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風平浪靜,楚容讓楚開翰定期將家裡的事告訴她,結果無一例外是相安無事。
這段時間裡,段文華好似變了個人,臉上陰鬱之氣散去很多,往日和狐朋狗友聲色犬馬,而現在卻是追着楚容不放,那淺淺的真切笑容,叫楚容有一種回到小時候話多的錯覺。
“小啞巴,京城最有名的就是這九重塔,每年歲末年初,皇上都會從富麗堂皇的皇宮裡走出來,登上這九重寶塔,與天下百姓共賞花好月圓。”
九重塔聳立天下,烏金色塔身沐浴在陽光下,璀璨奪目,可能因爲皇帝每年的親臨而多了一種叫人憧憬的必往決心。
楚容看着人來人往的高塔,微微露出一抹晦澀的光芒。
九重塔,九重寶塔啊!
旁人只會看到寶塔上令人神往的氣息,而她卻看着這座寶塔染紅一層又一層的鮮血,無數人的屍骨堆積成這九重寶塔,一直蔓延到皇宮宮門口。
許是天子每年不曾爽約的踏至,九重寶塔漸漸變成見證天子的寶地,沒有走過九重寶塔,算不得真正的一國之君,一代又一代,成王敗寇,身染鮮血,從九重寶塔一直踏入皇宮,坐上一主之位,天下霸主之巔。
“小啞巴,幾年前大成水鮮魚類漸漸被人們認同,走進飯桌之上,京城一家‘水鮮館’成爲人們趨之若鶩的存在,聽說皇上就是在這裡嘗過鮮美可口的水產海鮮,才爲‘水鮮館’執筆命名,‘水鮮館’於大成絕無僅有,天下只此一家,想要嘗一嘗美味,還得提前大半個訂雅間。”
水鮮館,段文華笑容可掬的看着楚容,手中一本名爲菜單的東西遞給楚容,道:“想吃什麼隨便點,望月請你吃到滿足。”
楚容不客氣的接過菜單,上面熟悉的文字加形象圖案差點叫她崩了臉上的表情,木着臉,隨意點了幾個鮮美可口的,便將菜單還給段文華:“你也點兩個。”
段文華笑得一臉滿足:“你就點這麼些可不太夠,這個季節正好是大閘蟹肥美爽口的時候,配上特殊的醬汁,很是無法抗拒,容兒難得來一次,可要仔細品嚐纔是。”
楚容木着臉點頭,心裡卻是發苦,海鮮的確很好吃,可她並不喜歡,原因是因爲不好剝殼…
沒過多久,清蒸大閘蟹被送上來,一碟清香醬汁擺在面上,楚容木着臉,動手剝吃大閘蟹,動作飛快,並且十分流暢。
段文華看得驚訝,而後後知後覺的想起來,水鮮似乎是從三裡鎮開始興起,那麼楚容懂得吃,會吃,似乎也很正常?
“咦?是瑞安將軍家的公子文華麼?”
一道還未變聲的男音自門口而來,楚容擡頭看去,一張略熟悉的臉龐映入眼中,藍白色皇子袍,針針精緻細膩,上等玉錦做成的衣袍,頭頂藍寶石玉冠,明明還沒落冠,卻已經同成年男子一樣束起發冠。
來者十皇子殿下,成卓旭。
眼波一動,楚容假裝不認識他,跟在段文華身後,拱手行禮。
“文華不必客氣,快快請起,本公子攜帶幾位好友嘗一嘗美食,倒是有緣分同文華你一見呢。不過這位公子好生面生,敢問是哪家的公子?本公子在隔壁定了個包間,你二人未免太過冷清,不如湊成一桌如何?”成卓旭說這話,眼眸卻是盯着楚容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這個年紀不大的小公子,似乎在哪裡見過?
但是他翻遍腦海的記憶卻想不起來這號人物。
若是真的見過這麼一張乾淨剔透的小臉,不應該忘記纔是,成卓旭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記錯了。
那般直接的盯着楚容看,楚容還沒有表態,段文華先做出了反應,只見他上前一步,狀似不經意的擋住楚容,而後帶着幾分恭敬道:“見過殿下,臣子這位小友不過是小地方的公子,前幾天剛好來到京城,臣子便帶着她到處走走看看,過幾日她就離開了,也不怪殿下不認識她。多謝殿下盛情邀請,只不過我二人…”
說着略有些尷尬的看了下身後一片狼藉的桌子,一起不言而喻,我們已經吃飽了,就不同殿下你一起用飯了。
“改日還請殿下賞臉,臣子備下筵席,把酒言歡。”段文華笑着說道。
成卓旭似乎有些失望,但是並沒有勉強,段文華此人爲瑞安將軍的嫡子,身份尊貴,本該是他拉攏的對象,只不過這人太過不着調,整日走狗鬥雞的,盡交一些酒肉之徒,成卓旭並不打算和這種人多有接觸,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
只不過如今太子失勢,新一輪爭奪即將開始,這才放下身段,同段文華打招呼,不過人家並不領情。
又看了楚容一眼,叫她畏畏縮縮一副上不得檯面的模樣,眼眸微動,轉頭告辭離去。
楚容二人繼續回到飯桌前,將有些發涼的食物一掃而空,之後默契的站起來,默契的看一眼,而後一人去結賬,一人去外面招呼馬車,之後相攜揚長而去,
宛若演練了無數次,端的是默契無比。
那車上,段文華道:“太子殿下落下殘疾,此生無緣皇位,其他的皇子已然擺出擂臺,其中以十皇子呼聲最爲響亮。我父親再三叮囑我不能淌這趟渾水。”
所以他走得毫不猶豫,走得有些急切。
楚容微微一笑,湊近段文華道:“太子的確是失勢了,但是望月似乎忘了,太子殿下膝下可是有嫡長子的,並且是皇上最喜歡的皇長孫。”
所以,這太子雖然處於劣勢,但也不一定會一敗塗地。
段文華挑眉,眸光深深的看着楚容,卻沒有順着她的話說下去,畢竟有些事不是在外面胡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馬車陷入安靜,唯有啪嗒啪嗒的馬蹄聲。
吃飽了喝足了,楚容靠着車廂睡過去了,好不愜意。
段文華:“……”這小啞巴當真是氣人,隨便說上一句話叫人心驚膽戰,自己卻呼呼大睡,簡直…似乎幼兒時期的她就是這麼沒心沒肺!
將那不停撞擊車廂的腦袋扳入胸膛,段文華眸光閃了閃。
段文華將熟睡的楚容送到她在京城的屋子,正想兩人抱進去,就看到冷着臉的楚開霖,對於楚容這位小哥哥他並不是很熟悉,只停留在知道她上面有三個哥哥而已。
此時,看到明顯看他不順眼的楚開霖,段文華摸了摸鼻子,而後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道:“我送容兒回來。”
楚開霖面無表情將他手裡的人接過去,理都不理他一下,抱着楚容轉身就走。
段文華默默站在原地半天,周身一股被拋棄的悲傷氣息,良久才失魂落魄的離開。
而楚開霖抱着楚容進門,將她放在牀上之後,立刻掐住她的臉蛋往旁邊扯:“小妹越來越不知分寸了呢。”
楚容齜牙咧嘴的睜開眼,一臉控訴:“小哥哥快點鬆手,可疼可疼了!”
楚開霖道:“不裝睡了?”
楚容:“……”有一個懂她的哥哥似乎不那麼開心。
朝着楚開霖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略狗腿。
楚開霖鬆了手,順便爲她揉了揉臉頰,道:“既然我們家同瑞安將軍府之間的事已經處理完成,你準備何時回去?娘在家裡會擔心。”
楚容眉心一跳,她是勸說望月不要牽連楚家,但是瑞安將軍此人…
這時候回去怎麼可以?
此事根本沒有解決,但是她真心不想小哥哥摻和其中,免得分散他學習的心思。
想了想,楚容道:“小哥哥,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雪,不如我就留下來,等過年跟你一起回家?好不好?”
楚開霖面無表情的看着她,一言不發。
一種無處遁形的感覺侵蝕心肺,伸手抹了一把臉,楚容道:“我說,我說還不行麼,小哥哥別用這種看負心漢的眼神看我!”
負、負心漢?
一萬次告訴自己,要穩重,不能生氣,面前是小妹,不能打,卻還是忍不住,擡手敲了她一下,斥道:“淨胡說八道。”
楚容捂着腦袋委屈巴巴的看着他。
楚開霖抿了抿脣角,無奈道:“坦白從寬還是抗拒從嚴?”
楚容立刻收斂可憐相道:“我坦白。”
楚開霖點頭:“很好,說吧。”
楚容:“……”
耷拉下腦袋,楚容道:“小哥哥,那一日我在將軍府見到過瑞安將軍,這人看起來一身浩然正氣,但我覺得他很有問題,望月曾經說過,他派出去的刺殺只有兩次,另外一次很有可能是瑞安將軍令人出的手。”
楚開霖脫了鞋子爬上牀坐在楚容身邊,靜靜的聽她繼續說下去。
楚容道:“他爲什麼要對我們家出手?也許是爲了幫助望月,但瑞安將軍親口告訴望月,望月的母親死在啊黎手中。”
楚開霖:“段白黎會跌落成鄴大江,孤身漂流那麼長日子,是段文華下的手?”
楚容眼神一閃,果然瞞不過小哥哥,連啊黎落水漂流至香山村的事都被他知道了,要知道,當時爲了遮掩段白黎的存在,她可是特意將之安置在山莊內,避過各種風頭,纔敢放他出來。
如今過去了三年,小哥哥卻能夠準確無誤的找出當日的真相。
腦中各種情緒飛閃而過,楚容面上沒有一絲表露出來,點了點頭道:“是,望月堅信啊黎殺了他母親,這才下毒手將啊黎投入成鄴大江,卻沒想到啊黎命大活了下來。”
楚開霖微微眯起眼睛,眸光變得銳利,片刻之後道:“你想插手將軍府之事,爲段白黎洗去冤罪?”
楚容張了張口,並沒有否認。
楚開霖卻道:“你怎知段白黎當真沒有弒殺嫡母?你又知道段白黎的另一個身份?”
楚容低下頭。
楚開霖伸手掐着她的下巴:“小妹,京城就是一個大染缸,水質渾濁不堪,段白黎那個人,身爲庶子卻能夠在皇上面前嶄露頭角,並且贏得天下人的敬仰,何等可怕?你…”
喉嚨動了動,楚開霖蹙眉,有些不願意刺激自家小妹:“早在很久以前段白黎就犯了欺君之罪,當今天子的確胸懷大度,至今不曾拔下他的假面具,然,自古君心難測,你插手將軍府之事,他的另一個身份勢必隱藏不住,到時候…士大夫、御史臺、被他壓制多年不曾反抗成功的文武百官都會對他落井下石,小妹,你可曾想過後果?”
後果是什麼?她只知道,這時候的皇上寬容仁慈,心有愛才惜才之意,此時不將段白黎的另一個要命身份公告天下,他日天子追究起來,那纔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楚容的模樣楚開霖看在眼裡,伸出手掐住她的臉蛋,嘆息一聲:“果然女大不中留,果然女生外嚮!”
楚容打掉他的手,自己揉了揉,小哥哥這是怎麼了,不知道掐着肉很疼很疼麼?
“罷了,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但有一點你必須記住,莫要再避開我,明白了麼?”楚開霖其實不贊成小丫頭爲京城攪風攪雨,京城不大的地方卻是藏龍臥虎,小丫頭小聰明不少,但聰明的人同樣很多。
楚容愣了下,隨即明白小哥哥這是在擔心她,顧不得臉上的疼,身軀一撲,撲進楚開霖的懷抱,嗡裡嗡氣道:“小哥哥放心吧,我會小心謹慎的。”
楚開霖不再說話,而是揉着她的發頂,眉宇輕蹙。
之後好幾天,楚容風雨無阻的跟在段文華身邊,時常進出瑞安將軍府,也在夜裡踏足段白黎名下的護國將軍府。
因爲手上握有段白黎給她的令牌,護國將軍府的所有人全都對她畢恭畢敬,但凡楚容吩咐,就沒有得不到回覆的,並且用時很短,效率極高。
而楚容的所作所爲,完全用書信的形式傳送到段白黎書案上。
此時,一身濃郁殺氣的段白黎剛剛回到大帳之內,褪去戰甲,換上輕便錦袍,洗去滿手風霜,尚華已經擺上三柱清香,一沓厚厚的空白紙張,墨水毛筆準備妥當。
段白黎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身殺戮被清淨取代,眉宇之間不經意流露慈悲與純淨。
宛若無數清泉隨着段白黎手中行雲流水的字眼揮就而成,圈圈層層的擴散,帶着星星點點的金色光芒,將環繞戰場之上、死在刀劍之下的亡靈送入往生。
尚華沉默的跪坐在段白黎身後,每一次上戰場,公子都會空出時間來,抄寫大量往生咒,焚燒以淨化靈魂怨氣。
尚華不知道鬼神究竟存在與否,但他覺得,公子無所不能,往生咒定然能夠帶着那些亡魂找到地府的大門,然而投胎轉世,一生喜樂。
足足百遍,厚厚的一沓白紙每一張都被段白黎寫上晦澀的經文,字跡清晰,不錯一字。
隨着炭火燃燒,這些經文好似活起來了一般,飛到戰場每一個角落。
直到…炭火上一片灰燼,段白黎閉眼靜坐,再睜眼,面容之上只有殺伐果決,再無一絲慈悲憐憫。
“公子,京城送來的,你可要看看?”尚華適時送上來一封厚紙皮書信。
段白黎伸手打開,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良久,尚華聽到他家公子道:“讓他們靜觀其變,不需要阻擾容容。”
尚華擡起頭,清晰的看到他家公子脣角上揚,似乎愉悅,似乎想念,不久之前隨時可能坐地成佛作祖的方外之人,一瞬間跌落成紅塵中人,原來不是不動情,而是一動情,便是傾覆所有。
等不到尚華的回答,段白黎轉過頭看他,尚華連忙低下頭:“是,公子。”
“將軍,三國聯盟再次攻城,嚴將軍私自開城門,率領五千人馬殺出去了!”
軍帳之外,副將聲音帶着急切與不安。
段白黎猛然站起來,眉目冷峻,寒光乍起:“探子可曾來報?敵軍領將何人?”
“我方探子回報,三國聯盟密謀分散攪和之局,嚴將軍被人挑起怒火…似乎南城私兵一事公諸天下!”
換句話說,嚴將軍離開長月郡並不是因爲敵軍,而是因爲私事!
簡直胡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