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事就忙去,不需要一直跟我我們。”楚開翰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弟弟坐立不安了,當中固然有因爲自己,但更多的是有事沒有完成、或者因爲太過棘手而難以完成。
楚開墨露出一絲討好的笑容,並沒拒絕他的好意,笑道:“我會在八月十四出現在南城。”
之後便匆匆走了,好不容易撐起來的場子,可不能說塌就塌。
這一夜,楚開翰沒怎麼睡,白日裡碰上山賊,又是驚嚇又是殺人,簡直驚心動魄,他遊走各類人羣之中,卻是不曾見過人血,難免覺得後怕。再就是心裡惦記着弟弟,不知道的時候還好,一道知道了他在做什麼,整顆心就沒辦法安定下來。
翻來覆良久,等他有了睏意,天色已經發亮,之能放棄入睡。
“你去吧,大哥這裡有我,想來昨日受驚,今日睡得遲些。”
楚開翰一踏進花廳,就看到自家小妹和嚴卿對立而坐,好似嫌棄那茶水一般,皺着小眉頭,很是痛苦。
嚴卿拱手一禮:“多謝,到底血脈相連,哪怕不是同胞兄弟,我也不曾想過弄死他。”
楚容嗤笑:“放心養了只白眼狼,畢竟,人家母親活得好好的,而你,是拆散他美好生活的賊人!”
嚴卿鄭重搖頭:“不會,我不會叫危險留在身邊。”
毀去一個人的法子千千萬萬,而他只要保住那人的性命就可以了。
楚開翰微微頓住,原來南城嚴氏並非真的只有嚴卿一個男丁,而是有男丁,從小被嚴卿掉包,如此才能夠保證地位巍立不倒,得族人全心擁護。
南城嚴氏是個傳承百年的大家族,嫡庶分明,繼承人只認嫡系一脈,除非當真是後繼無人,纔會考慮宗族子弟,但也必須行過繼之禮,養在嫡系身邊,接受正統教育。
繼夫人所出之子比不得嚴卿尊貴,但也佔了個嫡字。
而現在,聽嚴卿的意思,這個被掉包的異母弟弟似乎就在月牙城?
那邊,楚容道:“隨便你。”
嚴卿叮囑道:“我會在正午時分回來用膳,小百合天太亮才入睡,勞煩小妹看顧一二。”
頓了頓,抽出袖兜裡一張蓋了鮮紅大印的文書,道:“此爲百畝地契,剛剛到手,相信小妹會很有興趣。”
楚容果然很有興趣,眼睛亮了三分,伸手一抓眉開眼笑道:“放心吧,這裡是二哥的地盤,百日無憂。”
得這麼一句話,嚴卿就放心了,哪怕對這個姨妹忌憚頗深,但不可否認,她的話從來不曾虛言,所說之言,九成九會成真,剩着不到一成是她不想說而模糊帶過。
那麼她說這陌生宅子安全,那就一定安全。
嚴卿帶人離開了,臨走前跑到房間裡,同楚雲一番道別,當然是他單方面的道別。
花廳中,楚容倒了茶:“大哥聽到了?”
楚開翰走出來,雙眼之下一層清影,眼眸卻不見半分精神不佳,點頭道:“剛剛知道。”
楚容道:“這就是南城嚴氏,他們無時不刻都在算計,若非嚴卿真心對待姐姐,姐姐也默認允許他的存在,其實我不看好嚴卿,他會是一個好將軍、好男人,卻不會是好丈夫。”
至少短時間不會不是好丈夫。
嚴卿出身將門,哪怕放養了那麼多年,但是身份決定不可拋卻的責任,邊關摩擦升級,最多安定三年,三年後必然戰事起。
名將之後,嚴卿如何置身事外?
戰場殺機重重,隨時可能隕落當場、馬革裹屍,嚴卿真心對待楚雲,卻無法放下宗族責任,安心陪着她。
楚開翰也想到嚴卿的身份,聯想到邊關之事,呼吸有些沉重,然,婚事已成,大局已定,楚雲,非嫁不可!
楚容話頭一變,口氣略帶輕鬆:“不過話說回來,兩情相悅是最好的籌碼,真心相守,時間算什麼,短暫分離算什麼,終有一日會修成正果,白首不相離。”
老實說,楚容見證兩人的情感,一路走來算不得轟轟烈烈,平淡中、雞毛蒜皮中,嚴卿從一個小少年長成成熟男人,在楚雲面前始終不變的溫柔寵溺,帶着三分小心討好,以及全心全意的守護。
聽說,陪伴是最好的告白。
嚴卿深愛楚雲,爲她甘願留在小城鎮,遠程掌控南城之事,同時不忘壯大自己。
八年過起來很快,數一數其實很長,嚴卿這份感情付出八年之久,不曾動搖分毫。
楚開翰點頭,他是男人,最懂男人心,輕易就能看出嚴卿心中對自家妹妹的感情。
微微放了心,想到楚開墨,整個人都不好了,道:“什麼時候開始的?是那年九歲得了個算盤當生辰禮之後?”
九歲的楚開墨其實有了不菲的財富,當然這‘不菲’只是對農家人來說,也就是那時候開始,楚開墨頻頻鬧失蹤,若非一個月定期回來一兩次,很容易以爲出了意外。
加之花房起步不久,根本無暇他顧,一晃過去了這麼多年。
楚容輕咳一聲,含糊道:“我怎麼會知道。”
堅決不能叫大哥知道是她慫恿的!
楚開翰將弟妹看得很重,恨不得藏在翅膀之下,爲他們每一個鋪好安全平坦的未來,然,人不可能活在別人的安排之中,所以楚開霖選擇毛筆,楚容抓着碧玉山莊不放,而楚開墨…算盤不離手。
“你會不知道?”楚開翰明顯不相信,當年那算盤還是有來歷的,楚開墨從小精明,能打會算,最擅長將別人手中之物低價買入,再高價賣出,以賺取中間利潤。
但他人小,又不識字,每一次恨不得將十個手指頭和十個腳趾頭一起拿來用。
九歲那年,楚容私下找到楚長河,見他打一個算盤,然後送給楚開墨當九歲禮物,從此,艱難的掰扯清算變成輕而易舉。
楚容輕咳,抓了茶杯遮擋心虛。
難怪二哥怵他,這糾纏不清的樣子她也發怵。
嚴卿帶着人闖進一戶農家,第一眼就看到乖巧餵雞食的五歲小孩子,小小的孩子衣着整齊乾淨,眉目清朗,不難看出長大後容貌俊美之相,脣畔帶着淺淺的笑意,似乎很喜歡身邊這羣圍着他咯咯咯直叫喚的小雞仔。
“長生。”嚴卿揮退身後人,大步入門。
長生疑惑扭頭,看到熟悉的人,面上露出驚喜之色,扔了雞食就撲過去:“是嚴卿大哥來了?”
小孩子嗓音稚嫩,帶着歡喜,眼睛亮晶晶好似要發光了一般。
嚴卿脣角上揚,含笑道:“幾月不見,長生似乎長高了啊!”
“是,袖子都短了一截,我娘說過幾日我生辰給我做一套全新的!”小孩子抓着嚴卿的袖子,眉目帶着得意與迫不及待之色。
孩子,你卻不知道你出身豪庭,自該榮華富貴而不是節衣縮食。
嚴卿斂眉:“我送給你的那些東西呢?”
“哦,嚴卿大哥說的是布匹麼?我爹說布匹太過華貴,農家孩子不適合穿那個東西,便帶走了,說是換成銀子,留着將來給我娶親用!”長生面色微微紅,五歲的他還不知道什麼是成親,但他知道,會有一個人陪着他睡覺,陪着他度過一輩子。
他一定不會像爹一樣經常打娘,他會愛護他的妻子,好吃的給她吃,好喝的叫她喝第一口。
嚴卿緘默,當年找這戶人家收養長生,一是這戶人家沒有孩子,二是,繼夫人的孩子,他不想看到他,能夭折最好不過,不能夭折,也要從小受盡苦楚,一輩子永遠留在角落旮旯裡!
人心是世界上最難預測之事,從來沒什麼親情,不知道兄弟姐妹之間能夠多深的糾纏,看着楚家二房五個兄弟姐妹,也曾羨慕得不行。
一次偶然相遇,幼弟懵懂無知又天真爛漫,見他冷硬的心鬆動三分。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明裡暗裡接濟幼弟。
兩人才會如此相熟。
沉默良久,嚴卿道:“我帶你離開如何?”
長生歪着頭看他,而後搖頭:“我有爹孃,有家,不能跟嚴卿大哥走,不過大哥不要傷心難過,現在我還小,大哥來看我,等我長大了,一定也去看大哥,好不好?”
好什麼好?蠢貨!
嚴卿別開視線,竟然有一種無奈與挫敗之感。
當時想要養死這個孩子,誰知道,最後竟然是這般境遇。
慢慢蹲下身軀,嚴卿道:“我要成親了,你會有嫂子,小侄子小侄女,我要照顧他們,守護他們,也許我以後都不會來看長生,這樣,長生也不願意跟我離開麼?”
長生微愣,皺着小眉頭認真想了很久,終究還是搖頭拒絕:“嚴卿大哥,長生會想你的,不過我不能離開爹孃,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我走了他們會被人笑話,爹也會打死孃的。”
嚴卿繃着臉,凝視長生良久,三歲看老,長生已經五歲,這麼下去,長大成人之後,定然不會是什麼威脅。
當初的目的不就是如此?留下一條小命已經是最大的讓步恩澤。
只是…
張了張口,嚴卿還是嚥下爬到咽喉的話。
比之這個不知道會不會突然狂性大發的弟弟,他最想保護的人還是小百合,絕對不能容許小百合受到半分傷害!
“既然長生不想離開,我也不強求,這枚銅板你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要叫你爹孃知道,其他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帶着它來找我。”嚴卿揉了揉長生的小腦袋,剛剛死了妹妹,好似心也因爲柔軟了很多,那個善良得叫人心疼的孩子,還有這個單純得叫人無可奈何的孩子,這一刻竟然詭異的重合了。
長生鄭重收下銅板,拍着小胸脯保證道:“等我長大了一定是去看大哥,大哥有了娘子要好好對待她,不能打她、罵她…”
嚴卿哭笑不得,看着這孩子嘰嘰咕咕叮囑了一大堆沒用的,眸光帶着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溫柔。
三天之後,送親隊伍再次啓程,折了過半的人手被補全,馬匹車隊全都用上最低調奢華之精品,一支精銳武師全程護衛,一路上十分打眼,卻叫心思不古之山賊望而卻步。
打劫也要看對象,畢竟,拼了命最後卻死了,縱然得到大批財富,也無法傾力去享受。
無人注意的角落,一長袍古袖男子看着前行的隊伍,比不得軍隊井然有序,卻有一種不畏生死的義無反顧,不怕死的人其實最可怕。
身後鬥志昂揚的小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失去朝氣,行將就木,好似八十老翁,打擊多了,人也變得頹廢。
那長袍男子道:“傳令下去,整隊回城。”
副官猶豫了下便同意了,自古以來,軍心一旦動搖,就無法維持強悍的作戰力,與其到時候無辜死亡,不如及時撤退,也好保留幾分人力,每一個軍人的培養是需要大量時間精力以及金錢。
損失一個就少一個。
撤退命令傳下去,所有人明顯鬆了一口氣,哪怕只是失敗一次,也足夠這些引以爲傲的軍人心生疲憊。
撤退在即,那長袍男子找到嚴卿,低聲道:“若是少族長能夠順利迎娶夫人入門,我嚴氏宗明自當甘心下跪,奉少族長爲主。”
嚴卿受寵若驚:“自當全力以赴。”
嚴氏嚴宗明,嚴氏掌控最強軍隊的天才軍師,就是此時的嚴將軍也要給予幾分面子,這個人不過弱冠之年,在嚴氏軍中卻是威名赫赫。
嚴卿不敢小瞧他,卻也沒有放在心上。
江山代有人才出,不是自己的人,用起來難免束手束腳,縱然才思敏銳,機智過人,但那又如何,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反水?
別忘了,此時的他已經心有反水之意。
送走嚴宗明,嚴卿冷笑一聲,小百合必然要迎娶進門而且是正大光明,嚴宗明的支持卻是可有可無。
嚴將軍的刺殺半路夭折,送親隊伍繼續往前,楚開墨也一直沒有出現。
一直到八月十三,送親隊伍快馬加鞭,終於來到南城,這個被冠上嚴氏之名的冷硬城池。
“南城嚴氏果然名不虛傳。”楚容撩起車簾子,看向雄偉巍峨的高大城牆,兩排昂首挺胸的軍將分立兩端,眸光銳利如刀,殺意盎然,好似看到賊子便會立刻將之斬於劍下。
“可南城似乎不歡迎少族長歸城。”楚開霖瞥了一眼神色肅然的嚴卿,整理衣袍,悠然而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