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今天的海水好象有點不對勁,我總覺得心驚肉跳的……你說……會不會有事發生啊?”方玉寶拉着木桶車從登州城邊上的那個墩臺裡出來,不住地喘氣。
從這裡看出去,整個渤海都籠罩在一層茫茫霧氣之中。
那霧並不是乳白色的,而是灰僕僕像一團又一團骯髒的破棉絮,在海面上翻滾不息。
他今年已經五十六歲,氣血已衰,忙乎了一大早,感覺累得心慌。
方玉寶是登州的軍戶,他的父親是軍戶,爺爺也是軍戶,可以說世代爲兵。只可惜,自明朝中期開始,軍戶制度盡廢,軍戶這種所謂的職業軍人已經退化成純粹的農民。
自從記事起,方玉寶就在田裡耕作,替千戶老爺們種地營生。
登州瀕大海,爲高麗、日本往來要道,乃是軍事重鎮,這裡可以說是一座兵城。不過,方玉寶無論是在孔有德的登萊之戰還是後來的歷次戰爭中,都沒有上過戰場。無論敵軍我軍,都知道登州的軍戶根本就不堪使用。所以,到現在爲止,方玉寶活了五十六年,還從來沒有握過哪怕一把武器。尤其是人到暮年,更是引不起帶兵大將們的興趣。
也如此,他和老闆才能夠在這亂世之中活下來,耕種着靠着大海的一畝三分地
。
對於自己目前的生活,他很滿足了,除了土地實在貧瘠,產量實在太低。
沒錯,千戶所的地是好,可這幾年,土地的主人如走馬燈一樣地換,明軍千戶軍官、大順朝將軍、大清朝的漢軍旗將軍,現在又換成了正宗建奴,看到了肥沃的土地,這些餓狼們眼睛都紅了。就在前年,千戶所一口氣換了三個東家,每換一次就收一次賦稅。道理很簡單,因爲新上任的軍官都知道自己在這個任上肯定幹不長,不抓緊時間撈一筆,說不定過得幾天就被人給頂下去了。
千戶所的軍戶都被颳得精光窮盡,紛紛逃亡。
方玉寶也不例外,再在千戶所裡呆下去,早晚自己身上的一把老骨頭就會被人給拆了熬成油。
於是,他就帶着老妻在海邊開了幾畝地,種些小麥果腹。
海邊都是沙地,土地極爲貧瘠,一年下來根本就沒有什麼收穫,如此下去,自己和老妻說不定就要死在饑荒裡了。
如今,冬小麥已經播種,未來這個冬季極爲關鍵,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過去。
活着,他只想活着。
要想活着,就要想法子。
很快,方玉寶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收集軍營裡的人畜糞便,用來肥田。----海邊的土地雖然貧瘠,可只要大水大肥下去,我就不信不能將那一畝三分地整治出來。
這事做起來也容易,建奴在淮安和徐州吃了一場空前的大敗仗之後,一路逃來,躲進登州城裡,依靠堅固的城防死守。據說,當初他們出淮安的時候還有三萬多人,後來死的死逃的逃,到現在還剩五六千,狼狽到極點。
到登州之後,大約是糧秣匱乏,建奴軍隊全軍出動,四下搶掠,殺了不少人。每到夜裡,總有慘烈的叫聲傳來,讓人聽得心中直髮顫。
好在一個月以後,建奴湊集到足夠的糧草,加上天氣開始冷起來,就縮在城裡過冬,不再出城了
。
這樣也好,自己和老妻能夠平安地度過這一個月,叫他感覺非常幸運。
說句實在話,方玉寶並不怎麼恨建奴,他們又沒來找自己麻煩,沒有上門來派糧拉丁,自己的日子還算過得下去。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國家民族這種東西都是虛無飄渺的,這天下無論是姓朱還是姓建設,不過是換個皇上,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打了幾十年仗,亂也看夠了,生生死死也看夠了,累了。
有的時候,他甚至想,如果這中國就這麼被建奴佔了。只要能夠從此天下太平,也不錯啊!別折騰了好嗎?
可是,今天他卻不這麼想。
在登州生活了一輩子,方玉寶也算認識不少千戶所的人。建奴佔領登州之後,往日的許多後生晚輩都做了大清朝的兵。同他們說了一聲,方寶玉上個月總算得了個進軍營運送糞便的活兒。
每天清晨,他都會和妻子一道拉着木桶車軍登州軍營裡,舀上一大桶糞回家,漚上一月,那可是上好的肥料。
可就在今天清晨,妻子卻被人打了。說打也不準確,但比單純地被人打一頓還叫他心中難過和憤怒。
事情是這樣,他常去拉糞的軍營有歸一個清軍將領管,那韃子還帶着老婆,一個又黑有壯的蠻婆子。先前,老妻挑着一桶糞從她屋前經過的時候,那韃子婆就罵開了,說大清早的,哪裡來這麼臭的東西,沒看到我正在吃飯嗎,不開眼的奴才!
於是,那婆娘就從屋中衝出來,對着老妻就是幾記耳光,還叫人將她的口掰開,將一碗糞灌了進去。
……
咱們是窮人,身份卑微沒錯,可你也不能這麼糟踐人啊!
當年登州還是我大明朝轄地的時候,軍官們雖然也打人罵人,可大夥好歹是一個千戶所的人,真論起來,祖上說不定還粘着親,這種事情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
恨?
不不不,長期艱難的生活已經磨滅了方玉寶胸中的熱血,只剩下麻木
。
現在,他只是悲哀。
這個時候,方玉寶才深刻地認識到,沒有自己的國家,自己就算想做一個普通軍戶也是做不成的。在建州人眼睛裡,普通老百姓不過是他們的奴才,同牲口沒有任何區別。他們就沒拿你當人。
這就是我們的命嗎,難道就沒有人能夠幫幫我們?
從墩臺裡出來之後,這一段路如果是在往日根本就不算什麼,但方老頭卻走得不住發喘。
同他不一樣,老妻卻好象沒事人似的。窮苦人家,低賤的軍戶,生下來就不就是叫人欺負的嗎?
她有些不滿地在後面推了糞車一把,罵道:“老頭子,你磨蹭什麼,走快點。地裡還有一大堆活,可不是偷懶就能躲得過去的。什麼海水不對勁,能有什麼不對勁,不就是快上凍結冰了嗎?”
方玉寶被老妻推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他穩了穩身形:“不對,是有什麼不對,我這心跳得厲害。我說老婆子,你聞一聞,這海水的腥味好重,就好象在流血一樣。”
“你別東想西想。”見老頭的精神實在有些萎靡,老太婆放下糞車,掏出不知道本來是什麼顏色的汗巾擦了擦方玉寶額頭上的汗水:“實在累了,就歇一口氣,咱們年紀都大了,年月不饒人。”
方寶玉看了妻子一眼,訥訥道:“先前苦了你。”
“什麼苦不苦,不過是遇到一羣畜生罷了。不要緊的,咱們吃的糧食不都是大糞種出來的,莊戶人家,一點糞算得了什麼。”老太婆恨恨地回頭看了一眼黑黝黝的登州城,聲音高起來:“聽說寧鄉軍都打下威海衛了,距離咱們這裡也沒幾裡水路,遲早都會過來的,到時候,老太婆倒要看看這羣韃子能夠有什麼好下場,他們會有報應的。”
她的聲音有些大,方玉寶心中擔憂,忙擺手:“老太婆,別說了,小心叫人聽到。”
說着話,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背後是綿延的登州城牆,已經被冷霧沁得變成溼漉漉的青色,城牆上的看不到幾個人,墩臺上,兩個漢軍士兵抱着長槍縮成一團,使勁地跺腳取暖
。同時,他們口中不斷問候着這該死的賊老天,寒冷使得他們懶得理睬烽火臺下的這對老夫妻。
風漸漸地大起來,綠色的骯髒的海水翻涌起來,空氣中的腥羶味更濃。
方玉寶被吹得實在頂不住,迎着風喊道:“老太婆啊,實在太冷了,要不咱們先在這墩臺後面背風處躲躲再走。否則,還真要被吹進海里去了。”
老太婆:“好,老頭子,咱們躲躲。”
等轉到墩臺後邊,卻沒有任何用處。
這風還是毫不留情地襲來,直將人都吹透了。
眼前,那陣陣濃霧開始劇烈地翻滾,張牙舞爪,如同活過來。
突然,霧散了。眼前一亮,整片綠色的大海一馬平川地出現在老兩口面前。
“蒼天!”老兩口同時被眼前的情形驚得大叫起來。
船,很多船。
整片大海彷彿都被一艘接艘的大戰艦鋪滿了,一百艘、兩百艘……還是一千艘,數也數不過來。
白色的風帆如同升騰在天空的白雲,遮天蔽日。
所有的大大小小的船隻的斜纜上都掛着一面黑色三角旗,上面,一隻金色三足烏鴉不可一世招展、飛翔。
“寧鄉軍……寧鄉軍水師打過來了……蒼天,蒼天啊……老頭子,我剛纔說什麼呢……韃子會有報應的。想不到,這報應來得如此之快!”老太婆大聲叫喊起來。她的聲音中帶着顫抖,也不知道是冷還是激動。
“啊,啊,啊,啊!”是的,是寧鄉軍,寧鄉軍真的來了!”方玉寶大聲吼叫着。
與此同時,整個登州城都喧譁起來,到處都是聲嘶力竭的驚叫:“敵襲,敵襲!”
方玉寶看見自己身後的墩臺上有烽煙嫋嫋升起,又黑又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