的劍法。”
花弄月望了一眼西門吹雪,轉頭盯着馬秀真,“他一劍揮出,絕不留餘地,不是對方死,就是自己死,這就是他的劍法,這難道還不公平?”
馬秀真怔了怔,沒有說話。
“這確實很公平。”
說話的人是江南夜,他點了點頭,仍舊看着西門吹雪,“所以我不是來找他報仇的,我來,是要找他比武。”
花弄月也怔住了。
江湖上與人邀戰比武,豈非也很公平?
贏了就是生,輸了就是死。
她突然跺跺腳,恨聲道:“好啊你們打吧打吧,打死一個少一個,都打死了更好。省得站我面前礙眼,省得叫人心煩,省得,省得叫人牽腸掛肚。”
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聲音越響,叫聲中還帶着顫音,彷彿就要哭了出來。
江南夜看着她,似乎哭笑不得。
西門吹雪也看了她一眼,卻慢慢轉過身,似乎就要走。
要走,卻還沒走。
花弄月瞥了他一眼,忽然撲進了江南夜懷裡,嘴裡卻仍叫嚷着:“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見你,走得越遠越好,走得越快越好。”
西門吹雪走得多遠我們不知道,但他卻走得很快。
花弄月的話音剛落,他的人便已不知去向。
西門吹雪走了,峨眉四秀自然也要走。
馬秀真呆呆望着被花弄月緊緊抱着的江南夜,似乎忘了說話,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她只抱了抱拳算作告別,便帶着幾位師妹離開了。
只是她這一抱拳,也沒什麼作用。
江南夜根本沒看見,似乎也不關心她們何時離開。他嘆了口氣,拍拍懷中之人的背,輕聲道:“他已經走了,你可還要裝下去?”
“誰說我是裝的了。”
花弄月擡起埋在他胸前的頭,臉上倒似真的掛着淚痕。
看着被她蹭髒的前襟,江南月皺皺眉,“你怎麼不去抱着他?“
花弄月咧嘴一笑,眨着眼道:“好,下次你幫我摁着,我去抱他。”
嘣,花弄月的後腦已被狠敲了一記。
江南夜厲聲道:“你敢。”
花弄月白了他一眼,擡手揉揉痛處,小聲嘟囔着:“有什麼不敢的,不就是抱抱嘛,他的人都被我看光了。”
江南夜突然陰了臉,“你說什麼?”
花弄月笑得燦爛,得意道:“你放心,我沒吃虧,我也被他看光啦。”
撲哧,花滿樓終於憋不出笑了出來,“你是要把他給氣死麼?”
江南夜翻了個白眼,摁着腦袋一把把花弄月推開,恨恨道:“臭丫頭生下來就是爲了惹我生氣的。”
花弄月嘿嘿笑着,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似的看到了陸小鳳,跳了過去,“陸小雞陸三蛋,你在發什麼呆?怎麼不說話?變成陸啞巴啦?”
花滿樓笑道:“你忘了,不是你跟他說若敢出聲,就要變刺蝟的麼。”
花弄月摸了摸鼻子,訕訕道:“好像是哦,不過本姑娘現在心情好大發慈悲,你可以說話啦。”
陸小鳳仍怔怔出神,卻突然開口道:“你要他去哪?”
“什麼?”花弄月沒聽清。
陸小鳳又問了一遍:“你要他去哪?”
花弄月明白了,挑眉道:“不是我要他去,是你要他去。”
陸小鳳道:“我要他去?”
花弄月點點頭,“不是你找他來對付金鵬王朝叛臣的嗎?”
金鵬王朝的叛臣,指的自然是化名後的閻鐵珊、獨孤一鶴跟霍休。
如今閻鐵珊一死,下一個,必定是獨孤一鶴。
因爲剛纔峨眉四秀已對他說過,獨孤一鶴已到了珠光寶氣閣。
她們剛纔說這話的時候,門沒有關。
門沒有關,花弄月自然聽到了。
花弄月聽到了,西門吹雪當然也聽到了。
那麼此刻,西門吹雪便是去找獨孤一鶴了。
陸小鳳盯着她,他說話聲音很輕,很慢。他說:“你認爲,他殺得了獨孤一鶴?”
西門吹雪殺得了獨孤一鶴?
花弄月的笑容不見了。
她的臉本是平凡普通,此刻卻像是被人抽走了臉上所有的血肉,蒼白而詭異。
她怔怔望着陸小鳳,彷彿想說話,卻有什麼東西卡在了喉嚨裡,說不出口。
她出不了聲,氣息也似乎急促了起來。胸口喘得像個大風箱,身子緩緩地就要癱坐下去。
江南夜突然踏上兩步,一把攬住了她,動容道:“獨孤一鶴當真如此厲害?”
陸小鳳道:“你既然與蘇少英相熟,自然也應該見識過他們峨嵋派的‘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
江南夜點點頭,“不錯,但西門吹雪殺了蘇少英,自然也已破了這‘刀劍雙殺’。”
陸小鳳卻搖搖頭,“他只看蘇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就以爲已能擊破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卻未想到,蘇少英並不是獨孤一鶴。”
花滿樓亦動容道:“就算西門吹雪能勘破‘刀劍雙殺’的漏洞,換了獨孤一鶴,也未必能給他出手的機會。”
陸小鳳嘆道:“我只希望他不要太過自負,以他的劍法,本不必要別人擔心,但他……”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的話沒說完別人也已經懂得了他的意思。
西門吹雪當然自負,自負就難免大意,大意就可能出錯。
一旦出錯,便是致命的。
花弄月噌的一下竄了出去。
她的輕功本就極高,現在又是全力狂奔,即便是陸小鳳等三人,也始終追趕不上。
她沒有回頭瞧,也不關心別人是不是跟了上來。
她現在只希望,自己去的不要太晚。
?
她沒有在珠光寶氣閣找到西門吹雪。
因爲在還沒有到珠光寶氣閣的時候,她便撞上了西門吹雪。
沒錯,是撞上。
她看到西門吹雪的時候,西門吹雪正站在珠光寶氣閣外的小河前。
夜色深沉,在他如雪的白衣上,灑下一片清亮的月光。
花弄月看到他的時候沒說話。
花弄月看到他的時候便一頭撞了上去。
不用什麼人摁着,她也能這麼死死抱着,不鬆手。
陸小鳳等三人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令人驚奇的是,西門吹雪竟然也沒有將她推開。就任由她這麼掛在自己身上,面上仍無表情,眼底的陰影卻更重。
“我以爲你……”
花弄月把頭埋的低低的,聲音細弱蚊蠅。西門吹雪卻聽到了,他彷彿嘆了口氣,說:“那樣你就回家去。”
花弄月還是不肯擡頭,趴在他胸前悶悶的說:“別想把我賴掉,我哪都不去。”
除了他身邊,她哪裡都不去。
“咳咳咳。”
出聲的是陸小鳳,他儘量想保持自己的一本正經,卻怎麼樣也遏制不住擠眉弄眼的表情。
花滿樓依舊滿面笑容,天下間本就很少有事能讓他笑不出來,更何況現在確實是個可喜的時刻。
唯一笑不出來的是江南夜,他不但笑不出來,他還狠狠的瞪着西門吹雪,彷彿想要把他一口吃掉,彷彿現在就要跟他來場比武。
江南夜瞪着西門吹雪,西門吹雪看的卻是陸小鳳。他說:“我還沒有死。”
是啊,他當然沒有死。
陸小鳳笑了,道:“我們當然看得出,你不是個死人。”
死人會這麼站着?
死人會這麼說話?
死人,會這麼被姑娘抱着?
西門吹雪沒有死,那死的又是誰?
西門吹雪道:“死的是獨孤一鶴。”
陸小鳳不笑了。
獨孤一鶴不是個容易死的人,任誰聽說他突然死了,都有點笑不出來。
西門吹雪道:“你不相信?”
陸小鳳承認,他本不願承認的。
不單是他,花滿樓、江南夜的表情也透露着難以置信。
西門吹雪笑了,他笑得很奇怪。
他說:“連我自己也想不到。”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道:“蘇少英使出那二十一招時,我已看出了三處破綻。”
陸小鳳道:“所以你認爲你已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殺獨孤一鶴?”
西門吹雪點點頭,道:“通常我只要有一次機會已足夠,但我剛剛跟他交手時,卻連一次機會都沒有把握住。”
陸小鳳道:“爲什麼?”
西門吹雪道:“他劍法雖有破綻,但是我一劍刺出後,他卻忽然已將破綻補上。我三次出手,三次被封死,就已知道我殺不了他。殺人的劍法若不能殺人,自己就必死無疑!”
陸小鳳道:“可你卻還活着!”
西門吹雪道:“我還沒有死,只因爲三十招後,他的劍法突然亂了。”
獨孤一鶴劍法沉着,內力深厚,交手經驗之豐富本已無人能及。像他這樣的高手與人對陣,劍法竟也會亂?
陸小鳳道:“心若已亂,劍法必亂。”
西門吹雪道:“他的心沒有亂。”
陸小鳳道:“像他這樣的高手,如若不是心亂,難道是因爲內力已不濟?”
內力若不濟,劍法也會亂。
江南夜卻道:“你以爲獨秀蜀中真的是浪得虛名?以獨孤一鶴功力之深厚,絕不會在交手三十招後無以爲繼?”
西門吹雪點點頭,“所以我說,我也想不到。”
陸小鳳沉吟着,道:“難道他在跟你交手之前,內力已被人消耗了很多?難道已有人先跟他交過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逼人出手時,又幾時給過別人說話的機會?”
性命相搏時,很少跟對手說太多話。
說得越多,出手越遲鈍。
更何況以獨孤一鶴這樣孤高的劍客,開口示弱,恐怕比輸了還難以接受。
這種驕傲,西門吹雪也有,因爲他也是爲孤高的劍客。
但有一件事他卻不懂,他緩緩道:“獨孤一鶴臨死前,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陸小鳳道:“他說什麼?”
西門吹雪道:“我明白了……”
陸小鳳問道:“你明白什麼了?”
“笨蛋,”花弄月突然回頭罵道:“他是說獨孤一鶴,獨孤一鶴說他明白了。”
陸小鳳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獨孤一鶴說他明白了,可他明白什麼了?”
花弄月翻了個白眼,“那我哪知道。”
西門吹雪嘆息一聲,“也許他已明白了人生短促,譬如朝露;也許他已明白了,他不顧一切換得的聲名地位,到頭來也只不過是一場虛空,也許……”
花弄月眨眨眼,道:“也許你肚子餓了,我們該去找點吃的。”
江南夜皺眉道:“你們沒吃飯?”
花弄月道:“吃當然吃了,只是他殺人之後,總是會餓的。”
陸小鳳道:“他殺人後餓不餓,你怎麼會知道?”
花弄月瞪他一眼,道:“我爲什麼不知道,我連他祖宗八輩都知道,你要不要考一考?”
陸小鳳搖搖頭,“這個我可不想考,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花弄月道:“什麼事情?”
陸小鳳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肯不肯去洗臉。你難道要頂着花一塊黃一塊的臉跟我們去吃飯?”
花弄月笑了,她笑得開心,聲音也溫柔的很。
只是這溫柔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很氣人。
她說:“我的臉又不是給你看的,好不好看跟你有什麼關係?”
陸小鳳搖搖頭,只得繼續苦笑。
沒錯,有人都沒發話,他操什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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