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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春夏之交,正當國觀內的月季盛放, 香氣滿園之時,也迎來了慕容停和江遇白的決戰之期。
今日風雨臺邊無風雨,天氣晴好,觀中幽香陣陣, 觀衆如雲。顧柔託孟章幫忙,早早和陳翹兒祝小魚等人預定了風雨臺前排的位置觀戰。
南宗衆人提前到場, 他們先已經贏過一場, 信心十足,弟子們的大聲談笑不時傳來,彷彿已經勝券在握。
而相比他們,國觀的長老們卻顯得十分沉默, 如今他們處境頗爲尷尬——此戰倘若南宗取勝,北宗的地位將會毀在國觀手中;但倘若碧遊宮的慕容停取勝, 又等於他們承認了從此以後以碧遊宮爲首的北宗格局。這實在是兩頭不落好。
碧遊宮衆人因爲住在邙山上的上清宮,此刻慕容停率衆踩着時辰抵達國觀,仍是一襲朱袍,晨風吹過, 宛如火焰招搖。
顧柔見他身邊跟着慈眉善目的丹陽長老,卻不見丹朱長老。
慕容停同江遇白見過禮, 道:“聽聞劍宗閣下神功了得,重挫國觀諸強,本座特前來領會。”
他這話不冷不熱, 卻使得國觀長老們的臉上都紅臊起來。
江遇白觀之,只見對手目光端凝含蓄,不厲而威,步伐又甚是輕盈,知曉乃是一位內外功法兼修的大家,亦笑道:
“江某隨師多年,卻不成器,今日卻來和北宗各位仙師討教;一點拙劣技藝,怕是受不得閣下的三拳兩腳,倘若敗了,還請莫要見笑。”
碧遊宮衆人見他言語雖然謙遜至極,但面上卻透着淡淡譏諷之意,不由得各自皺眉,心生厭惡。
連慕容停的弟子都討厭江遇白,更別提國觀長老們此刻心中有多麼糾結了,也說不出慕容停和江遇白,誰更討厭多一點。反正不管誰輸了,國觀都不會是贏家。
慕容停道:“好。”
這個“好”字聲音落地,兩人便已經啓動,幾乎是同時躍上高臺。二人身法均快,如風一般狂卷。
相對立定之時,雙方已各自拔劍在手。
“丹華道友請!”“承讓!”
江遇白戰前也曾推敲鑽研過氣宗的路數,氣宗中人注重修內,高手幾乎個個一身渾厚功體,他便以快當強,迅速抖腕出鞘,身如掣電,劍似飛光,如同一道巨浪卷襲而至。
相比氣宗的大巧若拙,劍宗更注重外家功夫的橫練雕琢,慕容停見他一招一式精妙無倫,而內勁卻絲毫不差,不由得也暗暗叫了一聲好,心中燃起鬥志。他擎太上忘情在手,橫抵面前,連發數道柔勁,將江遇白這一劍之力擋在身外。
劍氣相互激盪,宛如驚濤拍岸,濺起陣陣氣浪,亂風般吹開場邊衆人衣裙。陳翹兒忙着整理鬢髮,顧柔急得撥開她飄來的衣袖繼續觀戰。
只見場中倏忽來去,亂鬥不休:江遇白以靈動身法閃避了慕容停的雄渾內勁,他一劍不至,迅速在空中打個轉折,變招再攻。
雖然他已是第二次出劍,卻勢頭未見絲毫衰緩,真力貫注於劍尖,往慕容停右肋斜下方穿去。
這一招不光速度奇快,角度也甚爲刁鑽,一旦被刺中,大有刺破肺臟的危險。顧柔在場面前排看見如此歹毒的劍式,不由得輕輕驚叫出聲。
所幸慕容停同樣以氣勁化解之,他果然神功護體,猶如天然的屏障威不可侵,即便玄同劍斬破氣浪劈來,也有太上忘情格擋開去,兩把劍在空中電光火石地一擊,聲響鏗然,火花四濺,卻各自無虞。
慕容停冷冷道:“果然是一把好劍。”指的是江遇白的玄同劍。
江遇白也不答話,他繼續進攻,開始兩招不過是爲了試探虛實,如今見到真章,便開始發力猛攻,他手上奇招迭出,宛如一隻撲花幽蝶圍着慕容停周遭飄忽飛舞,看得衆人眼花繚亂,一度分不清誰是誰,只能憑着衣衫顏色來辨認身份。
顧柔看慕容停雖然身形凝穩,內息未亂,彷彿遊刃有餘,也佩服他功體身後;但到目前爲止只見江遇白進攻,且他劍招舞得滴水不漏毫無瑕疵,遂擔心他這麼打下去實在被動,只怕有敗無勝。
風雨臺上的兩個人越打越快,江遇白一劍破空,迅猛而來,莫可當鋒;慕容停則引劍挑擋,徐徐發出,隱隱有松濤之聲,便於雲淡風輕中化險爲夷。
兩人纏鬥不休,打得卻是越來越快,到了後來衆人皆連憑藉衣服顏色也看不清誰是誰了,虛幻光影中只見人影倏忽來去,狀若飛雲掣電。
不知不覺打到正午,居然過了一個時辰,太陽升到了頭頂。
陽光從正上方輕灑下來,來陪同顧柔看比武的祝小魚都犯困了,不自覺打個哈欠,風雨臺上兩條焦灼人影依舊激戰一團,彷彿兩條燃燒正旺的火焰相互纏繞,難解難分。
顧柔隨着臺上兩條人影目不轉睛,她已將全部的輕功心法教給了慕容停,也不知他派不派得上用場,只期盼他不要輸陣纔好。倘若他輸掉了,南宗稱霸,國觀必然更加震怒,將這一切都責怪到丈夫頭上,那樣便更不妙了……
在她心念紛亂之時,忽然聽得一聲鏗然的劍鳴,風雨臺上其中一人擰身旋起,正是慕容停,他口中喝道:“氣入太虛,抱元守一;以拙對巧,以不變應萬變。天下至樸,對天下至工!”手中太上忘情劍氣如虹,彷彿一化爲二,二化爲三,三生萬道劍氣,細雨點萍般直落而下。
整個風雨臺在劍光籠罩之下彷彿如被劍雨所封的靶場,而江遇白正立在他的靶心,他在紛繁錯亂的劍氣閃避,卻未能逃過慕容停的直落一擊,頓時連退數步,被逼到風雨臺邊緣。
亂風之中,江遇白的長髮已被挑散,眼神狂態漸露,似是猙獰不敢置信。
然而那慕容停方纔連番退閃,只爲看清江遇白的劍招;他的性格極爲能忍,一直隱藏實力,直到現在才發動反攻,江遇白的劍路被他洞穿,瞬間潰敗無地。
江遇白眼中殺機畢現,挺身欲起,手中玄同真氣凝聚;然而剛剛落地的慕容停未有給他機會,右手太上忘情格住玄同,突然順勢近身;左手對江遇白點穴斬脈,在他小臂胸口連點三下,最後一掌打在心口,只聽砰然一聲,江遇白委頓在地。
南宗弟子們全數起立,見狀不妙,只怕慕容停再下毒手,紛紛翻躍上臺來救人。
這些人之中,陡見灰影一閃,有個人已搶到身前,幾個起落,便將衆人甩在後面,正是江遇白的師父韓三秋。他最先到達江遇白身邊,誰知他手方輕輕一碰到江遇白,江遇白便身子一傾,朝前噴出一大口鮮血。
江遇白臉色慘白如紙,顯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看到此處,碧遊宮們弟子們歡聲雷動,國觀幾位長老確定慕容停得勝,終於落下心頭大石。
南宗中有人怒指慕容停道:“你身爲碧遊宮掌們,竟然下如此狠毒的手!”彷彿便要一擁而上。
碧遊宮衆人見狀也紛紛躍上風雨臺,將慕容停簇擁在中心,同那南宗針鋒相對:“是你們技不如人,難道不肯服輸麼?”場面一時劍拔弩張。
顧柔也緊張立起,只怕場面失控,她向外望去,只見太尉冷山已經招手調動士兵包圍風雨臺,以防這雙方發生武鬥,好及時介入控制。
這時候,卻是韓三秋發聲了。他扶着愛徒,嘆一聲道:“無論劍宗氣宗抑或何種功夫,均在於深研細磨,丹華掌門十年磨一劍,如今已功成身就,不愧爲一代宗師,這道宗首領之位堪稱實至名歸。”
他這樣一說,等於承認了慕容停的領袖地位,韓三秋是劍宗掌門江遇白的師父,既然連他都這麼說,門下那些弟子們再憤憤不平,也無法發聲了。
慕容停道:“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閣下這把劍可謂傳世名器越好的劍越有靈性,人和劍互相支配,人能支配劍多少,便發揮多少威力;還望閣下好自爲之。”
他這話在衆人聽來,只是譏諷江遇白落敗之語,都當他既重傷了對手還要言語奚落,這位掌門的氣量看起來實在有些狹隘;但韓三秋和江遇白聽來,都是臉色一白,默默無話。
通過顧柔的描述,“觀看”了整場戰鬥的國師此刻對她解釋道:【當初我同江遇白交手 ,便覺得他的劍路兇戾無比,與他本人性情大不相同,我想他應當是在練功之時追求速成,而起了心魔。】
顧柔一面觀看臺上熱鬧,一面道:【難怪,他拿着劍的時候和平時判若兩人。我頭一回見他之時,真當是一位儒雅君子。】
【有時候不是人家操縱劍,也可能反被器物所噬;那樣就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情。我兄長看出這一點,對他加以提醒,可見這些年他沉心靜氣內外兼修,與過去大不相同了。若是紫衡師父在天有靈看到,必然也深感欣慰。】
顧柔聽丈夫這樣說,心中也很高興,她朝臺上的慕容停望去,只見他立在衆同門和弟子的簇擁之中,仍是一派冷峻肅穆神情,偶爾朝擡着江遇白下臺的南宗衆人投去一眼,眼中卻無高傲挑釁之色,而是一種清冷的平靜。
顧柔心念一動,忽道:【我覺得方纔也許並不是他將江掌們打傷的,江掌門也許是因爲練功不得法,自傷了內身。只是被這高手之間的激烈對決一催,加速了他的傷勢。】
【有此種可能;不過無論怎樣,我這位兄長都不會解釋和道歉。】
顧柔笑了笑,這便是慕容停的個性了,這個性同國師還當真有些相似。
正想着,臺上忽然傳來騷動。顧柔望去,卻見南宗之中,走出來一個白衣小姑娘。
“慕容停。”
那小姑娘奶聲奶氣,聲音卻頗爲熟悉,顧柔定睛一瞧,正是那日江遇白的女徒。
碧遊宮衆人正在爲勝利互相歡慶道賀,此事也忽然安靜下來,一起看向這貿然出來的南宗弟子。
那小姑娘道:“慕容停,你傷我師父,我與你不共戴天。二十年之內,我必來複仇。”
碧遊宮的弟子們一看這丫頭身高還不足成人腰際,不由得惹來鬨笑和不滿:“大膽,乳臭未乾也敢跟我師父……”
“住口。”慕容停打斷門徒,示意讓這小姑娘說下去。
說也奇怪,這小女孩雖然不足六歲模樣,但輕身玉貌,眼神孤高,頗有一些超越同齡人成熟。
“你若答應,便記住我的名字,我叫白素。”
但無論怎樣,一個南宗的低級弟子,這般對已經是道宗領袖的慕容停說話,都極大地逾矩了。
慕容停凝望這白衣小姑娘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好,你來,本座等着。”
他這一笑,身上雪化冰融,戾氣全消,流風迴雪一般驚豔;竟然看出幾分國師的影子。
他門下弟子,全數呆了。幾曾見過不苟言笑的掌門師尊對人露出過如此耐心。
顧柔也感到有些奇怪,只不過慕容停便是這樣一個人,他看不上眼的,一個眼神都懶得賜予,對於欣賞之人,不吝一切。比如她就看見慕容停對丹朱長老笑過。
那小姑娘並不在乎這個笑容,聽了慕容停這句話,像是放下心來點點頭。這時她身後追來一人,乃是江遇白手下那名小小男童阿讓,阿讓神情悲痛,還在爲江遇白的受傷擔憂,催促她道:“師妹,不要同他多言了,咱們快送師父回去救治。”
小姑娘點點頭,回頭望慕容停一眼,卻目無表情,轉身離去。
慕容停被衆弟子簇擁下了風雨臺,國觀長老們不情不願地前來同他道賀,還在觀中擺了慶功宴,他不願意和這些虛情假意之人客套寒暄,便讓丹陽長老去應酬,自己一個人回到國觀的後園房舍休息。
走到門廊邊上,丹朱長老便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
“掌門師兄有此大勝,恭喜恭喜。”丹朱厚着臉皮道。他身上還穿着方纔喬裝易容前來觀戰的皁衣,打扮得像一個樵夫。
慕容停看他一眼,道:“江遇白中毒了。”
丹朱長老收起笑容,不由得驚訝:“什麼?”
“本座也不知爲何,他可能走火入魔,抑或另遭變故,總之他身有隱疾,又兼駕馭兵器之能不如本座;否則真不知勝負如何。他那套劍術可能未成,但卻大有可爲。”
丹朱長老沉吟道:“方纔我也在人羣中觀戰,也覺得疑惑,姓江的此人彷彿遇白非白,似潔淨非潔淨,人和劍術都詭異得很,難說什麼套路……管他呢,咱們贏了不就好了?咱們是氣宗,何必幫他研究什麼劍路,那不如改行投劍宗得了……啊啊是我失言了,師兄啊,你不要總是那麼嚴肅,我開個玩笑罷了,你也學習一下我的幽默感啊。”
慕容停原本推開了房門,聽見他最後一句話,忽然冷冷回頭:“你叛逃師門,這件事尚未來得及同你清算,現在你回來了,很好。”
丹朱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冤枉啊師兄,我沒有叛逃師門啊?”他不過是因爲用激將法騙師兄學顧柔的輕功,又怕遭到懲罰,於是出去躲幾天避避風頭。
誰知道會被認作叛逃師門啊!
在碧遊宮,對於叛徒的懲罰十分嚴厲,先要廢去武功,然後逐出山門。
丹朱流了滿身冷汗,急於辯解:“師兄。”
“哼,這就是幽默感麼,看來並不難學。”慕容停冷哼道,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丹朱站在外面傻眼半晌,突然跳起腳來:“唉唉唉,師兄你學壞了,你會撒謊了!這樣師伯他老人家會死不瞑……”
屋裡不知什麼東西砸在門板上碎了:“再侮辱先師就滾出門派!”
“好好好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