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得好!
劉楠幾乎要爲自己的妹妹大聲喝彩,劉楨完全是將他想說又組織不出措辭的話全說出來了!
他看着姬玉他們,咧開嘴,帶着痛快和解氣的笑容。
姬玉和姬惠吃驚地看着眼前這個才五六歲的小女孩,誰也沒想到會從她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言論。
但吃驚過後,是憤怒。
姬惠氣紅了臉,情狀跟剛纔的劉楠一模一樣,只不過現在換了對象。
“你這黃口小兒,怎能如此一派胡言亂語!”
劉楨笑了笑,放下手中書簡,慢條斯理道:“秦君昔年不過周天子一馬伕,論血統,何人能比周天子更高貴?然則秦國代代積累,終究盡滅六國,一統天下。反觀楚國,戰國七雄,楚國疆土爲最,最後卻落得國破家亡的下場,累得你們背井離鄉,隱姓埋名,這可不正是我先前說的,王侯將相,何來天生貴種,不過是因緣際會,趁勢而起罷了!難道我所言有誤?”
“你!你!”姬惠的臉色由紅變青。
就連姬玉,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
“粗鄙無知!”姬宣見自己兩位兄長都無話可說,馬上站了出來,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劉楨,微微冷笑,“秦國縱然坐擁天下,也不過是窮兵黷武換來的,六國何曾服過,區區暴秦……唔!”
她的嘴很快被捂住了,站在她兩邊的姬玉和姬惠幾乎是同時出手,兩人大驚失色地把人半拖半拽帶出去了。
挑釁三人組就此狼狽退場。
其實姬宣的話差不多也是當時很多人的想法,被秦國所打敗的六國並沒有徹底心服,就連劉遠和安正他們也沒少在私底下發牢騷,就跟後世人們茶餘飯後指點江山一樣,但心裡的想法是一回事,像姬宣這樣公然宣諸於口,就是愚蠢了。
如果姬宣的話被傳出去,姬家再有名望,也要吃不完兜着走。
三人離去之後,姬辭輕輕舒了口氣:“我很抱歉,他們太無禮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爲自己的朋友出頭,就已經結束了。
“該賠禮的是我,”劉楨抿脣一笑,“剛剛那番言辭,只是爲了駁倒他們,並無針對姬家之心,還望你見諒。”
“是他們失禮在先,與你何干?”姬辭搖搖頭
“我算是明白了,除了你之外,姬家的其他人只怕都不歡迎我們。”劉楠心裡不是沒氣的,可他又知道不能把火發在朋友身上。
還好阿楨剛纔反駁的話夠解氣。
“我的長輩們並不是這樣的,”姬辭很苦惱,他畢竟只是一個十歲不到的孩童,只能反覆向自己朋友賠禮,又望向劉楨:“阿楨,你剛剛說的話,都是你自己想的嗎?”
劉楨聳聳肩:“不,是我從阿父和安叔父那裡聽來的。”
就算是自己想的也不能承認啊,一個剛會認字的小女娃怎麼可能說出“王侯將相,何來天生貴種”這種話?
劉楠毫不吝嗇地稱讚自己的妹妹:“方纔若不是你,我只怕就要動拳頭了,瞧他們落荒而逃的模樣,哈!真是太解氣了!”
劉楨橫了他一眼:“阿兄,我早就同你說過,勤學多聽,若是你平日裡仔細留意阿父和叔父們的話,方纔怎會被駁得啞口無言?”
劉楠撓撓頭,苦着臉沒有反駁,想來早就被妹子教訓得麻木且習慣了。
劉楨轉過頭對姬辭道:“阿辭,你家人態度如此,我們便不久留了,這卷書容我借閱幾日可方便?”
姬辭啊了一聲,吃驚道:“爲何要走,不是說好今日留下來用完晝食麼?”
劉楨:“今日沒有這出便也罷了,如今姬玉他們輕辱我等,若我們還留下來,反倒會被人小看。”
姬辭着急了,“可他們是他們,你們是我的朋友,我自不會慢待你們!”
這個時候他纔像一個半大孩童,而不是成天繃着臉故作老成溫吞。
劉楨道:“阿辭,我們仍舊當你是朋友,不過這姬家,我們確是不能多待了,咱們改日再聚,阿兄,我們走罷。”
她說走就走,懷裡還抱着剛剛跟姬辭借的書簡,姬辭沒法攔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劉家兄妹四人離去。
劉婉和劉妝本還抱着那碗沒喝完的泉英不肯放手,被劉楨冷眼一瞪:“劉家雖窮,卻沒有爲了吃食不要名聲的兒女!”
劉婉和劉妝沒被劉楨這麼兇過,嘴一扁就要哭出來,劉楨微微皺眉,兩個小娃兒一個五歲,一個四歲,不能指望她們能聽懂,所以也沒多解釋,直接跟劉楠一人牽着一個,半強迫地帶回家去了。
劉婉沒能喝完那碗泉英,就被兄姐拖着走,滿腹委屈無處訴說,回家一見到張氏,立馬就撲了上去,哇哇大哭起來。
張氏大吃一驚,連忙問緣由,在劉婉結結巴巴的訴說和劉楠的從旁補充下才得知了經過。
劉楨道:“是我行事魯莽,怎麼都該等阿婉把那碗泉英用完,請阿母責罰。”
張氏確實不大高興,卻不是因爲劉楨把劉婉他們強行拉走,而是擔心劉楨這樣做得罪了姬家。
雖說姬家無人爲官,可人家不做官,不也照樣是郡守的座上賓,再看自家,劉遠剛剛升任治獄吏,連屁股都還沒坐熱,平日連縣令的面都未必能見上,更不要提郡守了。
但等晚上劉遠回來,張氏把事情一說,劉遠卻拍着大腿道:“阿楨做得好!”
張氏皺眉:“良人,阿楨這樣,不僅得罪姬家,也讓姬小郎不快呢!”
劉遠:“婦人之見!阿楨他們若不回來,纔會被人看輕,姬家如今也不過是黔首庶民,何來高人一等!”
張氏:“姬小郎之父祖可是郡守的座上賓呢!”
劉遠嗤了一聲:“那又如何,亡國之臣,如喪家之犬,即便是楚王后裔要起事,只怕姬家都無一人敢響應!”
在他看來,劉楨所爲絕對不是小題大做,要知道現在可不提倡什麼個人自由,個人的行爲往往是跟家族聯繫在一起的,姬玉他們三個看輕慢待劉楠兄妹,也就等於整個姬家都瞧不起他們,劉楨他們當然要走,不走只會更被人看輕了去。
聽到丈夫對姬家的評價如此之低,張氏也不好再說什麼,她低下頭,手臂輕輕搖晃,低聲哼唱哄着懷中的幼子,目光變得溫柔起來。
劉遠也湊過來,逗了逗酣睡的小兒子,低聲笑道:“阿槿這般安靜乖巧,倒不像他大兄了。”
張氏笑嗔了他一眼:“大郎活潑好動,弟弟正該安靜些纔是,否則日後家中便要不得安寧了!”
劉楠和劉楨跟姬辭的友誼並沒有因爲這次小小的插曲而發生改變,姬辭依舊每隔幾日便來劉家作客,偶爾也會帶一些書簡或吃食過來,只是不再提及讓他們上門的事情,劉楠和劉楨知道不關他的事,當然也不可能記因爲這點小事而仇,隨着雙方來往越發頻繁,情誼也就越發穩固深厚。
劉楨也逐漸瞭解到姬辭家的那點子破事。
姬家自楚國被滅之後就遷居到這裡,埋頭學問,不再過問天下事,姬辭的祖父和父親也由此得了名士的美名,饒是如此,姬家依舊是白身,四百年世家其實也就是自我安慰說着好聽的,沒有權力就沒有榮華富貴。
於是姬家自然就有人想要出來做官,比如說姬辭的兩位叔父,也就是姬玉和姬惠三人的父親,但是姬家族長,姬辭的祖父卻不允許,他認爲姬家世受楚國國君大恩,如今縱然不能光復舊國,也不能沒了骨氣,到秦君手下去當官。
姬辭的兩位叔父卻認爲父親這是偏心,他們的兄長,也就是姬辭的父親將來是註定要接過姬家一族的人,自然沒所謂當官與否,但他們卻不一樣,他們不想在父親死後仰賴兄長的鼻息過活。
各人想法不同,又礙於頭上還有姬辭的祖父鎮壓着無法實現,久而久之,姬家內部自然就出現矛盾,所以姬玉他們纔會一出現就對姬辭的朋友如此不客氣,純粹是指桑罵槐,替父輩出氣。
這種亂七八糟的家庭內部矛盾,就算姬辭身爲嫡長孫,也束手無策,所以他只能私底下向劉楨他們道歉,並且自責不該沒弄清楚狀況就把劉楨他們帶上門,結果卻平白讓朋友們難堪。
隨着時間推移,劉楨能看懂的典籍越來越多,她生性刻苦,每天都花大半時間靜下心來讀書習字,姬辭那裡的書簡已經被她看完好幾卷,並且一筆筆謄抄背誦下來。
這個時代雖沒有太多禮儀規矩束縛,但女子的地位並不高,從春秋戰國開始,一國公主的最大用途就是聯姻,到了秦朝,公主們是不必聯姻了,可地位也沒什麼提升。尊貴的王女尚且如此,民間女子更不必提,不管你出嫁前叫什麼,嫁人之後,名字就被夫家的姓氏所替代。
劉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未來將是什麼,她能嫁的人,很大程度取決於劉家的家庭地位,從現在來看,她老爹只是個小吏,將來至好也就是同樣嫁個小吏之子,然後像她的生母或張氏一樣生兒育女,操持家務。
即便她並不想那樣過,但命運之所以是命運,就因爲它不可捉摸而且無法扭轉,所以劉楨決定不要去爲自己未來的命運操心,努力過好當下的日子。
所幸老爹很開明,並沒有禁止她讀書識字,甚至就連跟結拜兄弟喝酒聊天,也不忌諱劉楨在旁邊聽着。
在這一點上,劉楨非常感謝自己的老爹。
就在她以爲這種平靜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的時候,命運終於迎來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
這個轉折與她無關,卻與天下有關。
那天夜裡下起了大雨,八月的暑氣被一衝無遺,狂風呼呼地颳着,門窗被一再撞得砰砰直響,幾個小的已經躲進了被窩,只有最小的劉槿被驚得不時啼哭,要張氏抱在懷裡哄。
雖然早早就睡下,但因爲窗外噪音的干擾,劉楨在榻上翻來覆去都睡不着。
這個時候外面傳來比風聲更大的拍門聲,她馬上爬起來,和衣跑去探看。
就看見劉遠起身去開門,把他的結拜兄弟安正迎了進來。
“怎的這種時候……?”劉遠也很詫異。
安正滿頭滿身都是雨水,卻顧不上伸手拂去,並作幾步湊上前,壓低了聲音,急急道:“大兄,始皇帝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