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起潛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天的反應那麼快過,身體裡也充滿了力量。
他將身體伏在馬上,渾身放鬆,隨着戰馬的顛簸上下起伏。
這感覺真好,就好象自己年輕了十歲一樣。
或許,強烈的恐怖,可以讓人身體的潛力被徹底壓榨出來。
他甚至還來得極朝後面看上一眼,那個建奴騎兵雖然跑得快,可怎麼也夠不着自己。
“或許咱家今日還真能逃出去,高錦說得沒錯,好死不如賴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機會。我不能認輸,我不能認輸……”
“啊!”突然,一股大力從背心涌來,他能夠清晰地覺察背上的鎧甲隨着那股大力扭曲變形,而背上的肋骨也逐一折斷,發出清脆的聲響。
身體的力氣突然消失,高起潛再也控制不住戰馬,身體一軟,從戰馬上落下去,面直接磕在冰面上。
冰面上有熱血熱乎乎地奔流,閃着紅光。
這個時候,劇烈的痛苦才從背心襲來。
“咱家被打下馬來了,咱家要死了!”躺在冰上,高起潛看到那個建奴士兵手中的連枷還在呼呼地飛舞着,轉着圈兒。
然後,又砸在一個明軍士兵的頭上,收割了一條性命。
這個韃子好生兇悍,當下又是用盾牌撞,又是用馬踢,所向披靡,頓時在高起潛周圍掃蕩出一片空地來。
然後,他從戰馬上跳下,扔掉手中的盾牌和連枷,抽出腰刀,大步走來。
高起潛此刻已經處於恍惚之中,甚至沒有感到恐懼,只愣愣地看着敵人。
“高起潛?沒錯,就是你了。”那個建奴說着生硬的漢語,一把抓住高起潛的頭髮,將他拉得坐了起來,然後將腰刀架在他的後頸上,比了比,“霍”一聲斬了下去。
眼前的景色天旋地轉,高起潛看到自己那一具沒有頭顱的身子正在大股地噴涌着血花。
他甚至還來得及想起盧象升那張黑瘦的臉,想起那一夜楊延麟去雞澤大營求救兵時,那雙絕望的眼睛。
雪落下,落到盧象升死去的屍體上,落到楊延麟的肩上,頭上……雪一直落,這個冬天真冷啊!
明軍老營,洪承疇中軍節帳。
現在的洪亨九已經將中軍移動到距離濟南不過五十里的地方,與此同時,明清兩軍十多萬人馬正在濟南、東昌、兗州三府捉隊廝殺。
兩軍主力戰兵、輔兵,在加上明軍徵召的山東民夫和建奴充實到軍中的生口俘虜,雙方共動用了三十多萬人,戰況不可謂不空前。
所謂大決戰,並不是雙方將所有人馬都拉到一個約好的地點,然後鑼鼓一響,大家提着兵器撲上去那麼簡單。
實際上,各路人馬分佈在幾百里長的戰線上,以堡、寨、城爲依託,或攻或守,一步步都試圖將戰局向有利於自己一方扭轉。
“總制,薊鎮的三個營盤已經被建奴攻破,鎮軍如今正聚在許官店固守,發快馬過來求援。”曹變蛟快步走進節帳,低聲稟告。
節帳中已經擠滿洪承疇的扈從,都在小聲議論着個什麼,一面偌大的輿圖擺在地上,有幾個幕僚正蹲在圖前爭執。再加上如流水一般跑來的傳令兵,整個中軍節帳中熱鬧得如同菜市場。
洪承疇坐在交椅上,以手扶着下顎,表情木訥,對曹變蛟的話置若未聞。
而大學士劉宇亮卻搓着手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口中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洪亨九,你快想個法兒啊!”
曹變蛟:“總制,總制……”
一個幕僚朝他擺了擺手:“曹將軍,不要再催了,沒用的。”
曹變蛟有些鬱悶:“薊鎮軍正好守在平原和禹城之間,若是被建奴一點突破,咱們全線就要崩潰了。況且,一鎮主力被圍,若是有個好歹,動靜實在太大,我軍承受不了這樣的損失,必須得救。”
幕僚:“救,如何去救?總制手頭的所有活動的人馬都放出去了,哪裡還有一兵一卒可使?就連山東兵,劉澤清部也被押上去了。”
曹變蛟大吃一驚,忍不住問:“其他戰線的形勢已經嚴重到這等地步了?不可能吧,馬科他們會這麼苦?”
曹變蛟乃是秦軍悍將,自帶兵以來,就沒吃過什麼敗仗。他以前一直在山、陝同農民軍作戰,打得也順手。對於建奴,還是一無所知。對於關寧、宣大軍談建奴色變,內心中還是頗爲不屑的。
在他看來,關寧、宣大對建州做戰之所以屢戰屢敗,還不是因爲統帥懦弱無能。高起潛這種混帳東西帶兵,能打勝仗纔是怪事。
對於洪承疇的用兵手段,他還是非常信任也非常佩服的。感覺,這次山東之戰,若是有洪總制主持,不說大獲全勝,同建奴打個平分秋色還是可以的。
可現在看去,洪承疇一臉的麻木,其他各人都是滿面的驚慌,曹變蛟心中不覺一沉。、
那幕僚沉重地點了點頭,低聲道:“曹將軍先前不在,大約還不清楚此時的情形。今日一大早,我大明各鎮軍馬就受到多爾袞和多鐸的全軍突襲。各軍的據點和堡寨接連失守,到處都是求援的急令。想不到這建奴竟是如此能打,區區幾百人馬,就敢攻我數萬大軍堅守的寨子,總制也是無法可想。到現在,不但薊鎮,寧遠軍已經崩了,山海鎮正朝老營方向收縮。至於宣府和大同,卻是徹底崩潰。還好今日雪實在太大,不利建奴追擊,否則,到晚間,不知道還有多少士卒能夠平安回來。”
說着,那幕僚就以手指着地上輿圖將目前的敵我態勢大約說了一遍。
卻見,輿圖上,明軍的一線長蛇陣已經被清軍撕出了幾道缺口,七零八落地散在濟南府地界,已經不能成其爲陣勢了。
曹變蛟額上有冷汗淋漓而下:“糟糕了,糟糕了,這一仗吃的虧還真是不小。”
“不過,我軍算是吸引住了建奴的所有主力,戰略目的已經達成。”那幕僚見曹變蛟神情抑鬱,安慰道:“咱們這邊打得越苦,高起潛那邊就更容易進濟南。”
曹變蛟突然憤怒起來,低聲喝道:“就爲了他高某人爲了進濟南,這麼多兒郎要戰死沙場。這仗,怎麼也能這麼打?”
幕僚聽到他口吐怨言,驚得面色大變,低聲說:“曹將軍慎言,這可是總制定下的計劃。”
一直坐在那裡發呆的洪承疇緩緩道:“必要的損失還是要的,濟南快守不住了,若不抓緊時間送一支部隊進去,激勵城中軍民的士氣,一旦城池有士,山東之戰也不用打了,我等也沒辦法向天子向天下百姓交代。曹將軍的擔憂某知道,不過,今日雪大,我軍雖有挫折,尚不至於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曹變蛟:“是,總制……看樣子,今日是要打一場窩囊仗了。關寧、薊鎮、宣大都打得困難,也不知道其他幾路兵馬如何?”
實際上,這個問題問起來也沒有任何意義。這五鎮纔是山東戰場明軍戰場的主力,其他部隊也不過是敲敲邊鼓罷了,對於局勢也沒有絲毫影響。
聽到他問,一直在帳中焦躁地走來走去的劉宇亮停了下來:“對,還有寧鄉軍呢,他們現在如何了?”
一個幕僚苦笑:“沒有任何消息。”
劉閣老怒道:“如此激烈大戰,一句沒有任何消息就能打發老夫嗎?”
幕僚:“閣老,寧鄉軍這次的主要任務是牽制住敵人的遊騎,防止建奴迂迴穿插。他們的步卒都放在老營裡沒有出動,所部都是騎兵,來去如風,這麼大風雪天,如何知道他們現在何處,寧鄉騎兵軍已經同老營失去聯絡兩個多時辰了。”
說着話,幕僚擡頭對洪承疇道:“總制,各部都受到不小壓力,離天黑還有不到三個時辰,得早做準備了,不然說不準各鎮兵馬都會被敵全盤吞掉。”
“是啊!”帳中衆人紛紛點頭。
洪承疇這才擡起頭來:“命令各部不要再出擊了,向中軍老營收縮。”
這仗打到現在,算是結束了,明軍已敗。
他心中有些喪氣:都是打老了仗的人,老夫今日對上建奴怎麼就敗得這麼憋屈?部隊已經支撐了一個上午,希望王允成能夠護着高起潛順利抵達。
曹變蛟:“對了,嶽託部不是出了一支偏師嗎,他現在又在何處?”
一個幕僚回答道:“嶽託部出動之後,斥候撒得很開。各鎮派出去的夜不收死傷慘重,已經不敢靠近。到現在,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消息傳來,也不知道嶽託現在何處?”
“什麼,嶽託不見了?”洪承疇愕然地叫出聲來:“多久了?”
“回總制的話,已經一個多時辰了。”
洪承疇:“快,將手頭的探馬都派出去,某必須知道嶽託現在何處,又在幹什麼!”
一種強烈的不安從心頭升起。
既然定下收縮部分的決策,洪承疇的命令如流水一般出去。
大軍撤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又過了三個時辰,累了一整個下午,突然,有探子回來,趔趄地衝進中軍節帳:“總制,總制啊……高公公公公他……”
神色中,全是驚恐。
“怎麼了?”洪承疇猛地站起來。
斥候:“川軍在進濟南的路上遇到嶽託主力伏擊,全軍覆沒。高公公和王將軍……頭顱……”
“啊!”還沒等他將話說完,帳中所有人都大聲驚叫起來。
敗了,這次濟南之戰是徹底地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