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沐能做祭酒自然有他了不得之處。
自古賢士大夫,老師宿儒,雖滿腹經綸,卻多口拙,或教學無方,致跟隨的學生多碌碌無作爲。
宋沐學問或許談不上鳳毛麟角,卻有獨特的教學理念,秉持深入淺出、學思並重之法,講書善引經據典、旁求博考,使枯燥的論語篇,變得格外生動,衆生亦聽得有味,直至鐘鳴渾響,還感意猶未盡。
宋沐閉口吃茶,司業吳溥接過話兒道:“沈大人擬題《百畝之糞》,令衆生制義,經擇選可得他親面指教者,有此四人。”
一時空氣凝窒,鼻息不聞,有槐葉飄落,落落有聲。
“馮雙林!沈大人批:善以文言道俗,於點題外,不復贅題‘糞’字,且行間寫法雄健雅馴,可取爲冠首。”
衆生驚歎,皆朝馮雙林看去,難掩羨慕嫉妒之色。
馮雙林不驚不喜,表情平靜,唯見徐藍朝他笑笑,報以頜首迴應。
花逸少看得刺目,白玉骨扇往桌上一搭,眼裡妒火簇簇熊燃。
吳溥從一撂卷裡再抽一張:“崔中獻!沈大人批:此文典瞻風華,似喻作又不足言,才人之筆,不見糞臭,錦上添花。”
一個高麗棒子!衆生五味雜陳,崔中獻笑嘻嘻的,丟了紙條砸舜鈺胳臂上,舜鈺涼涼睇他一眼,把紙條慢條斯理撕了。
吳溥繼續點名:“徐藍!沈大人批:武生佳作,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內含磅礴意。”
又去一個!張步巖面龐瞬間紅彤彤的,鼻尖沁滿汗珠,心提至嗓子眼。
能聆聽沈大人俯耳教誨,他覬覦許久,那篇文改了不下百遍,是絞盡腦汁挖空心思的。
吳溥掃掃手裡最後一張卷,欲張嘴又頓了頓,蹙眉遞至宋沐面前,小聲嘀咕。
衆生眼中期望又絕望,皆伸長頸等着他二人決斷。
宋沐拈髯頜首,吳溥這纔不甚滿意道:“最後一個,馮舜鈺。”
禹門三汲浪,平地一聲雷。
舜鈺額前烏雲滾滾,只覺自個要被一道道五味雜陳的目光戳成螞蜂窩,尤其是張步巖,看他神情,要氣哭了。
“先生,學生有不明!”熊芳站起身,作一揖朗朗道:“馮舜鈺的制義,沈大人作何沒有批註?”衆生贊同。
宋沐及吳溥咳了聲清嗓子,他們哪猜得出,沈澤棠做何旁人都贈了評判,只有馮舜鈺的沒有?
再將“該生得見”,四字核一遍,妥妥的是沈大人的墨寶。
宋沐沉下臉斥:“誰又規定沈大人必須留下批註?爾等莫再質疑真僞,好生將心思用於功課之上,纔是正道。”
移椅站起率先而走,吳溥跟隨,教官緊後。
傅衡、王桂、歐陽斌等些個圍湊上來,雖猶覺落寞,卻還是真心替舜鈺高興,揀着話兒恭喜。
徐藍看了看她,轉身和馮雙林一道離去。
“小監生倒能耐。”崔忠獻的玉骨扇子戳戳舜鈺綰的頭巾,笑吟吟的:“原覺你不如我,現收回此話,你、我季考得見高下。”
”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季考見了。“舜鈺淡笑,將他扇柄挪開,巧瞥見張步巖失魂落魄的模樣,復把笑斂起,暗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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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靈臺,秦興湊上來,給舜鈺個小甌兒,低聲道:“這是田叔給做的,現是春季,不稀不稠正合用,米魚鰾難弄,用的是大黃魚膘,功效也不差。還有這藤子尖比毛筆頂用,塗抹鰾膠最好。”
舜鈺頜首接過,揭蓋打開來看色澤,傅衡好奇,也湊過來瞄兩眼:“黏黏糊糊的,這是甚麼?”
舜鈺笑說:“這是魚鰾膠,專用來粘合木器,粘手指就得用它。”
”這物怎麼做的?“傅衡很好奇,用指頭去觸,吸力頗大,拔開時還粘了一縷絲。
她繼續道:“得把魚鰾蒸煮軟爛,放板上或桶裡捶打砸成糊狀,用濾網加熱擠膠,出來的就是這個。聽着容易,這物卻是十分難做,最耗氣力,業內有句話兒,好漢砸不了二兩鰾,得來實在不易。”
此番多虧有田榮幫忙,否則只得去街市買。
田啓輝反覆囑過,手藝活對鋪料要求苛刻,市面上多有偷工減料之嫌,用來硌手,親手做的才最合心。
父親是最有匠人風範的........。舜鈺忽而神情淒涼,抿了抿脣,垂首把甌兒及藤子尖小心翼翼放進文物匣子裡。
“我昨見鳳九已把斷指制好,與原先的無二哩,膠現也有了,今晚可能按上去?”傅衡撓撓頭:”那楊笠一天十遍的催,不好催你,便使勁折騰我。“
舜鈺搖頭:”還不能按,手指是打磨好,可還未上漆哩,我前次瞧到芸娘漿洗衣裳那處,種了幾棵漆樹,今晚得去那裡割些漆來用。“
”做何要晚上去,白日裡不成麼?“傅衡面上顯了擔憂:”學規裡有寫,晚間不允監生四處亂逛遊蕩,被監丞發現,要關繩愆廳糾舉懲治的。“
”割漆必得日出前採集,否則它便不生漆。“舜鈺笑道:”我晚間交五鼓時去,正是衆人好睡時,小心提防着,應不會有人察覺。”又嗔他一眼:“我不去,難不成眼睜睜看你們送死?”
傅衡被她瞟眼一嗔,心裡莫名痠軟,玩笑起來:“舜鈺有時倒挺像我家中小妹,形容很嬌俏。”
看舜鈺臉色瞬間陰沉,知犯了她禁忌,暗悔哪壺不開提哪壺,忙岔開話說:“五鼓時我陪你去,若真遇到監丞,我來替你擔着。”
舜鈺原還有些生氣,聽他如此又說,心中陡生暖意,這個傅衡,委實是自個重生後,所遇最忠厚善良的。
遂緩聲道:”這倒不用,我一人去即可,再說又不遠,若真遇什麼事兒,想藏想跑總隨我意,你若跟着去,遇事我還得顧忌你,反而易被人逮住。”
傅衡聽她這般說,確也有道理,便不再勉強。
又想起一事,朝舜鈺正色道:“聽聞沈大人位高權重,喜怒無常,鳳九與他面對,可要謹言慎行,免得引來禍端。聽聞往年有個監生,心高氣傲,與他聊談時顯了忤逆,當時未曾說甚麼,後該生入朝爲官,仕途屢被打壓,如今也不曉得去了哪裡。”
舜鈺嗯了聲,那個人憑她前世的記憶,是會幹出這種睚眥必報的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