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椒斜倚在浮舟亭的欄杆上,靜聽田遙吹笛。
這麼坐着,視線受阻,四五畝荷塘便彷彿看不到頭,印證了“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感覺。一身儒雅的青年迎風而立,脣邊橫着竹笛,悠揚的笛聲飛起,蕩起層層綠浪,荷花也跟着搖曳輕舞。
笛聲中,遠處的歡笑聲忽然低沉下來,彷彿被逼到荷塘邊緣去了。
一隻長腿白鷺飛來,停在一片萎黃的荷葉根下,長嘴在水中啄食小魚兒。它將那破荷葉踩得往水下沉去,於是趕緊換了一個地方,另踩上一根荷葉梗。
一隻黑斑蝴蝶在紅椒身邊上下飛舞,斜沉的夕陽映照得它身上金黃斑點格外豔麗。
荷塘的一切都彷彿不受笛聲影響,或者,笛音本來就是這片天地的一部分,包括吹笛的人和聽曲的人,都凝成一幅畫。
當嫋嫋尾音消失在荷花深處,田遙來到紅椒身邊,蹲下身子,朝她笑道:“好聽嗎?”
紅椒笑道:“好聽。”
田遙笑道:“那我再吹一曲。”
笛聲再起,更緩慢綿長,這片天地更安靜了。
紅椒和田遙對視,有些發怔,不知自己今日爲何這樣行事,這是香荽教給她的。
到底怎麼樣呢?
應該是對的吧!
田遙眼中的深情讓她歡喜,彷彿一切都不曾改變,一切如從前,他們還跟在清南村一樣,爭爭吵吵的、彆彆扭扭的,到最後,一天不見面不爭吵都不習慣了。
青年依舊傲然,卻望着她微笑。
爲了他,都是值得的,她想道。
不知從哪飛來一隻鳥兒。居然停在吹笛的田遙肩膀上,看得紅椒“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頓時打破寂靜,驚飛鳥兒。
田遙也從沉醉中驚醒,索性不吹了,來到她身邊坐下。輕聲喚道:“紅椒!”
紅椒笑道:“我剛纔忍了好久,纔沒使飛鏢把鳥兒打下來烤了吃……”
田遙先張大嘴巴,然後瞪了她一眼道:“你就一刻不能閒!這樣焚琴煮鶴的事,也就你能幹得出來。你睡覺的時候,有沒有夢見過滿山的鳥兒?”
紅椒聽了不解道:“爲何夢見滿山的鳥兒?”
田遙將一粒蓮子掰開一半。託着遞給她,恐嚇道:“被你射死的鳥兒找你索命呢!”
紅椒接過蓮子吃了,使勁笑道:“夢見是夢見了。不過不是找我索命,是感謝我呢。”
田遙詫異道:“爲何要感謝你?”
紅椒得意地說道:“感謝我讓它們早日脫離畜生道,重新投胎做人啊!”
說完縱聲大笑。
田遙也忍不住笑了,對她無法可想。
這時,一個婆子送了紙筆來,楓葉接過,在桌上鋪開,又研磨。
田遙隨手揮灑。先替紅椒畫了一幅仕女圖。
紅椒湊過來看了看,歡喜地問道:“你就這麼隨便一畫,怎們就畫好了?”
田遙含笑不語。展開一張更大的紙,將上面兩角用鎮紙壓住。
過了一會,才凝視着她道:“作畫也好。作詩也罷,都是要靈感的。我這會子根本不用想,滿心都是……”
他停住不說,只望着她。
此情此景,胸有成竹,自然能一揮而就,不需思考選材,不需斟酌思量。
紅椒覺得心似乎飛了起來。
果然香荽妹妹就是聰明,她忍一忍還是值得的。
這樣一個人,是值得的她忍耐寬容的。
她抿嘴一笑,催促道:“再畫呀!就畫一幅——”她四下一打量,拍手道——“畫一幅美女戲水圖。我去蹲在那水邊弄水……”
說着就要往亭子外跑。
田遙一把扯住她,笑得失聲道:“你別興花樣了!裝模作樣做那些假象幹什麼?你還不給我老老實實坐好呢!你什麼也不用做,我自然知道畫什麼。”
紅椒不信道:“我什麼也不用做,跟傻子似的坐着,你知道畫?”
田遙逗她道:“你本來就傻。我畫一個傻子才生動呢!”
紅椒聽了,推了他一個趔趄道:“你纔是傻子呢!總是自以爲聰明。”
田遙站穩,慢慢收起笑容,點頭道:“我是個自以爲聰明的傻子。”
紅椒聽了有些不安,忙道:“快畫吧。太陽落下去了,要涼了。”
田遙便轉身,潑墨揮毫,不消兩盞茶的工夫,一幅畫就成了:成片蓮葉中間,浮舟亭上,一個女子斜倚在欄杆上燦笑;她的前面,一個頭戴方巾的少年書生正對她訴說什麼;一隻蝴蝶停在遠處的蓮葉上,似乎不受他們笑聲的影響。
夕陽、殘荷、悠閒的鳥兒、靜止的柳枝……都襯托出秋日傍晚的圖景。
紅椒看後愣住了。
這是田遙頭一次將他們兩人畫入同一幅畫中。
果然是胸有成竹,這圖景跟剛纔的情形雖然有些差別,卻依舊那麼真實動人。
不,比以往任何一幅都更動人。
紅椒雖然不會畫,但在田遙的影響下,賞鑑能力卻是一流的。
她仔細看着圖中兩人,相視而笑,是那麼和諧、自如,想着其中的寓意,忍不住臉就紅了。
田遙輕聲問道:“喜不喜歡?”
紅椒轉頭,夕陽從亭外斜照進來,將她整個人都染上一層魅麗金光,一如圖中所畫,她燦然笑道:“喜歡!”
楓葉大驚小怪地叫道:“田少爺跟姑娘現在說話的這個樣子,纔跟畫兒上畫的一樣。莫不是田少爺有先見之明?”
田遙和紅椒相視,都忍俊不禁。
正在這時,東北面荷葉分花拂柳般盪開,荷葉叢中撐出一葉小舟,舟上船孃笑道:“二姑娘,三姑娘讓我送些東西來。”
紅椒忙走到亭子外邊,扶着欄杆問道:“三妹妹做什麼讓你送東西來?是什麼東西?”
船孃道:“三姑娘她們在那邊烤魚。讓我送些魚過來,還有爐子、叉子、碟子,說讓二姑娘也烤魚吃。都是一整套現成的。”
紅椒笑道:“她們倒會玩。釣了魚就烤起來了。”
田遙聽了卻喜歡。道:“我忙了半天,肚子正好餓了呢。趕快弄上來烤了吃。”
船孃就和楓葉一個遞一個接,將小舟上傢伙都搬上浮舟亭,擺在亭子當中空地上。
紅椒挽了挽袖子,上前逐一查看,多是鯽魚。便問道:“這魚都抹過鹽了?”
船孃道:“抹過了。二姑娘不用再費事,只要烤就成了。”
說完,再問一遍無事後,又將小舟撐入荷花叢中。
田遙見楓葉將爐子炭火吹旺了,興致勃勃地上前道:“我親自來烤。”
抓起一條楓葉穿好的魚。就舉在爐火上烤。
紅椒端了張小板凳放在他身後,示意他坐了,然後嘲笑道:“從小到大。教你多少回了,也沒見你烤出一回像樣的魚和肉來。也不知是你不屑幹這樣事呢,還是你根本就是笨,學不會。我看哪,你就是不想幹。要不然,畫畫那麼容易,烤兔子烤魚就不會了?”
田遙聽了使勁笑,然後道:“紅椒!紅椒!畫畫跟烤兔子烤魚……這個。不太相關呢!我會畫畫,爲何一定就要會烤兔子!”
說完又笑。看着她疑惑的模樣,心裡說不出的喜歡。
紅椒就撇撇嘴道:“總算也有你不會的。你也有求我的時候。讓我來!我瞧你那笨手笨腳的模樣。我就難受。你別把魚烤糊了。”
說完,就要接過他手中的鐵叉子。
田遙忙躲開道:“我烤,你在一旁看着教我。”
紅椒無法。只得隨他去。又嫌棄他太笨,拖泥帶水、邋邋遢遢,不像幹活的模樣,上去幫他捲起衣袖,又把衣袍下襬牽開些,說濺了火星,這緞面就燒一個洞。
田遙聽她嘮嘮叨叨的,只是笑。
紅椒自己也拿過一條魚,跟他並排坐着烤了起來。
田遙一會問道:“紅椒,要不要放鹽?”
“這魚已經用鹽醃過了。”
“紅椒,要不要放辣椒粉?”
“這魚肚子裡塞了紅辣椒,你還要放辣椒粉,秋天乾燥,你不怕上火啊?”
“紅椒,你看這樣烤熟了嗎?”
“再烤一會。要烤得魚皮黃熏熏的,才外焦裡嫩。”
“紅椒,我烤好了。你先吃。”
“先放在那,等烤多幾條,咱們一塊吃。”
“紅椒……”
楓葉聽着田少爺不停地叫二姑娘,忍不住好笑。
她將魚穿好了,炭火也添足了,就覺得沒啥事幹了。主要是她覺得,讓田少爺和二姑娘自己動手,好像很好,她上前幫忙反而多事。
於是,她就閒坐在一旁。
覺得有些無聊,鼻子聞見魚香,就想道:“也不知田少爺烤得怎麼樣,也不知熟了沒。不如我先嚐嘗。省得沒熟,等會姑娘吃了不好。”
這麼想着,她就伸手抓起盤子裡的烤魚,咬了一口。
嗯,不冷不熱剛剛好。
涼了一會,魚皮正脆,裡面肉還是熱的。再冷的話,不脆了不說,味道還腥。
她就大口吃起來。
她覺得,田少爺的手藝並不像姑娘說的那麼差,烤的蠻好的。看來,田少爺是故意裝作不懂,把姑娘喚得團團轉。
楓葉跟她主子一樣,也是個直脾氣的姑娘,還有些大咧咧、傻呵呵的,所以當初被紅椒選了去。
她漫無目的地看着荷塘美景,吃着烤魚,十分愜意。
吃完一條,又拿起一條。
姑娘和田少爺烤魚,她吃魚,都有事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