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離陽真人……
房間內,當季平安說出這句話,坐在對面的遊白書臉上的桀驁表情陡然僵硬。
瞳孔驀然收縮,如遭雷擊!
他猛地擡起頭,死死盯着眼前這個陌生的年輕人,試圖從對方身上找到“離陽”的痕跡。
然後,他冷笑起來:“這個笑話很不好笑!”
他四下掃視,並未看到其餘僧人的蹤影,但並不意外,搖頭道:
“佛門的手段未免太下三濫,以爲遊某人這般容易被欺騙麼?”
他有點想笑。
覺得這個騙局太過粗劣,找一個人冒充離陽,然後勸降自己麼。
簡直可笑。
“你不信?”季平安看着他,並不意外。
遊白書冷笑道:“你如何證明?”
我就喜歡看你桀驁不馴的樣子……季平安微微一笑,擡手抖出一卷書,遞給他:
“這個足夠嗎?”
遊白書表情一變,認出這赫然是當年,他自己臨死前,託付給離陽的書冊。
他恍惚了下,下意識接過來翻看。
沒錯,他不會認錯,其上的許多頁文字都還歷歷在目。
跨越九百年,再次看到曾經的手稿,遊白書心頭掀起極大的波瀾,但還是有些不確定。
畢竟物是死的。
說明不了什麼,然而緊接着,季平安便開口,緩緩說起了當初二人的故事。
說起兩人最後見面那一段,遊白書開始動容。
說起二人少年時的種種細節,遊白書開始顫抖。
房間中陷入安靜,季平安說,遊白書聽。
他所講的內容,也越來越細節。
那都是這世間只有兩人才會知道的共同經歷,伴隨講述,季平安的氣息也開始改變。
他的氣質神采,也逐漸與久遠記憶中的人物重疊。
遊白書安靜聽着,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
……
園林中,江春秋抱着刀,站在雪地裡望着遠處的屋子出神。
衛卿卿忽然走來,道:
“看什麼呢?”
江春秋擔憂道: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說服那個遊白書加入。”
衛卿卿想了想,在冰冷的空氣裡呼了口白氣,篤定道:
“肯定可以。”
“爲什麼?”江春秋扭頭看她,老盟主眼睛裡滿是探尋之意。
一身縞素,白綾紮在腦後的寡婦將軍認真分析:
“連本夫人都給他誆騙進來,何況一個古代寫小說的?”
她給遊白書打的標籤,就是小說匠。
江春秋嘖嘖稱奇,心說伱也知道自己難搞啊:
“不過說起來,你怎麼給他說服的?”
衛卿卿愣了下,有些走神,是了,自己怎麼被搞定的?
分明一開始見面的時候,雙方互爲仇敵,就算解釋清楚了當年的誤會,但歸根結底。
衛無忌的死,季平安也還是有責任的。
所以,最初只是利益交換,她勉爲其難答應當個探子,但也只是口頭約定。
直到不久前在青州邊界重逢,季平安又拋出共同的敵人“世子”,這才成爲同伴。
結果就這麼幾天的功夫,自己便適應了新的身份了。
雖然不想承認,但嘴硬的衛卿卿還是感慨道:
“或許,他的確是個有個人魅力的傢伙吧。”
江春秋笑了:
“這話我可記着呢,等找到衛將軍,就說給他聽。”
“粗鄙!”
衛卿卿嫌棄地扭頭就走,眼神黯淡,自己什麼時候能團圓呢?
……
房間內。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了。”
季平安盤膝在地,面前擺放着一張鋪着厚厚絨毯的矮桌。
其上原本擺放着一些瓜果糕點,眼下已經被餓了好幾天的遊白書吃幹抹淨。
在通過一系列細節,確定了身份後,遊白書經過短暫的情緒失控,但很快還是冷靜了下來。
心中涌起難言的喜悅。
古人說人生四大喜,其中有一條他鄉遇故知。
對遊白書來說,這種喜悅尤爲珍貴巨大,不同於江春秋這些“近代”人,重生後,江湖中還有江家子嗣在。
或者魏華陽、許苑雲這種,宗門傳承還立在那裡。
越是年代久遠的,重生後的孤獨感就越強烈,對遊白書而言,當他睜開雙眼,整個世界都是陌生的。
這令他對一切都抱有警惕。
同時,對同時代的人物也抱有極強的親近感。
這也是人世間之所以能迅速聚集一羣人的原因,有抱團需求。
而能再次與離陽相逢,這巨大的驚喜足以沖淡他連日的疲倦。
“所以,你現在的身份是欽天監那個天才星官?大周國師的弟子?那些佛門和尚已經被打跑了?”
吃了一些東西,遊白書的氣色明顯恢復,這時候擦了擦嘴,正色問道。
季平安頷首:“是。”
遊白書又問道:
“你奉命來拉攏我進入欽天監陣營?這附近還有個觀天境修士坐鎮?人世間也被你們收編了?”
季平安點頭:“沒錯。”
遊白書呆怔片刻,揉了揉臉,吐氣苦笑道:
“果然是人比人得死,我這苦兮兮的都成俘虜了,你倒是都混出名堂出來了。”
然後笑了起來:
“這麼說,那接下來我得好好抱緊你這條大腿了啊。”
季平安忍俊不禁。
重生一世,遊白書也恢復了幾分年輕時候的性格。
不再揹負家族重擔,神色也明顯活潑了許多。
而面對好友的邀請,沒有任何立場的遊白書想不出半點拒絕的理由。
不過季平安還是沒有透露,自己同爲“離陽”和“國師”這個秘密,只說自己是離陽轉世。
並叮囑遊白書保密。
他也不擔心露餡,正如遊白書不會暴露他離陽的馬甲,衛卿卿、江春秋等人也不會暴露他國師的馬甲。
在雙方共處一室的場合裡,季平安可以完美地處於兩個馬甲的疊加態。
接着,季平安又詢問起遊白書的經歷。
過程與他猜測的相仿:
世子注意到遊白書後,對其進行了接觸,但遊白書心存警惕,這才約在徐縣。
可是在關於佛門的事情上,卻有了意外收穫。
“等等,你是說,佛門並不是因爲追查人世間,才盯上的你?”季平安問道。
遊白書“恩”了一聲,正色道:
“準確來說,佛門是先盯上了我,然後應該是察覺到我與人世間接觸,抓到了人世間派來與我接觸的‘舌頭’,從而得知了這層關係,這才順手佈下陷阱,等你們到來。”
季平安意外了。
這與他猜測的順序有所出入,他疑惑道:
“那佛門又怎麼發現的你?”
遊白書嘆了口氣,苦笑道:
“這件事還涉及到一處隱秘洞府。”
季平安愈發糊塗了,總覺得有意外之喜的樣子:
“洞府?”
“恩,”遊白書盤膝在地,正色道:
“我重生後,一開始謹言慎行,也不太敢修行,而是先適應時代,也按照如今的地圖,對比確定了我所處的位置。而後重新修煉後,我便想起,當年家族中得到過的一張藏寶圖。
恩,簡單來說,我們書家當年也曾會輝煌過,爲了推進書家術法的研究,會各種蒐集一些隱秘資料,其中自然包括一些練氣士的情報,其中有一份練氣士洞府的地圖。
不知真假,收藏在家族中,只是還沒來得及探索,朝野中爭鬥便白熱化,我書家老祖便也沒精力去找。之後朝野紛爭,儒家做大,家族衰落後,更沒心思去遙遠之地探尋。”
頓了頓,遊白書感慨道:
“但時也命也,當我重生,並對比了大興王朝與當今的地圖後,驚訝發現,那份藏寶圖中所提及的,練氣士的洞府,就在我附近。所以我在修爲有所恢復後,便嘗試去尋找。”
季平安也無語了,心說這也行:
“你找到了?”
“找到了,”遊白書無奈搖頭:
“藏寶圖中提及的洞府的確在,裡頭也的確留有一些東西,但時隔上千年,洞府中的東西幾乎都成灰了,完全無法使用,便是一具枯骨都碎了。”
“……”季平安無言以對。
說到這裡,遊白書忽地沉吟了下,說:
“不過,也不是沒有收穫。我在洞府中還是找到了一樣東西,但也正因爲這東西引起的波動,吸引了在附近的佛門和尚,這才讓對方盯上了我。”
季平安頓時感興趣了,能經歷千年時光而不腐朽,這絕非凡物:
“佛門搶走了?”
“怎麼可能?”遊白書嗤笑一聲,略顯得意:
“我將其吞入腹中保存,和尚們並不知道我獲得了什麼,所以還沒搜到。”
說着,他肚腹一鼓,一縮。口中便吐出一截只有半個手指長,暗金色,類似斷裂的竹簡的玩意。
“你看,這東西你應該不陌生。”遊白書意味深長道。
季平安嫌棄地丟了個法術,凝聚水球,將沾滿胃液的金色竹簡洗乾淨,這才仔細端詳。
只見斷裂的金色竹簡上,隱約有模糊文字,但看不清。
而其中,最醒目的,赫然是竹簡上的一滴凝固的七彩血跡!
季平安稍加感應,臉色頓變:
“妖祖精血?!”
遊白書嘆息一聲:
“我之前還不確定,但你既然這樣說,看來的確是真的。”
妖祖精血!
季平安當然認識,更知道這東西的珍貴。
“妖祖”,即妖族的祖脈,也是古代傳說中,三位開創了三大修行體系的聖人之一。
恩,這裡的“人”打引號,總歸,是與道尊、佛陀並列的,一位古代頂級強者。
如今妖族的所有“妖術”,追根溯源,都與妖祖有關。
傳言中,妖祖是天地間第一隻觀星空,而頓悟得智慧,從而化形成功的妖。
其生前法力恐怖,身軀龐大。
可“朝遊東海,暮西洲”。
其死後,身軀祭祀天地,灑下漫天血雨,飄散九州。
導致無數矇昧的野獸覺醒,誕生了妖族族羣。
一妖落,萬妖生。
而之所以妖族會自行懂得吞噬星光洗髓自身,化形掌握妖術,而不需要任何人教授。
就是因爲每一個妖族體內,都蘊含着一絲“妖祖精血”,越強大妖族,體內的精血越多。
而絕大部分妖的精血含量,微乎其微,難以察覺。
只以“妖氣”的形式存在。
這也是當初二青可以遠遠地,通過“妖氣”來感應餘杭中雪妖分佈的原因,“妖氣”,就是血脈的獨特氣味。
只有觀天境界的妖族,精血才能外放,但一旦離體,會迅速蒸發,無法用任何方式儲存。
而只有神藏境界的大妖,體內的精血才能單獨存在。
也就是說,這金色竹簡上沾染的,必然是一名神藏境大妖體內,最精華的一滴血。
“我重生後,看過史書,得知了你後續曾與無數妖族廝殺,應該對這東西很熟悉。”遊白書說道。
季平安臉色凝重地點頭:
“確實無誤,按照你所說,這應該是年代非常遙遠的強者留下的血。”
遊白書頷首,感慨道:
“我拿到這東西后,也心驚肉跳的。倒是更好奇那死去練氣士的身份了。”
季平安沉默。
這一刻,他突然聯想到了另一處洞府。
就是當初他和魏華陽逃回餘杭,途中曾經進入過的,他師兄“行止真人”曾經抵達過的那處洞府。
也是古代練氣士打造。
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他清楚記得,劍靈黃瑛曾說,行止真人當初在棲霞鎮地下,曾發現道尊存在的痕跡。
並且,在那裡也找到過金色竹簡!
這兩者,真的是巧合嗎?
季平安有些走神。
難不成,這竹簡,也與上古道尊有關?
那洞府也是道尊曾經停留的其中一“站”?
或者更大的可能性,是竹簡被那練氣士獲得,最終帶入了墳墓。
只可惜,按照遊白書所說,洞府中一切都沒了,否則他還真想去看看。
“離陽?”見他沉思,遊白書出聲呼喚。
季平安回過神,笑了笑:
“我也在想,這東西的來歷。”
遊白書搖頭,倒是很灑脫:
“估摸着都是一千五百年之前的事情了,太久遠了,誰知道真相?你若感興趣,送你了。”
季平安愣了下,說道:
“太貴重了,你留着吧。”
遊白書卻搖頭,很淡然:
“再值錢,對我也沒用啊,這東西只有妖族纔有用,我還能拿着去找妖族換錢嗎?倒是給你,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或許有用。”
妖祖精血珍貴嗎?
珍貴。
但這東西還真對人沒啥用……只季平安知道的,這玩意只要操作方法得當,完全可以當做一味價值萬千的寶藥。
幫助一名妖族進行血脈蛻變,從而迅速變強。
任何妖族,只要能承受的住藥力,煉化這精血,可以短時間晉級觀天。
甚至獲得通往神藏的入場券。
簡而言之,這一滴血,丟去大西洲,足夠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但在人族手裡,用處真不大,就算拿來煉丹,人也吃不了,反而容易懷璧其罪。
但話雖如此,一份直通神藏的入場券,這般輕易送給朋友,足見遊白書那個時代的文人的風骨了。
那是可爲友人插刀,可爲守節餓死在山上,可爲只見過一面的知己慟哭昏厥的,來自千年前時代古人的風度。
“倒是我見外了,”季平安感慨,不再拒絕。
他將竹簡收起,手腕一抖,頓時一堆法器,丹藥落在面前:
“遊兄贈我大禮,離陽自當報之,今後修行所缺,我自一力擔之。”
遊白書哈哈一笑,倜儻風流:
“理應如此。”
二人又交談許久,主要是季平安交待如今九州格局,要遊白書注意,之後別露餡。
這才結伴走出樓閣,在徐修容等人驚訝的目光中,介紹遊白書加入。
而這時候,徐修容忽然若有所覺,猛地望向南方天空,神色詫異。
“怎麼了?”季平安隨口問道。
徐修容抿了抿嘴脣,說道:
“有神藏交手。”
衆人對視,都猜到只怕是辛瑤光找上門去,與佛主“切磋”了。
不過神藏境強者早屹立頂端,想分出生死極難。
眼下局勢,雙方也不可能發瘋拼命,所以大概也只是辛瑤光朝老和尚撒氣,然後各回各家。
“隨她吧。”季平安說道:“收拾一下,準備啓程。”
徐修容道:“這就回餘杭嗎?”
季平安搖頭,笑了笑:
“得先回神女峰,將咱們這次收攏的人手帶上,再一起回去。”
徐修容“恩”了一聲,忽然有些期待地想,等學宮裡一羣人得知,他們帶着一大堆重生者回去,不知表情怎樣精彩。
有點期待了。
……
……
餘杭。
秦淮河,胭脂河段,往日裡熱鬧繁華的煙花柳巷,這個冬天格外蕭索。
前來照顧生意的客人也少了許多,河上因結冰,也看不到花花綠綠的畫舫樓船。
此刻,岸上一座青樓暖閣內。
“唉,”完事的秦樂遊推開窗子,任憑冷風吹進他敞開的衣襟,這位“浪子”望着外頭的湖面,有些黯然神傷:
“佳人已去,徒之奈何……”
餘杭雪災後,秦樂遊重返秦淮河,得知自己鐘意的“香凝”花魁在那場戰爭中與姐妹們走散,疑似已葬身妖物之口。
如同晴天霹靂,秦樂遊哀慟不已,終日只能飲酒作樂,以紓解情緒。
“公子,奴家冷,關上窗子嘛。”身後,縮在牀榻上的女子嬌滴滴說。
秦樂遊假裝沒聽見般,一動不動。
“哼……”女子不悅,心說果然是穿上袍子就不認賬,昨晚是誰一口一個姐姐姐姐?
終歸是錯付了……她裹着被子,挪下牀,一點點蹭到窗口,去撞他:
“公子……公子?”
秦樂遊卻只是怔怔地盯着遠處主幹道上,一個入城車隊,一動不動。
然後渾身一個哆嗦,提起下襬就跑:
“來了……來了……老頭子怎麼來了?!”
……
遠處,寬敞的大街上。
一輛輛由妖血馬拉動的車駕緩緩行駛,其中最氣派的一輛車輦上,赫然豎着一根旗子,上書“雲槐”二字,伴隨雲紋。
車廂內。
一名身穿儒袍,頭戴儒冠,攏起袖子,面前擺放一隻香爐的老者閉目養神。
直到馬車停在一處氣派院落前,院中一名名佩劍書生才蜂擁而出,爲首的,赫然是男生女相的韓青松。
這位書院天才姿態鄭重,朝車駕拱手:
“弟子恭迎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