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穀雨。
“店家,蒸碗薑茶來。”雖說春潮帶雨,寒冬自去,天氣日漸暖和起來了,到底架不住一冬積蓄起來的寒氣,棉衣夾襖還脫不得。
“這鬼天氣。”那要薑茶的客人用袖子拭了拭鬢角兩旁滴下的水珠子,向二樓客房處走去,小二忙問:“可是送到三號房?”
那客人溫聲道:“不是,是四號房。”
小二“哦“了一聲,朝着廚房喊:“四號房要一碗薑茶。”
大約是三號房的客人聽見一個“三”字,開了房門,見門口一個人匆匆行過,截住了那人,問:“貴兄可是此次進京趕考的士子?”
兩處眼神一交匯,聽得他這樣問,客人心中明瞭,態度也恭敬了許多,道:“正是。”
三號房的客人又問:“貴兄清晨出行,莫不是貢院已經放了榜?”
三月初一考的試,按照往年算着日子也當是放榜了,京城柴米貴,若是未中也好早日打道回府,來年再戰,這樣每日等着結果着實焦心。
四號房的點點頭,看着袍角的泥漬:“嗨,剛剛放的榜,榜前烏壓壓一片全是人,我盯了好久什麼也看不見,實在熬不住了,想着先回來換身衣裳驅驅寒再去。要不說皇恩浩蕩呢,此屆會試整整比上次多了近三倍的人。”
三號房的客人與有榮焉,附和道:“我等是趕上好時候了,恰逢新帝登基廣羅人才。“他語勢陡轉,又道:“不過說起上一屆科舉,那可真是臥虎藏龍,羣英薈萃,殿試的前三甲而今都成了朝廷的肱骨之臣了。哦,對了,聽說這一屆的主考官正是上一回的狀元郎顧懷興。”
又有人從房中出來,打着哈欠接過話茬:“可不正是,我答卷時有幸見到顧大人一面,那可真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即便是竹林七賢再世,也不過這個風骨了。我聽人說,當年殿試前三甲就數顧大人生得最好,多少權貴妄想下榜捉婿都吃了閉門羹,顧大人因此得罪了不少大臣。”
正說着話,小二端了薑茶過來:“客人,您的薑茶。”面含三分笑,看着喜氣,四號房的客人隨手打賞了幾文錢,笑道:”小二哥買些茶吃。“又轉身對衆人說:”諸位,我先行一步了。
錦越又聽了幾耳朵,扭過頭問:“小姐,咱們不出去看榜嗎?”
唐瑜撐着下巴,正百無聊賴,倒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兀自吩咐道:“阿錦,你去與我要碗粥來。”
錦越瞧不得自家小姐這幅懶散的模樣,越發的恨鐵不成鋼,咬牙切齒地說道:“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寬心人,只管悶頭考了了事。”
唐瑜悠悠然道:“在外喊我公子。還有,”一口茶飲盡,今春的新茶還未上,因而店家上奉上的都是往年的陳茶,喝在嘴裡總有一股子黴味,她皺了皺眉:“難不成我還真要金榜題名回鄉光宗耀祖?”
錦越瞪了她一眼:“就是要氣死那個姓顧的,看他有什麼臉面!”錦越扭頭拉開房門,“砰”的一聲,把唐瑜的話統統砸在門框裡,唐瑜碰了一鼻子的灰,嘆道:“都是我慣的。”
忽然間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她又大喊道:“粥!我的粥!別忘了。”
桌上只有一壺茶水,可她實在懶得出門,這鬼天氣,看什麼榜,窩在客棧裡多舒服,門外還在討論顧懷興,簡直將他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唐瑜摸了摸鼻子,神神在在地念叨着:“真是世風日下了。”
“盆兒糕,冰糖葫蘆……”沿街叫賣的聲音不絕於耳,唐瑜走到窗子邊上,將窗戶開了個小縫,大街上都是人,錦越就擠在人羣中,艱難地移動着,唐瑜一拍手:“這白眼狼,遲早要把本公子餓死。”
便自行走到二樓的樓梯邊上,衝着底下喊道:“小二,一號房送碗粥。”小二哥馬上應了,唐瑜剛轉身,迎面見着個商人模樣的人朝她走來,笑道:“兄臺未去看榜麼?”
她亦敷衍一笑:“我才疏學淺,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說罷便想離開,卻被那人擋了道路,他言笑晏晏,眉宇間正氣浩然,皇皇一股貴氣,雖說打扮上像個商人可舉手投足間風範自成,令人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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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臺面善,可是在哪裡見過?”
唐瑜不由腹誹:自古以來的登徒子搭訕都慣用這招。可是面上卻表現得十分驚訝:“十年前在下的兄長在西湖邊走失,難道閣下正是我那失散多年的胞兄?”三分驚喜,七分震驚,說的彷彿確有其事。
對面那人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道:“兄臺真會說笑。”
唐瑜朝那人拱拱手示意他讓道,那人側身過去,進退有度,望着唐瑜的背影失笑道:“有趣,有趣。”
在樓下等候的僕人立即迎上來,堆着笑問:“爺,什麼事有趣?”
那人回頭止了笑,摩挲着腰間的玉佩,若有所思,問:“顧太傅哪去了?“
僕人道:“回爺的話,顧太傅說他先回馬車上等着爺。”
那人搖搖頭,念着:“這個顧懷興,總是這麼不近人情,真想知道到底要怎樣的姑娘才能入得他的眼。”
外頭進來個小廝,看着一股機靈勁,徑直走到那人身邊,言語間十分恭敬:“顧大人問爺逛完了沒有,要看的都已看了,是不是該回去了。”
那人道:“不急,還未見到探花郎呢,聽說咱們這位探花郎很受顧大人的青睞?”
顧懷興抖了抖袍子,面無表情地聽完小廝的傳話,道:“爺若是想看就讓他看吧,時辰不早了,太后在慈安宮怕是等急了。”
小廝有些惴惴不安地問:“當真這麼和爺說嗎?”
顧懷興淡淡掃了他一眼,小廝拔腿就走:“奴才這便去。”
那人聽了小廝的傳話,恨恨地甩袖道:“他是越來越放肆了。”可是到底沒犟着硬要等人,戀戀不捨地準備離開,就看見儀仗隊浩浩蕩蕩地往這行來,爲首的正是天子近前的黃公公,那人趕緊背過身去。只聽到黃公公扯着他那尖利的嗓子喊道——
“誰是唐鈺?”
客棧內的衆人面面相覷,坐在馬車裡的顧懷興一愣。無人迴應,傳旨的公公又問了一次。
唐瑜正喝着水,猛得嗆在了喉嚨裡,慌忙打開了房門,朝着樓下大聲喊道:“唐鈺在此!”
聲音有些耳熟,那人剛想回頭,卻瞥見顧懷興臉色陰沉,眉頭緊皺,趕緊上了馬車,不再耽擱。
“探花郎,恭喜了。“眼前的臉好似被放大無數倍,周圍的人滿面笑意,似乎是在說着”恭喜“,她卻如墜雲間,彷彿是場夢一般,遂脫口而出問道:“公公你莫不是認錯了人?”
一屋子鬨堂大笑,錦越穿過人羣,跪到她身邊用手肘捅了捅她道:“公子你還不領旨謝恩?”
她才如夢方醒,一個頭磕到底,直到觸碰到冰涼的泥地:“草民唐鈺叩謝天子盛恩。”
探花郎,天子欽定,是多少讀書人幾輩子都求不來的事,她卻如坐鍼氈,唐瑜接過聖旨,黃公公笑道:“探花郎,今晚上林苑的瓊林宴您可莫遲到了。”
唐瑜纔想起還有這一出,腦子轉了三轉,攔住要出門的黃公公,問到:“敢問公公,我等無需拜謝恩師顧大人嗎?”
黃公公笑道:“原是有這麼個規矩的,只是顧大人一早便吩咐過了奴婢們,叫不用刻意提這件事,顧大人一貫不愛湊熱鬧的,朝中無人不知。”
唐瑜繃着的心一下子鬆了下來,送走了宣旨的公公,到了下午卻來了個人站在門口問:“哪位是唐大人?”
唐瑜想了半天才意識到原來唐大人喚的正是他,忙不迭道:“正是在下。”
那小廝面色恭敬卻不卑不亢,先是向她行了一禮,復而道:“想來早晨黃公公已然來過,我家大人不願壞了規矩,遂有請新科探花郎過府一敘。“
小廝見她面色呆滯,以爲她不知是哪位顧大人,便好心提醒道:“我家大人就是顧懷興顧大人。”
錦越搡了搡她,唐瑜鎮定地站起身來回道:“我知道了,有勞小哥帶路。”既然是謝師,必然不會只有自己一個人,再說顧懷興從未見過自己,怕他作甚?
唐瑜閉了眼,心中七上八下,跟着馬車來到太傅府,錦越不住地拉她衣角,問:“公子,這可如何是好?”
她擡眼看着門口的“太傅府”三字,心一橫,便跨了過去,據聞太傅府乃是天子親賜,顧懷興貴爲帝師更是有從龍之功,可以說是風頭無兩。
“小哥,這院子裡種的可是湘妃竹?”
湘妃竹,據聞由娥皇女英的淚水浸染而成,竹乃歲寒三友中一友,象徵堅韌挺拔,清淡高雅,正是唐瑜一直追崇的品格,而湘妃竹又是情深意重,忠貞不二,因此唐瑜自小便愛竹成癡,所居住的閣樓下也栽種着成片的湘妃竹。
“探花郎這邊請。”
她的視線從長得茂盛的湘妃竹上離開,緊跟着帶路的小哥,最後來到一處幽靜的房間前。
“大人在書房等着呢。”
她推開門,隨着“吱呀”一聲,房間內的格局漸漸顯露端倪,濃郁的龍涎香味道,唐瑜曾聽父親偶然提過,這香名貴異常,非一般人能享用的起,因而富貴如唐家亦只得收藏零星半點。
唐瑜提着的心又吊了起來,屋裡遲遲沒有動靜,她只好硬着頭皮走進去,兩邊各坐了一個人,應當是狀元和榜眼。
上首的應當便是顧懷興了,他揹着身子正對一幅柏樹常青圖,身姿挺拔,傲骨嶙峋,施施然負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