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世間的真諦在於,有人開心了肯定有人不開心。
麗城的所有人在蕭見深的刀鋒和傅聽歡的蕭聲之下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那麼當這消息飛過千山萬水,傳到蕭清泰耳朵裡的時候,就註定了蕭清泰一定不能開心!
這樣的不開心很難說是聽到蕭見深沒有死多一點,還是聽到蕭見深孤身一人就大破麗城、截斷了軍中麗城補給線更多一點。
不過於軍帳之中枯坐了許久之後,蕭清泰還是選擇了前者。
若非豎子蕭見深,駱氏一介婦孺,早在當年就被藥死,何能到得今日!他也早已成了這天下共主,哪裡還會龜縮於江南之地,久攻一個琴江而不下!
蕭清泰自蕭見深墜崖以後的半月之間,雖勢如破竹,於江南中連下數城,看上去一時風頭無兩。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清楚知道,自己此刻有多風光,就有多危險;有多如日中天,就有多如履薄冰。
橫行於江南的春蟬蠱既讓蕭清泰輕而易舉地佔據物資豐富的府城,又讓蕭清泰的兵員不能補充。
一旦沒有足夠的兵員,戰線就無法擴大,信息與情報也無法及時獲取。
而現在他又被困於琴江城下,若真叫對方再拖個五七十天,別說那從麗城來的蕭見深要到了,就是北方也已點起重病,由駱老柱國親率而至了!
這帝王之母家對於蕭見深的忠心哪還用說?
駱老柱國的本事更是早在當年對外族的戰場上就得到了驗證。
蕭清泰哪怕頗爲自負,到底不是愚蠢,不可能不正視這一點。
琴江城……不能再留了!
他暗自下了決心,掀起簾帳對左右說:“去聯絡釋天教的祭師,準備將蠱人派上前去!”
也就是這個消息自中軍大帳傳出來的那一刻,一直苦苦等候這個機會的藏於暗處的人於剎那挑了起來,忍不住大笑一聲道:“好!可算叫我等到了這個機會!”
日光照亮陰影,叫那藏於黑暗中的面孔整個顯露了出來。
除了傅清秋之外,還能是誰?
習慣於自背後注視着別人的人永遠不會想到,自己的背後也有暗暗注視着自己的那麼一個人,或者那麼幾個人。
蕭見深本能夠成爲這天底下最精於暗中觀察的、最不動聲色的那一個人。
但命運既定的路線在蕭見深小的時候就出現了一個拐點,且牽引着主人向那一條新的道路越走越遠。
所以十數年後,蕭見深變成了這天底下最爲強大的,最善於正面將人打到說不出話來的那一個人。
很難說究竟哪一個選擇會更好一些。
但已經做了第二種選擇的蕭見深,成爲了蕭清泰案頭常放的那一個最緊要戰報!
僅僅一日之間。
上午的蕭清泰剛剛聽到蕭見深打破麗城截斷了軍中麗城糧道,於是痛下決心,點起蠱人不憚犧牲地強攻琴江城;下午的蕭清泰就聽見蕭見深順流直下,一日之內連過大都、南水、順寧三城,幾乎將自己的行軍佈陣圖上的尾端基地都給捅了個窟窿出來;他心頭滴血,只能將緊迫的目光投向琴江城下,足足一整個白天的鏖戰,當夜幕將要降臨的時候,琴江城的一段城牆終於坍塌,蕭清泰帶上去的蠱人與士兵在付出了至少三五千人死亡的代價之後,終於第一次踏進了琴江城中!
哪怕在踏入琴江城中的短短一刻鐘內,就被一男兩女帶隊衝擊,再給打了出來,蕭清泰也是精神一振,暗想着等到他打破了琴江城——
遐想還在腦海中轉悠,到了晚間的蕭清泰就又接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
還是有關於蕭見深的事情。
蕭清泰加急猛地打開又猛地合上,打開之前,他心頭滴血,合上之後,他直接吐了一口血!
加急密報中寫道:蕭見深於同一日晚上再下三城,一日之間連下七城,便是插翅而飛也是沒有這樣的速度!
若只是這樣也罷,只要有再一日的時間,琴江城也下被攻打下來了,到時候他必以屠城一血蕭見深帶給他的恥辱。
但加急密報中又寫道:七城傷亡不大,可堪一戰;然蕭見深一過,兵士膽氣全無,不敢上前,一戰之後最多逃走千餘之衆。軍中已有‘真龍天子歸來,凡夫俗子讓路’一說,又有‘君權乃天授,倒行逆施者必受天譴’一說。
寫完之後,密報中竟然問蕭清泰:王爺,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對於蕭見深,蕭清泰奈何得了奈何不了還是兩說;但對於來送密報以及寫這密報之人,蕭清泰再沒有什麼奈何不了的地方!
一眼掃過便吐出一口心血的蕭清泰在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之後,立刻下了兩道指令,一道指令殺傳信兵,一道指令殺密令使。
接連兩道恨意十足的命令傳下去後,蕭清泰方纔出了一口氣,直以手加額好半天之後,傳令衆軍官於此地軍議,而後在人陸陸續續到齊的時候,將手中密報投擲於地,霍然站起說:“點燃篝火,擊鼓出兵,今日晚間我等必下琴江城!下了琴江之後,諸位不需約束兵丁,就讓他們盡情發泄!”
此刻的琴江城中。
守了一夜的城樓還被飛矢射中了肩膀的孫病剛剛在親衛的服侍下回了知府後院休息,眼睛都還沒有閉上片刻,就再因爲那從遠處傳來,似有若無的聲音而猛地自牀上彈了起來!
他吊着只胳膊,赤腳飛快走出了屋子,連外頭站着的人是誰都沒有看清就抓過來問:“我聽見了擊鼓聲,外頭是不是又在攻城了?”
最近幾天孫病都是這個模樣!剛剛睡下去就會因爲各種各樣的幻覺而猛地彈起來。
守在外頭的乃是孫病的親近之人,連忙攔住說:“將軍又發夢了,外頭安靜得很,卑下站於此處,一點聲息都沒有聽見!”
孫病定了定神:“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剛纔好像聽見了……”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天的那邊就突然亮起了一片紅雲,然後,“咚”、“咚”、“咚”的聲音夾在在風裡,拖着冗長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孫病與親衛對視一眼。
親衛連忙舉起腰間長號,於同時間和守城的隊伍一起吹響淒厲的號角之聲。
然後是人高高的呼喊:“攻城了!攻城了!逆賊又一次攻城了——”
孫病再次上了樓頭。
他上到琴江城殘破的那一段城牆之上的時候,外頭蕭清泰的人馬已經列好方陣,準備好投石器與雲梯,且還自後邊推出了兩架架於車上,足有人高的黑黢黢物件。
孫病以千里眼一眼看到的時候就心生不祥的預感。
而等他看見那正有一隊士兵向裡頭填裝東西,又燃線引火的時候,他急忙道:“那是神武火將軍!趴下,趴下,快趴下!”
話音未落,只“碰”的一聲後又是“轟然”一響。
地動山搖,亂石如雨,這遙遙的一擊,便叫琴江城城樓之上,巨石如同豆腐,坍塌了好大一塊!
傅清秋一直在等着的正是這樣的一個機會。
變異了的春蟬蠱具有傳染性,當時他既然主動向蕭清泰提起了這個計劃,當然也有將抵抗傳染的藥物與方法交給蕭清泰,否則蕭清泰怎能做出叫傅聽歡與蕭見深先後落崖的那一局?
但哪怕在當日,傅清秋也並非和蕭清泰同心同德,因而傅清秋還暗藏了這一手。
這一手便是金鉤劍。
金鉤劍爲釋天教之聖物,與蠱皇一樣,同樣對羣蠱有非同一般的影響。在想蕭清泰提出春蟬蠱建議的時候,傅清秋始終在側,金鉤劍自然也始終在側,因而蕭清泰所得到的所有關於預防春蟬蠱傳染的有效方法,都有着一個“金鉤劍存在”的前提。
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差了傅清秋腰側的金鉤劍,蕭清泰若敢用蠱人攻城,蠱人與正常士兵一通前進,何愁不相互傳染,叫得蕭清泰手下之人都成了他傅清秋手下之人?
當然蕭清泰雖不知道有金鉤劍這一□□,但也是老於城府之輩,此份若非蕭見深在背後咄咄相逼,蕭清泰大約也就像麗城一樣,極爲防備的只肯讓蠱人做一些最外圍的事情,這樣一旦有了什麼變故,也好周旋反應。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蕭見深的重新出現便如劍在眉睫,迫得蕭清泰只能孤注一擲,將所有的力量都投入他前方的戰場之中!
傅清秋也在默默計算。
一個白日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春蟬蠱在人的體內會有一個足足一天的潛伏期,潛伏期中沒有任何症狀,但等潛伏期之後,也就是明天這整整一天裡,會有大批的士兵被同化成蠱人。
到時候便該由釋天教的祭師來控制這些所有蠱人了。
而他……
傅清秋撫着手中的劍柄。
一朝事敗,歸元山莊煙消雲散,手中的金鉤劍也被當做交易的砝碼還給了釋天教。
身旁的人、事、乃至依託於性命的神兵,全都配了個一乾二淨。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煞氣。
昔日蕭清泰身旁有鄺玉成,他不敢掠其鋒芒;今日蕭清泰身旁可還有哪一個武林高手?軍中亂起之時,便是他取蕭清泰首級報仇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