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業明拿酒杯的手本能地一顫,杯中的酒一下灑在桌上。轉頭向王德元瞟了一眼。進入到賣與不賣的徘徊中,記得前幾年有次來朝鮮,其他商人急着出手後,價格一下漲了,自己賺了個盆滿鉢滿。經驗告訴他,再等等。
客棧裡,吃飯的人越來越多。談朝鮮稀奇事情的,談見到的古怪玩意的,談朝鮮姑娘的,應有盡有。當然,生意還是主要話題。
“人蔘漲到一百零六兩了!”
像悶雷一樣的聲音,從客棧門口衝進來。衆人齊刷刷地看過去,只見一位留了短鬍子的商人從門口跳了進來,渾身沒有一處不興奮。一直帶着衆人的視線跳到大廳中央。動作與年齡很不搭對。
大廳裡一下喧譁起來。
“真的漲了?”
“太好了,我早就說會漲的!”
“哎!我還沒買上,不知道會不會降?”
……
剛聽到消息,王德元的心還是緊了一下。說是旅行,那純粹是騙人的,價格再漲,恐怕就假戲真做了。再回想自己一路的暗訪和近幾天的觀察,確信這種情況只是特殊情況下的迴光返照。他篤定人蔘價格會降下來。
事實情況就是這樣,朝鮮商人望眼欲穿地等着中國商人來的這一天,而且還是按去年價格開市。朝鮮人蔘今年盛產,而且去年還有壓貨,這種現狀沒能躲過大都房的火眼金睛,所以假託老客戶的仁慈,給那些中國人蔘商人一點甜頭,極速甩貨。
而中過商人餓不擇食的哄搶,擡高了人蔘價格。
有些等待人蔘降價的商人,臉一黑,痔瘡復發,做便秘狀。極速反應過來,丟下碗筷往外跑。人蔘價格從開始一路飆升的例子他們經歷過。
唯有王德元四平八穩,照吃照喝。
“王掌櫃,看來咱們這次真來旅行了。”盧東家一聲讚歎,已經打消了購買人蔘的念頭。
“盧東家好好玩,一切花銷我包了。”王德元說着把杯子舉到盧東家面前,二人一飲而盡。喝着一樣的酒,口味完全不同,一個是辣,一個香。
方業明喝足酒,轉身出門,依靠老練的經驗重新判斷市場。走時又瞟了一眼王德元,好像在說:“年輕人,你不是說人蔘會降嗎?”
坐在鄰桌的馮東家樂得不是一般,“哈哈”一笑,笑聲飽滿,底氣十足。向王德元說:“王掌櫃,既然來旅行,那一定得玩好啊!”
“確實還沒玩好,以後幾天我要好好玩!”王德元話裡有話。
薛瘸子等人很憋屈,連回擊馮東家的心思都沒有。
一直到第十天,人蔘交易基本結束,除了王德元一夥,最後幾人以一百兩的價格購得人蔘。馮東家等人前幾天的洋洋得意揮灑完結,走路姿勢也不像以前佔地方,冷嘲熱諷的話語也留給了自己。
雖然交易時間才過三分之二,人蔘商人就早早完成交易,心安理得的吃喝玩樂,感受異族風情,尤其是朝鮮姑娘。
盧東家等人臉色如冰雪逢春,前幾日的口頭抱怨換上了讚美。
“王掌櫃,高!”薛瘸子豎起大拇指,王德元總算沒有辜負他一慣的信任。
“是不是該進貨了。”張秀才申請到。
王德元回了他們一個字“等”。
其餘幾人面面相覷,心裡嘀咕,再降恐怕希望不大了吧!
與王德元相反,方業明已經很少在大庭廣衆之中出現。絲綢商只有他一人抱殘守缺,其餘人都已忍痛割愛。而出手的商人已經拿銀子購買自己早就預定好的貨物。
方業明一直慣用的經驗沒有得到正確判斷。絲綢的價格降到十七兩的成本價後,再也無人問津。此時有些後悔沒有聽王德元的勸告,尤其是聽到人蔘價格降了的時候。幾次碰面,表面裝作若無其事,心裡已經不敢小瞧這個少年。
這天下午,朝鮮商人樸正興帶着幾個商人來找王德元。最近每天和王德元一起吃喝,自然瞭解中國商人的情況。只有王德元兩手空空的消息自然在朝鮮那邊已經傳開。朝鮮商人直接找到王德元,求着買下他的人蔘。最終遭到王德元的婉言拒絕。
晚上又來幾波朝鮮商人,把價格壓到最低,帶着哭腔喊了七十五兩。這樣的價格已是史無前例,他們不賺錢不說,還搭進了本錢和人工。王德元還是委婉的拒絕了。
這下可苦了那些朝鮮的人蔘商人。
朝鮮慘遭海嘯後,農田被毀,農民食物嚴重短缺。把手中所有的人蔘都低價出售,希望能換點口糧,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因此,市場上人蔘的量比往年多一倍。
而朝鮮商人沒有放過這個發財的機會,以比往年低很多的價格從農民手中拿到人蔘。就等中國商人送錢來。哪想到落了個無人問津的局面。把所有的資金押在人蔘上,現在不脫手,以後商鋪週轉將陷入困境。一想到要等足足一年,頭髮都開始白了。
第二天,整個客棧幾乎成了王德元一人的天下。朝鮮商人來了走,走了來,一直沒有得到王德元的點頭同意。很明顯,王德元人蔘肯定是要的,唯一等的就是價格。
“砰!”
馮東家在客房裡,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眼裡冒火地說:“媽的,早知道這樣多帶些銀子就好了。”
“東家,能不能去絲綢商哪裡借銀子?”馮東家的隨從出點子。
“朝鮮去年鬧了海嘯,除了糧食,什麼都在降價,絲綢商都搶着進貨,誰會傻到把銀子借給別人。”馮東家沮喪地一屁股蹲下來。
“這價格比往年的低,您也不用自責。”隨從看不過馮東家自己折磨自己,安慰一句。
“全部商人都高價進貨那也無妨,最怕有人得到更低的價格,那樣就等於自己的生意虧了。很簡單,回去以後你賣二兩的東西人家賣一兩,不但沒人買還會砸了招牌。”馮東家雖然氣急敗壞,思維還是很清晰。
一間客房裡,方業明幾天里老了好多,今天又去找朝鮮商人求情,還是被委婉地送了出來,以往老客戶都不買賬。拒絕的目的和王德元一樣,用價格說明你的誠意。眼看幾十萬兩白銀就要打水漂,縱使再有錢,心裡也扛不住。
“東家,給王德元說句軟化,興許他有辦法。”秦掌櫃怕驚動了東家的憤怒,說話弱弱的。
方業明像只走進死衚衕的獅子,惱怒涉足了一生的市場,搖搖頭說:“現實擺在眼前,不是人力能爲,他能有什麼辦法?不要浪費口舌。”
“那咋辦?聽朝鮮方的口氣,每匹只能買十二三兩。”秦東家說出“十二三兩”時,比哭還感人。
“我們總不能無視絲綢的價值吧!”的確,在中國這些絲綢都在十七兩以上。方業明還在用老市場衡量物品價值,“再等等看!”
起初欣欣向榮的市場,只是特殊情況下的假象,很多商人捕到的是浮光掠影。經過十來天的沉澱,原來渾濁的市場變得清晰明亮起來。市場終於露出真面目。
漢陽,商鋪林立,人影穿梭。中國商人讓市場一時變得活躍起來,很少有人發現,朝鮮平民幾乎不進商鋪,街上的乞丐成羣。而王德元眼力獨到,早就洞察了掩蓋在華麗外表下的癔症。
農民的購買力纔是市場的主力軍,海嘯摧毀了農民,農民疲軟了市場,市場坑害了商人。
一間客房裡,王德元和翻譯、樸玉林吃肉喝酒。濃濃的酒氣散發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大塊紅紅的烤肉看得人只吞口水。
“王東家,已經降到五十兩了。你打算把朝鮮商人往死裡坑啊?”作爲朝鮮商人,他也是受害者,自己也壓了人蔘。
王德元仰頭喝下一杯酒,感嘆道:“這麼大的罪名我可不敢當,坑害你們的是朝鮮的富人。”
“此話怎講?”樸玉林咬一口肉,嚼得口角流油。
“其實導致這樣的根源是糧食問題。並不是朝鮮沒有糧食,而是那些富戶寧可壓在家裡腐爛也不往出拿,價格越長越看得緊。這就苦了那些農民。”
“佩服,眼光獨特,這真是朝鮮的要害問題。”翻譯貪財,一路跟來,在他眼裡,這個中國少年越來越神奇。遠看心狠手辣,近看善良溫和。
“你打算怎麼做?”樸玉林說話吃肉兩不誤。
“這肉可不是白吃的!”王德元向樸玉林警告,“接下該到你上場了。”
吃人口短拿人手短,作爲商人,樸玉林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王德元肯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說:“王東家您說,我一定辦到。”
“購米!”王德元出奇不意地說。
“購米?”二人同時驚呼。
“您要把米運到中國去?”翻譯終於把嚼肉的口給停了下來。
王德元哈哈一笑,說:“你傻啊!朝鮮的米拿到中國還能賺錢嗎!”
商人就是反應快,不過樸玉林還是消耗了好多腦細胞,佩服地說:“王東家,高!你是要用米換人蔘?”
“對,藉此讓那些富人把米吐一些出來,對朝鮮農民是有好出的。”雖是異國農民,王德元善良的心總是很脆弱。
“唉!作爲朝鮮本土商人,在你面前真是無地自容啊!”樸玉林慚愧地說,別國商人尚且有好生之德,朝鮮富戶真是太殘忍。
“明天你去各處找米,我要大批購米,把價格壓到最低。”王德元對樸玉林安排後,轉頭看着繼續嚼肉的翻譯,吩咐道:“你明天召集那些有人蔘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