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笑聲中,紅椒悄悄退後,來到屋外,站在院子當中,望着漆黑的夜空發愣。
她想起田遙,她吹笛的時候,他以琴聲相和。
他彈琴的時候,含笑看她的目光,就像今晚黛絲看大苞谷一樣。
忽然這畫面中插入一副柔弱的面容,淡笑着向她示威。
她心疼起來,又迷茫,不知田遙會給自己怎樣的交代。
他們還能在一起彈琴吹笛嗎?
身後傳來說話聲,是張楊板栗等人散出來了,還有大苞谷,低聲說着陳鯊的事。
紅椒忙轉身,迎面問道:“小叔,大哥,葫蘆哥,你們走了?”
板栗道:“我們有點事先走了。”
紅椒閃身讓開,看着他們去了,才進屋。
裡面,大家又說笑玩鬧一會,才一撥一撥散去了。當晚,黛絲要求和珊瑚住在一塊,說珊瑚會說她的母語,兩人交談方便;珊瑚也表示,在黛絲學會大靖話之前,她可以照顧她。
鄭氏當然同意了。
她沒有理由不同意呀!
次日,大苞谷將黛絲和珊瑚交代給衆姐妹,自己陪着英王世子整日周旋在各國使臣之間,忙得晚飯也沒空回來吃。板栗笑說,他比自己這個王爺都忙。
在大苞谷的努力下,英王果然替陳華風父子說了好話,陳鯊在刑部受審有了眉目,珊瑚開心不已,連黛絲都跟着高興。
這日午後,田遙上張家求見紅椒。
周菡聽報後,不敢就通知紅椒,親自去告訴了鄭氏。
鄭氏沉吟了一會,道:“將他帶到偏廳看茶。我一會就來。”
周菡忙命人去帶田遙進來。
等鄭氏跨進偏廳。看見田遙惶惑不安地坐着,彷彿很着急,她心裡一沉。
“賢侄這個時候來,衙門沒事?”鄭氏笑問。
“見過嬸子。今日事少,落衙就早了些。”田遙忙起身見禮,待鄭氏上面坐了,並請他也坐,他才坐下。
葡萄姑姑打量屋裡情形,揮手命丫頭婆子們都退下,只她一人站在鄭氏身邊。
喝了兩口茶後。鄭氏纔開口問道:“遙兒要見紅椒,可有什麼要緊事?”
田遙低頭沉默了一會,道:“晚輩沒有什麼要緊事。就是……想見見紅椒。”
鄭氏垂下眼瞼。也沉默了一會,忽然問道:“你想納了表妹?”
田遙渾身一震,擡頭驚愕地看着她。
鄭氏也眼神銳利地盯着他。
田遙從未見過她這樣嚴厲,緊閉嘴脣不語。
好一會,他才低聲問道:“晚輩斗膽請問嬸子。對大苞谷娶兩個媳婦怎麼看?”
鄭氏淡笑道:“不怎麼看!一個要娶,一個願嫁,便是我們做父母的也無話可說。可是有一點我兒子分得很清楚:他根本不想招惹黛絲公主,並不惜從寶石國逃走。回來後,我們數次問他,他都隱瞞此事。因爲,他根本不認這門親!娶黛絲真正是情非得已。你呢?你納表妹是因爲什麼?”
田遙神情變幻不定,似在仔細思索。
鄭氏的話直刺入耳中。“你是因爲自己想納呢,還是別人逼你呢?又或者有人逼,然後你就順水推舟呢?你可要想清楚了。”
田遙不料鄭氏這樣犀利,漲紅臉道:“晚輩說是情非得已,嬸子信嗎?”
鄭氏斬截道:“不信!”
田遙一滯。看着她眼睛紅了。
鄭氏輕聲道:“並非我不通情理。田遙,你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可是這一次。你在做決定的時候似乎忘了你的父親。”
田遙臉更紅了,彷彿不願意再說話,緊閉嘴脣。
鄭氏嘆氣道:“原本我們已經派人送信給田夫子了,相信令尊這兩天就會有信來。不過,我看已經不必要了,他來不來信,都不重要了。”
田遙霍然起身,失聲叫道:“嬸子不能這樣!”
葡萄姑姑見他這樣,不禁皺眉,輕咳了一聲。
田遙也意識到失態,忙深吸一口氣,問道:“嬸子剛纔說,一個要娶,一個願嫁,便是做父母的也無話可說;況且,晚輩向來知道,張家小輩的親事都會徵詢他們自己的意見,嬸子爲何不敢讓晚輩見紅椒呢?”
鄭氏輕笑道:“你不必用激將法。不過是仗着你們小時候都一塊長大的,比別人熟悉些,否則,豈能容你見她!不過,我讓你見,卻不是因爲這個。”
她轉頭對葡萄姑姑道:“帶他去盈虛園。”
盈虛園,就是王府後面的大園子。
原本與東邊的芥子園相對,叫須彌園的。張家搬進來後,覺得這園子雖大,用“須彌”二字仍顯得過於張狂,便不用它。
可是日子久了,這麼一處地方,說起來沒個稱呼不方便。
張楊思索了好些日子,有感於人生興衰、世事變幻不定,且這園子又見證了兩個家族的衰落與興盛,便用了“盈虛”二字,以警示張家子孫。
葡萄聽了點頭,對田遙點頭道:“田大人跟我來。”
田遙鬆了口氣,感激地對鄭氏躬身施禮道:“那晚輩告退了。”
鄭氏微微點頭,道:“去吧。她們姊妹在荷塘釣魚呢。”
葡萄姑姑帶着田遙去盈虛園,一邊另派春妮先一步去告訴紅椒。
在園門口,他們遇見回頭的春妮,說二姑娘讓帶田大人去浮舟亭。
葡萄姑姑聽了點頭,囑咐她道:“我就不過去了。你帶田大人過去。”
春妮忙點頭,引着田遙穿花繞柳,往那一片碧綠的荷塘走去。
遠遠的,田遙聽見東北角綠葉盡頭傳來清脆的說笑聲。
浮舟亭卻在東面。
顧名思義,這處亭子其實就是一艘畫舫,卻是不能移動的,常年固定在荷塘中。每當春夏秋三季。荷葉舒展、荷花盛開的時候,那畫舫便被婷婷綠葉包圍。遊人身處其上,涼風習習、暗香盈盈,是個消暑的好去處。
浮舟亭懸浮在水中央,無路可通,必須劃小船上去。
當田遙坐着小船靠近浮舟亭,就見紅椒坐在八角亭中,正剝一個大蓮蓬,然後將蓮子剔除綠芯往嘴裡塞。丫頭楓葉則在一旁煮茶。
看見他來,紅椒笑着招手道:“快來吃蓮子。爽脆。”
田遙心裡忽然就輕快起來。不等船停穩,就跳上畫舫,笑道:“你倒會享受。怎麼今兒沒去騎馬?”
他脫口而出問了這句話。就有些後悔。
紅椒近些日子常去馬場騎馬,是黃豆告訴他的,故意提醒他,紅椒心情不好。他這時候問這個,實在煞風景。
紅椒卻沒在意。笑道:“這兩日都沒去,都在家陪客呢。”
田遙自然知道這客是誰,就沒問了。
他在竹椅上坐下,紅椒將剝好的一把碧青蓮子放進一隻青花瓷碟中,推到他面前,微笑道:“吃吧!”
紅椒這樣安靜。讓田遙十分不慣。
他注視少女,今天穿了一身紫紅牡丹鳳凰紋錦緞旗裝,肩上隨意搭了一幅紫紗。隨風飄蕩,朦朧而夢幻。
這種旗裝與大靖通常女子穿的裙裝樣式不同,乃是張家和鄭家新興的樣式:合着人體裁剪,腰部收緊,下襬裙幅也小。不像以往大幅裙襬。
如此一來,整個人就顯得端莊窈窕、氣質典雅。
如今京城貴女貴婦都跟着學了起來。
紅椒穿着這冷凝的紫色旗裝。仿若收斂起火熱的秋季,另有一番冷豔。
“你怎麼不吃?”紅椒似乎覺察他在看她,擡眼問道。
“你不問我來做什麼?”
目之所及,都是綠色,她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比荷塘中的荷花還要純潔耀眼,他一點心思也不想瞞她。
紅椒將一顆蓮子喂進嘴裡,三兩下嚼了嚥下去,笑道:“人都說我性急,你今兒爲何也這樣性急起來?”
她對楓葉叫道:“茶好了嗎?端上來。”
楓葉答應一聲,飛快地衝了兩杯碧螺春端上來,然後退到亭外扯蓮蓬玩去了。
紅椒示意田遙喝茶,一邊道:“我呀,今兒就慢一回。我猜你肯定要告訴我你的決定。但是,我要說,我今兒不想聽。”
田遙愕然地問:“爲何?”
紅椒道:“不管你要說什麼,都等幾天再說。等你爹來信了,你的決定再無更改了,再來告訴我,不是更穩妥?不然,今日一旦說出來,就再無回頭可能了。他們整天教導我遇事三思而後行,莫要莽撞。你讀了那麼多書,比我有見識,應該更懂這個道理。”
田遙看着她鄭重的模樣,心思觸動,毫不猶豫地回道:“好!我不說!”
紅椒十分滿意地點頭,笑道:“來,吃蓮子。新鮮的可脆了。”
田遙伸手從她遞來的瓷碟中抓了幾顆蓮子,慢慢地吃着。
他目光滯留在她臉上,眼角餘光裡滿是綠色荷葉,這一切是那麼真實清晰,宛如一幅畫;真實得讓他感覺之前幾個月發生的事好像一場夢,他今天來根本沒有任何事要說,就是爲了看紅椒,爲她畫畫、寫詩、彈琴。
他強烈懷疑自己,是否差點失腳落入一個深淵,跟做夢一樣,不斷下沉,永不到底!
正想着,就聽紅椒道:“那天晚上,我們家可熱鬧了,大家彈琴吹簫,都露了一手。今天我把笛子帶來了,你吹一支曲子給我聽好不好?”
田遙聽了十分歡喜,道:“當然好。再讓楓葉拿紙筆來,我幫你畫一幅畫。紅椒,你這樣站在亭子裡,四周一片綠色,真的很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