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做了一個夢。
在保定府安肅縣地界,鄭芝龍披着一件貂皮大氅。
“南安伯做了一個什麼夢?”一個隨從喘着粗氣問。
鄭芝龍帶着兩百多騎兵從河間出來已經十天了,本以爲輕騎突進,很快就能追上鎮海軍大主力,掌握部隊,指揮作戰事宜。
卻不想馬寶的動作如此之快,等鄭芝龍到了保定,主力已經出發好多天了。只運送糧秣給養的隊伍絡繹不絕,無頭無尾。叫住一個鎮江軍的輜重官詢問,他才知道,鎮海軍的前鋒已經過了白溝,都到琉璃河了。
部隊運動迅速,鄭芝龍自然無比欣慰,尤其是看到鎮海軍糧草充足,心中更是歡喜。
據他詢問得知,保定一府的糧秣物資多得令人咋舌。據說,建奴在去年知道八旗軍在揚州全軍覆沒之後,就知道最多一年,明軍就會集全部力量北伐。如果要守住北京,就必須提前準備。
說句實在話,就戰略眼光和戰鬥經驗,建奴上層不知道比普通明軍將領高明多少。自然知道,明軍若是北攻京師,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沿着大運河北上,經山東、天津衛,然後打到通州。這一路,天津衛是關鍵;另外一路則是由徐州過黃河,到廣平、鉅鹿、保定,然後到蘆溝橋,這一路的關鍵是保定府。
因此,早在一前年建奴就將大量的物資運送到天津衛和保定,可以說大傾其所有。
就保定府而言,幾乎集中了半個北京的糧食和物資。
這次鎮海軍拿下保定可謂是一步妙棋,不但得到極大補充,還發了一筆大財。
手中有糧,心中不慌亂,對於拿下北京,鄭芝龍信心爆棚,也得意自己這一決策。有了補充,士卒能夠吃飽穿暖,自然走得極快。也許,還沒等到老夫和馬寶匯合,鎮海軍已經進北京了吧?
建奴力量實在太弱,定然不會死守。換成任何人,都會第一時間逃走。與其在北京這個絕地死守,還不如撤回遼東老家,徐爲之圖。
這一戰,不會遇到想象的抵抗的。
手下這一句問搔到鄭芝龍癢處,他哈哈一笑:“老夫做了一個夢,夢見將來死了之後將自己的名字留在史書上。後人一提到老夫,都會讚一聲,雖周公不過如此。老夫還夢見自己死後,朝廷將某的畫像掛在先賢祠中,受盡後人的香火。”
他忍不住長嘯一聲:“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這克復幽燕之功,老夫要了!”
隨從恭維道:“南安伯真是豪氣,會的,一定會的。”
“不過,話雖這麼說,我等還是快些,儘快趕去和馬寶匯合。老夫要第一個踏上北京的城牆,否則就有些掃興了。”
“是是是,南安伯說得是。”但那個隨從卻看了一眼滿天的飛雪,苦笑:“君侯,這天氣突然壞下去,道路也是難行。咱們都是南方人,經不了這酷寒冷啊!”
聽到他的提醒,鄭芝龍朝後面看了看。
身後那一百來人經過多日的奔波,已經累得東倒西歪,都有些坐不穩了。再看他們身上,面上,又是泥又是水,整一個泥猴子。
因爲是第一次來北方,準備不足,也不識得真北京冬天的厲害,不少人面上都被吹裂了口子。有人的耳朵和手上生了凍瘡,又是膿又是血,滿面都是痛苦。
如果不是因爲有自己坐鎮,只怕隊伍已經快走不動了。即便如此,估計他們一個個都是滿腹怨氣。
這些隨從鄭芝龍都是知道的,他們要麼是自己的親族,要麼是福建水師中的心腹。以前在海上都是敢戰的精銳,這才提拔到自己身邊做了親隨。
平日裡的待遇都是最好的,所用的器械鎧甲也最是精良。可是,他們自從做了自己的家丁、親信之後,已經又好多年沒有上過戰場。再加上在自己身邊舒服慣了,竟是吃不了這種苦。
是啊,記得當年在南京的時候,福鬆有一句話說得好,兵是打出來的,不是養出來的,養只能養出一羣豬。當時自己以爲兒子這句話不過是受了孫元的影響,頗不以爲然。如今想來,還真有道理啊!
不但是手下這些隨從,就連一想自詡能夠吃得了苦,耐得了煩的自己,在大冷天中走了十日,不也疲憊欲死,心氣浮動。
擡起雙手,看來看已經被風吹得龜裂如同老書皮一樣的手雙。感覺前面的冷風直將身上的鐵甲都吹透了。裡面襖子、棉衫貼在皮膚上,又冷又溼,就如同落到冬天的海水裡。
這樣的苦,自己已經十多年沒有吃過了,真真是難受得要命。
這個時候,老夫是如此的渴望乾淨的牀鋪、熱水、熱食啊……老夫已是如此,更別說他們了?
“經不住也得經過,只要沒被這風吹掉卵子,就得給我朝前走。”鄭芝龍狠狠地一捏戰馬的繮繩,感覺到手上裂口處傳來的微微刺痛。
“是,南安伯。”
鄭芝龍長長地吐了一口白氣:“傳令下去,大家堅持住,只要到了地頭,每人賞銀一百兩。”
預料中的歡呼並沒有響起,所有人都將頭低了下去,藏在馬脖子後面,試圖抵擋襲來的狂風。
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在寒冷麪前,大家都麻木了。
道路上運輸隊還在無頭無尾地行進,路邊到處都是撒落的小麥和穀子。成千上萬的民夫坐在路邊生火做飯,放眼望去,能夠引火的樹木柴草早已經被砍伐一空,眼前白茫茫一片。實在是找不着東西了,有民夫直接將麻布口袋中的糧食倒到路上,用麻袋煮了一鍋乾飯。
見隊伍士氣實在低落,鄭芝龍也是無奈,嘆息一聲,道:“今日先進安肅城休整吧,大家好好洗個澡,吃點熱食睡個好覺。”
“是。”衆人這才擡起頭來,面上露出了笑容。
說來也怪,說出休整的話之後,鄭芝龍竟有點如釋重負之感,甚至有種隱約的渴望。
他年紀已經大了,走了多天路,渾身的骨架子都快散了。此刻,胯下也是疼得厲害。
等進了安肅城,在一家士紳的宅子裡安頓下去,沐浴更衣的時候,一脫掉褲子,鄭芝龍才發現自己大腿內側都已經被磨破了皮。
這一覺睡得實在太舒服了,等醒來,已是午時。
外面的雪還是沒有停,鄭芝龍一想起難走的路,心中就有些牴觸,也知道隨從都累得厲害,根本就不願意動。
罷,再休整一天,只一天,應該耽誤不了什麼事情吧,他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