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的月,慘淡得嚇人。
女人一步一步踱到一副畫像前,殷紅的六尺裙裾旋成一簇曼陀羅,像極了她妖嬈媚眼。
她骨節分明的纖長手指輕輕撫過那一副畫像,仰頭時,珠翠微微顫動,發出玲瓏輕響。
她看了少頃,輕輕唸到:“這是……墨妜。”
她笑了一聲,還是端詳那畫,像是對着闊別許久的故人:“你要我去找墨妜?”頓了頓又指道:“這眼睛畫得不像她。”
“天下再也找不出那樣漂亮的眼睛了,她又怎麼是我能畫出來的?”
重重簾帳後面,那一個男聲,似是傷情。
“您可真是癡情。”女子輕嗔一聲,看向那簾帳後去,“可是墨妜已經死了。”
不過兩三秒時間,她又轉回頭去:“您若是真心,便早該與她一起,讓她免受一路孤寂。”
她話剛落,一切便驀地空寂了下來。
半晌,才聽得那男子的聲音。
“殺妻之仇未報,怎敢苟存於黃泉。”
這一聲,是從他牙縫裡擠出來的,字字泣血,空曠黑暗裡,擲地有聲。
“誰?”女子輕聲問,把畫卷起來,卷軸收入袖中。
她說話聲音依然那麼輕。
“江漪珠。”
夜半,青瞑坡上又傳來那悽切似十八胡笳的笛音,宛如天籟卻生生催人淚下。這仍是坡腳下牧民們常常聽的上半闕,數年以來,這個吹笛人只吹這一子,只吹這上半闕。
只在一瞬,十里梅林,剎那盡落。
一天的五瓣白梅似是冬日飛雪一般,碎玉一般,清冷的像是月下寒霜,紛紛揚揚地鋪天蓋地,混着梅香撲鼻,像是爲誰的葬禮。
十里梅林,惟剩十里枯枝,搖搖欲折。
吹笛子的是個男人,他極瘦,瘦的僅剩一把枯骨似得,瘦也就罷了,偏偏連膚色都蒼白的很,他指甲留得兩寸餘長,又削成了那般尖利的模樣,只一雙極其狹長的丹鳳眼,深不見底,更看不出喜怒了。
玄衣黑髮,月下幽魂一樣。
一闕吹罷,仍有餘音于山谷之間迴盪不絕,像是鬼魅低語。
君無讖凝視着手中玉笛,驀地大笑出來,就像瘋了。
幾聲過後,這一聲聲笑又化作哽咽嗚咽,他喃喃自語:“君無讖……君無讖……如今卻是一語成讖了。”
平陽城外,硝煙俱散。
“三更半夜你不睡覺,在這裡站着做什麼?”百里調笙在桌上淺斟一杯殘酒,又走到蕭易寒跟前,悠然問。
“您不也沒睡?我夜半睡不着。”蕭易寒嘆口氣,又舒展眉目,抿着嘴報以一個淡淡的笑。
百里調笙卻不信他這個解釋。
“嘖,你別想着蒙我,”他挑挑眉,執杯那手在蕭易寒面前點一下,一副明瞭樣子,“你當是在想師妹吧,想她什麼事兒?”
“我……”
蕭易寒想反駁,卻只吐出了半個字。
“有一美人,見之不忘,妤兒可是全盤托出,一點兒都沒藏着掖着。”百里調笙支着頭,說的那叫一個眉飛色舞。
“是曉胥殿裡頭的桂花糕全盤托出吧。”蕭易寒撇撇嘴,回答的十分真實而犀利。
百里調笙卻仍是十分淡定:“這你就別管了,你就實話與我說明了,是不是動了什麼念頭?”他喝一口酒,似笑非笑。
蕭易寒沒有說話。
百里調笙放下酒杯,看着蕭易寒,也不是着急樣子。
他看着蕭易寒那副模樣,心裡想着好笑,蕭易寒可一點都不像他爹。
又過了好些時候,蕭易寒還是不說話。
並非是他不想承認亦或是不敢於承認,只是那種建立在剎那驚豔之上的朦朧親近與喜歡,又怎麼能讓他那般肯定的說出口說那就是傾慕?
他並非脂粉軟香裡的花柳公子,她也並非是那紅塵深處執戀的世俗女子。
“不說也就罷了,”百里調笙手中杯酒已經喝完,他負手走過去,也不理蕭易寒,自顧自地去親近月色如水,蕭易寒背對着他,看不清他什麼表情,只聽他說:“我這個人,雖於紅塵情緣一處最不通透,但是卻也知道一件事。”
他轉過身來,正色道:“所謂的剎那,不一定就是鏡花水月,所謂長久,也不一定就是天長地久,一切旨在一個緣字上做牽絆。而剎那還是永久,不過在於……”
他頓了頓,又道:“心之一字而已。”
蕭易寒怔住了。
百里調笙在月下笑得冷清,不像是他平日裡那樣明亮的笑。
那樣的神色像是在緬懷故人,他輕輕嘆一口氣。
“師妹她的傷心事,可能比你我這等世間閒人要多得多了吧,她……”
百里調笙突然停住了。
“我想,她總有一天會親自講給你的。”
過了片刻,他又補充道。
“早些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只是他自己,卻站在窗前一動不動。
百里調笙喜歡獨對萬頃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