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衛兵都是面黃肌瘦,身上的鴛鴦戰袍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上面滿是補丁,都已經洗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再加上又不講究衛生,若不是腰上還彆着一把腰刀,還真要被人當成街上的叫花子了。
這也是兵,這也叫兵?
在他看來,如費洪、犟驢子這種身壯如牛,一米八十以上的大漢纔算是兵。眼前這幾人,犟驢子一隻手就能打倒一片。
費洪等人也早就聽人說過南方衛所兵不堪使用,根本就比不上九邊精銳,也有心理準備,但今天見着人,還是大吃一驚。尤其是看到他們細得更麻稈一樣的手腳,都露出了難受的表情。
孫元抽了一口冷氣,忍不住問:“起來吧,你們可都是千戶所的親兵?”
那小吏明顯地看出孫元面上的不滿,聽到他問,忙朝幾個衛兵擺了擺手,叫他們都退了下去。
然後尷尬地說:“回千戶老爺的話,衛所本有三十家丁,上一任千戶老爺調離的時候,都帶走了。小人早就聽說老爺要來上任,就從下面的軍戶裡點了幾個還算過得去的過來侍侯。”
“這也算過得去?”犟驢子叫了一聲。
溫老三也諷刺地說:“就這樣的兵,在咱們太原鎮,就算是拉夫子,也沒人肯費力去抓。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強徵來做輔兵,都嫌浪費糧食。”
小吏:“是是是,咱們千戶所的軍戶日子過得清苦,自然不能同孫老爺的親兵相提並論。”
按照這個時代軍界的潛規則,所有軍官都會養家丁親兵,無論是裝備還是軍餉都是一等,離職的時候也會將家丁帶走。而家丁同軍官的關係,就如同奴僕和主人。家丁數量的多寡,直接反映出這個軍官的實力。
比如一個千戶軍官一般都要養三到五十家丁,衛指揮使一級,則多達兩百。
到了九邊總兵官,則有千人之巨。比如這次救援鳳陽,圍剿農民軍的遼東總兵祖寬,就親率三千主力來攻,這三千騎兵都是他的親兵。就因爲這支精銳,祖寬就能在遼東將門中佔有一席之地,被人稱之爲敢戰的猛將。
至於手下其他士兵,在軍官們看來不過是充人數的,一場戰鬥通常由家丁包打。
而其他士兵則多是打醬油的。
說到這裡,小吏又偷偷地看了孫元身邊衆人一眼,心中卻是一陣震撼:孫千戶這次來寧鄉上任,帶了二十多個親兵。人數雖然不多,可這些軍漢一看就是上過戰場的殺坯。而且,一個個壯得跟牛一樣。我的老天,這還叫人嗎,都是牲口啊!可見,孫千戶孫老爺的實力強到何等程度!
孫元這才明白,這幾個士兵都是千戶所臨時叫來當值班的衛兵。
明朝軍戶窮苦他也是早有心理準備,卻沒想在江南膏腴之地的軍戶也貧弱到這等程度,就伸手將那小吏扶起來,溫和地問:“起來吧,你叫什麼名字,可能識字寫文章?”
那小吏回答說:“小人姓郭名道理,軍戶出身,讀過幾天私塾,在千戶所當差十三年了。”
“哦,原來是所里老人了。”孫元點點頭,道:“天色已晚,煩勞你安置一下。”
“是是是,小人這就去辦。”郭道理連連點頭哈腰。
路途勞頓,情況也不太好。
衆人的臉色都不是太好,只孫元卻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當下,衆人就在郭道理的殷勤時候下安頓下來。
孫元和母親、韶虞人自然住在官署之中。所說官署,其實這裡實在破得厲害,地方倒是大,卻全是破舊房屋,很多屋頂上的都破了洞,需要找人修葺才能住人。
至於費洪和管陶等人,則住在官署旁邊的幾排平房裡。
晚飯自然乏善可陳,都是糙米,沒辦法,只能讓郭道理拿了銀子去向百姓買了幾隻雞一頭豬,總算讓大家吃飽了。
接着,就該是移交千戶所的各項公務了。
孫元見大家情緒不高,又因爲這幾日行路走得累了,就說公務的事情明日一大早再說,然後再開個會,今天先歇了。
郭道理在城中自有家,也要告辭。孫元卻將他叫住:“郭吏目且留一下,陪我四處走走。”
“是,千戶老爺。”郭道理的正式職務是千戶所吏目,不入流。不像衛指揮使司的吏目,好歹也是個從九品。
夕陽如火,郭道理心中忐忑又小心翼翼地陪孫元在城郊走着。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般來說,一個千戶軍官走的時候都會將他以前的親信和家丁通通帶走。前一任千戶離職的時候,也問過他要不要一道過去,郭道理也曾經心動過。可想了想,卻拒絕了,畢竟他從小就長在寧鄉,家眷親友都在寧鄉,卻是離不開的。況且,就算隨前任千戶過去又能如何,不也是一個小小的吏目?
可今天他卻有些後悔了,這個孫千戶上任的時候就帶了二十多個家丁。而且,看他手下那個姓管的精明能幹,想來定然是要頂替自己這個吏目職位的。
一個沒有品級的吏目,如何離職之後,也只能回鄉下去做普通軍戶種田營生了。
正亂七八糟地想着,孫元突然問:“郭吏目,我寧鄉千戶所可有軍營?”
“有有有,就在前方不到一里地的地方。”郭道理收起紛亂的思緒,指了指西面不到兩百步的地方,說:“這軍營還是嘉靖年倭寇入寇時建的,聽老人說,當時裡面駐有上千人馬,很是熱鬧。不過,國家承平日久。而且,一旦邊境有事,打仗的事情又都是邊軍包圓了,也沒咱們軍戶什麼事。所以,這地方也就荒廢了。”
孫元大感意外:“引老爺我去看看。”
走了不片刻,就看到一片亂七八糟的房屋,地方倒是極大,又有圍牆,很有些後世普通中學的味道。更妙的是,裡面還有一片有兩個標準足球場大小的校場。
只不過,這地方許久沒有使用,不但校場里長滿了草,就連房屋裡也是又溼又黑。
夕陽中,整個軍營裡滿是草蟲的呢喃聲,清風吹來,很是幽靜。
“好地方,這幾日,郭吏目你受些累,找人過來將這裡修葺一下,至於工錢,問管陶要。”
“是,小人這就去辦。”郭道理忙連聲應允。
“我給你三天時間。”孫元豎起三根手指:“能不能辦到?”
“小人一定將這差事辦得妥帖。”說到這裡,郭道理忍不住好奇地問:“老爺要整治這個軍營做什麼,還花那麼多銀子?”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
“是,小人多嘴。”郭道理連忙應了一聲,看得出來這個新任的千戶老爺是個很溫和的人,也沒什麼架子。他就打着膽子再插了一句嘴:“孫老爺,其實修葺軍營你大可徵發幾十戶軍戶來做的,沒必要花這個錢。”
“你說的話倒對,可惜本千戶急着要用這片軍營,也沒時間徵召人手。就這麼辦吧。”
“是。”
逛完自己的產業之後,孫元非常滿意地回屋去睡覺了。
躺在牀上,他想了想,表面上看來雖然這寧鄉千戶又窮又閉塞,應該說在大河衛的十個千戶所中算是最差勁的地頭。不過這樣也好,繁榮的地方可不好練兵。越是窮的地方出來的兵,戰鬥力越強。就如萬曆年間的軍神戚繼光,招兵專去義烏山區招收礦工,只選那種看起來憨厚老實的糧家子。
而有因爲這個地方實在不受上頭重視,正適合自己慢慢積累實力,也免受到不必要的制約。
最妙的時候,前一任千戶將所裡的軍官和家丁一併帶走。孫元來做這個千戶,一張白紙好作畫,也少了整頓人事的麻煩。
第二日乃是孫元上任後的第一天,首先就是郭道理移交千戶所的各項事務。
首先是印信、兵符,接着就是幾大本厚厚的冊子,上面記錄着千戶所的人口、土地、房屋的數字。
孫元首先翻看的是戶籍黃冊,一看,倒是小小地驚喜了一場。寧鄉千戶所有人口七千六百二十四人,也就是說,他手下每戶有口六人上下。這七千多人中有三千是婦女,剩餘男丁中,扣除老人和孩子,十三歲到五十歲的男人約有兩千一百多人,這口都是他將來可用的兵源。
按照明朝衛所軍隊的編制,幾個府爲一個防區,設衛。衛以下設千戶所、百戶所。兵數大抵以五千六百人爲衛,一千一百二十人爲千戶所,一百十二人爲百戶所。百戶所有總旗二,各轄五十人,小旗十,各轄十人。
兩千多人,足可以讓兩個千戶所滿編了。
這人力資源,倒很是充分。
不過,又有看所裡耕地的數字,孫元卻大搖其頭。實在是太少了,且都是丘陵山坡旱地。靠這點土地,要想養活這麼多人口,簡直沒有可能,難怪昨天看到的那幾個衛兵窮得跟叫花子一樣。
但轉念一想,這也正常。首先,軍隊所佔的土地本就貧瘠;其次,江南本就富庶,承平多年,人口大量增長,人多地少的矛盾就顯得特別突出。別說是軍所,就算是在地方,也是人稠地狹。還好,江南地區工商業發達,漕運、鹽運、紡織吸納了大量人口,這才使得社會秩序沒有受到人口膨脹的衝擊。有明一朝,江南一地都沒有出現過大的農民起義。但北方就不行,一旦遇到天,百姓除了逃荒和造反,就再沒有任何活路。
可見,在經濟不發達地區,人口若是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