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般的月光,順着屋頂流下來,綿綿地灑在方府的院中。
“蘭蘭,有高興事說出來我和你母親一起分享一下。”看到女兒這幾天神采飛揚,走路飄飄欲仙的樣子,方業明不失時機地想把方若蘭引到婚事的話題上來。前段時間怯於啓齒的婚事不知道女兒心中如何打算。他燈光映着的臉上並不期望女兒能給他帶來婚姻話題以外的竊喜。
幸虧昏暗的燈光給了方若蘭遮羞的條件。是時候坦白父母牽腸掛肚的婚姻大事了。可又不知用何種方式向父母提及王德元,以及應對衍生出的問題。用力氣明顯減弱的雙手捏着父親的肩胛,拼命在腦海中尋找臺詞。眼睛看着整理儲物匣的母親:“乃個……我有看上的人了。”
父女的談話本來沒有上心的方太太猛然被關心的話題刺到,驚覺的停下手中的活,燈光裡兩顆明呼呼的眼珠盯向方若蘭。
果然這幾天的情緒和兒女私情有關,方業明縱使早有一點預料,還是讓女兒弱弱的話語驚地轉頭回看。
在幽靜的夜晚,屋子裡也靜了下來,只有方若蘭的兩隻手無意地動着。良久,方業明按捺住心中的驚愕,儘量和藹地問:“說說吧!他是幹什麼的?”
黃黃的蠟光沒能掩飾住方若蘭臉上的緋紅。雖然在老人寵愛中長大,但還是怕與老人在這件事上有分歧。忐忑地說:“他家在沁州農村,現在在太原做夥計。”
“一個夥計?”女兒的話電到了方業明一般,渾身驚慄了一下。
早就丟下手中活坐過來的方太太被“夥計”震得有些發懵。再借着燭光看看丈夫不知所以的表情,擔心父女之間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打破僵局說:“蘭蘭,坐過來詳細說一下。這個夥計是不是很優秀啊?”
父親的變化反而讓方若蘭更加坦然。在這個問題上方若蘭打定主意要對自己負責,就算父親如何阻撓她也不會妥協。沒有開口便坐到母親旁邊,等着父親的審訊。
女兒表情和動作無不體現着一股鑽牛角的倔勁,作爲父親的方業明如何能看不出來,他並非拿身份判定人,可是讓一個夥計糟蹋女兒一生的幸福,就是轉不過這個彎。無數次父女的交戰中都是以他對女兒的遷就而告終,女兒是隻有自己絆倒才醒悟的人。努力逼回心中的怒氣說:“說說吧,你欣賞他的什麼?”
“嗯,他重情重義,很有才華。”父親明顯做出讓步以後,用一慣的嬌氣給兩位老人說。緊接着說了王德元在沁州辯論會上的表現以及遊天湖挫敗崔文華的事。
方業明也是在一窮二白時摸爬滾打出來的,目睹過無數英雄青年倒在商海的場面,那些倒下的人並不是沒有才氣,這中間離不開運氣,而自己無疑是幸運的寵兒。話又說回來,不就是錢的問題嗎?他這份家業足夠女兒享用一生。心裡自我安慰一下後,說:“別急着向別人許諾,再觀察一陣子,你們年輕人很容易意氣用事而一葉障目。”
作爲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和正真愛自己的人生活。方太太回想自己的感受,很快對這位“夥計”不再排斥。
“等有機會我帶他來見您二老。”現在時機還不成熟,他要等王德元在事業上稍有成就再見老人,這樣不至於丟了父母的臉面。
女兒剛浮出水面的快樂作爲父親怎忍心再一棒打回,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兒在“夥計”的缺點中敗退。方業明站起身來朝母女笑着說:“那我等着看女婿。”
僵硬的氣氛一下被方業明的笑容打破,浮在母女心頭的陰雲隨之散去。
……
今天,無疑是寶芝林近年來最熱鬧的一天。三年以前,寶芝林生意如日中天之時,東傢伙計共聚一堂,吃喝玩樂一陣天,也算是年終慶賀。自打三年前生意每況愈下,這種慣例不再持續。這次聚會又和三年前不同,不言自明,是爲了迎敵而非慶賀。
酒店內,滿滿地坐了六七桌人,期間觥籌交錯,大吃二喝,熱鬧非凡。一號店和二號店掌櫃交頭接耳,吃喝享樂之情不上臉面,偶爾餘光探查四周,言語甚爲保密。表情與在場各位大有不同。
一個時辰過後,桌面杯盤狼藉,店員茶飽飯足。
一片雜亂中,謝東家在衆人不經意間出現在了視野中。不多時,喧譁聲在東家的目光裡退了下來。謝紀光面對着星星般的眼睛說:“寶芝林的各位兄弟辛苦了,今天召集大家來有兩件事,第一件是我們寶芝林將再一次面臨考驗,危機面前還望各位能夠鼎力相助。謝某先在這裡謝過。”
在謝紀光一個深深的鞠躬後,下面開始竊竊私語,內容都是有關寶芝林命運的預測。濟世堂要對寶芝林出手在同行中已不再是新聞。
“第二件事是謝某才疏學淺,不能解救寶芝林於危難。今天引進一位新人,由他來帶領大家乘風破浪。寶芝林有他四成股份。他即是半個東家,也是大掌櫃。”話音剛落,謝紀光用手暗示了一下大廳的另一邊。
這麼重大的變故,夥計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當然幾個掌櫃早有耳聞。只見一個腰墜翠石,不滿二十的少年從容的穿過衆人的視線,挨着東家面朝衆人站立。神情平和而目光深邃。拱手見禮後,自報家門:“我叫王德元,原來三號點的夥計。還望各位同仁以後多多照顧。”
場下一片安靜,靜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東家腦子進水了!讓一個夥計空手入股。好一段時間,場下又是竊竊私語。從商多年,今天確實見了世面。別說見了,在藥界乃至商界,這種消息不曾有過耳聞。寶芝林這下可要出名了,一個半年的夥計來做他們的大掌櫃,還擁有四成股份,這讓老夥計和掌櫃的臉往哪擱?除了三號店的夥計和掌櫃向王德元報以慶賀外,其他人都憤憤不平。
“在這關鍵時刻東家怎能把生意交到一個還沒入行的小子手裡,這不是玩火嗎?”
“小小年紀,我看他有什麼能耐管我。”
……
一陣小聲的嘀咕,同爲夥計自己怎麼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這小子祖墳冒輕煙了。大多是不服,有的心下準備着小鞋給新大掌櫃穿。剛纔謝東家提起來的士氣一下被新大掌櫃泄得一乾二淨。絕望的看見了寶芝林的墳墓。
“我有事說,不知哪位東家做主?”二號店張掌櫃打破空氣中的僵局問。
聞言,場中再一次靜的出奇,在衆人閉口看來的眼神裡,謝紀光對着張掌櫃說:“給大掌櫃說吧!”
衆人不服的眼神也是對謝紀光的非議,把這個展示的機會交給王德元,讓王德元用能力崩潰他們內心的不服。也體現他對王德元的鼎力支持和合作誠意。
“張掌櫃請講!”前幾天在三號店與張掌櫃有過一次不感冒的見面,張掌櫃難以掩飾的藐視中王德元有不祥預感,可他就喜歡殺猴儆雞。
“大掌櫃,我和一號店王掌櫃年事已高,想回家修養,請准許我們辭職。”語氣大有逼宮之勢。前幾天越過自己決絕辭掉小舅子,讓他在夥計面前臉面掃地。王德元一副我說了算的架勢讓他胸悶。今天以夥計爬到掌櫃頭上爲由拉攏王掌櫃辭職,篤定謝東家在關鍵時期要和自己妥協,最終達到提高工錢或者警告王德元自己不是吃素的。
一時間,坐滿人的大廳氣氛緊張,周圍空氣都凝結起來。夥計爲張掌櫃喝彩。統統凝視着王德元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萬萬沒想到張掌櫃會提出辭職,謝紀光還以爲張掌櫃的問題與生意有關。心裡一下亂如麻,一時不知所措。
望着張掌櫃看到謝東家的表情嘴角露出的譏笑後,眼裡露出凌厲的讓張掌櫃發寒的光芒,真來和自己公然叫板,王德元平和地問坐着的王掌櫃:“王掌櫃,你也是這意思?”
剛纔堅定的決心在王德元凌厲的眼光裡如冰般破碎。犯錯的孩子一樣膽怯地站起來,他怕自己真被辭掉,可覆水難收,再看看張掌櫃鼓勵的目光,委屈的囁嚅道:“嗯!”
場面已到自己無法控制的範圍,兩個掌櫃和王德元之間成了選擇題。這如何是好?
不等謝東家在兩難中做出錯誤決定,王德元果斷審判:“既然二位掌櫃一意孤行,對寶芝林失去信心,我准許二位辭職。這就請便吧!”
一句話,震得二位掌櫃定在原地,表情僵硬,一時反應不過來。
夥計半張的嘴怎麼也合不攏,全身一陣發涼。
既然說讓大掌櫃做決定再收回有失東家風範,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局勢任意發展。
偷雞不成蝕把米,場內一段時間安靜過後,張掌櫃眼裡看不到謝東家有任何作爲,強行擠出扭曲的笑容,眯縫這眼睛仇恨地朝王德元說:“你牛!告辭。”
王掌櫃怨恨地看看離去的張掌櫃,又委屈看向謝紀光,求救無果之後也相繼離開,身影一下老了許多。
包括謝紀光在內的所有人,爲王德元殺伐果斷而顯得驚慄,那些挑戰大掌櫃的念頭很快消失。
“從即日起,王康勝擔任一號店掌櫃,阿滿擔任二號店掌櫃。所有夥計開始學習記賬珠算,爲以後寶芝林發展做準備。”王德元朗聲向大廳宣佈。
康勝和阿滿喜不自勝,曾經王德元的諾言幾月之後真的兌現了。
一聽夥計有機會學習掌櫃的手藝,親眼目睹了三號店的夥計瞬間成了掌櫃,衆人激動無比,全身幹勁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