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兆輝的夫人馬秋妍正躺在後院亭子的躺椅上。穿着藍色綢緞綵衣,紫色繡花鞋,頭髮盤的高高的,插滿金銀飾品,顯得華麗高貴。正當辰時,斜斜的陽光照進亭子,撒在馬太太華貴的身上,暖暖的甚是愜意。沈老爺每天去戲園,兒子大了,她管不了,這幾年也不過問他們的事。女兒也忙着刺繡,沒空陪她。馬太太不管生意不管家,閒的無聊。常約幾位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太太聚在家裡打牌。這也是打發時間的好方法。近來最讓她記掛的是女兒的婚事。
管家和一個下人還在收拾後院裡樹木的殘枝敗葉,發出沙沙的響聲。馬太太好像記起了什麼,叫趙管家過來問話。趙管家連忙走過來站到側旁,態度虔誠的有點滑稽。太太坐起來道:“趙管家,快要過年了,明天開始操辦年貨,別怕花錢。老爺和公子都靠不住。可別虧了我們母女倆。”
管家應聲去了。趙管家是早年間讀書人,科考屢試不中,手頭也沒什麼手藝,算盤打的還好,爲人老實忠厚,辦事周全細心。早年一直跟在老爺身邊算賬。這幾年老爺退居二線,他就做了管家。
臘月裡,樹木凋零,花草枯萎,只有城外山腰一排排青松證明大地還在喘息。偶爾傳來烏鴉的叫聲,一隻鴻雁劃空飛過。這僅剩的一點活物也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一年的付出,讓大地疲勞不堪。也該歇歇了,但休息的同時,不能忘記醞釀精神,去迎接下一個春天的到來。
王德元和王康勝已適應了這份工作,即便很累,不,是很苦。這天,馬掌櫃把他倆叫過去,說要發工錢。他倆掐指算來已經滿滿一月了。要說短,剛來那會兒真是度日如年。
馬掌櫃板着臉冷酷地說:“一天六十貫,三十天總共是一兩八錢,剛來幾天幹活慢,還摔破了一麻袋,每人扣五錢。”
說完把二兩六錢放在櫃檯上
康勝一聽,心中的怒火難以壓制,這段時間對社會和命運的怨懟讓他憋足了氣,正愁沒地方發泄。拿上櫃臺上的錢,手中掂量一下。把手中的錢連着拳頭狠狠的砸在櫃檯上,說道:“不行,每天的活我們都幹完了,工錢必須得給。”聲音不大,卻字字有力,擲地有聲。不給掌櫃迴旋的餘地。馬掌櫃擡起頭睜大眼睛詫異地盯着康勝。他以爲兩農村小夥第一次拿一兩多銀子就很知足了,就算不願意也只能抱怨幾句,沒想到這鄉下小夥還真撅。慣用的手段這下不靈了。看他平時逆來順受,這橫勁上來還真不好對付。他知道這種活一般人哪能扛得住,以前找過幾次年輕人,幹幾天連工錢都不拿就跑掉了。他們能扛下來肯定是狠角。再說能拿下這活的還害怕打架嗎?馬掌櫃仔細一想,這是根難啃的骨頭。再說正是用人之際,辭掉會務大事。先忍一下,以後找機會讓他知道爺的厲害。於是說:“好吧,給你們,以後可得好好幹啊。”說完又拿了些錢出來。
康勝一數不差,拿着錢轉身就走,走時沒忘盯馬掌櫃一眼。馬掌櫃只覺得這目光穿透了他的肉體,戳到了他的心臟,心裡不禁打了個寒顫。
兩老手早就領教過這種套路,在後面悄悄看好戲,哪知道結果卻出乎意料。這小子還真橫,以後少惹爲妙。
臘月二十了,小年就在眼前。他們抽空在街上找了個可靠的村裡人,把錢稍回家,並帶了口信說過的很好,活不累。爲了證明這點,他倆把工錢盡數捎回家裡。
時間長了,他們和兩家店鋪的所有人都熟悉了。剛來那會兒,店裡苦力和店員都排斥他們。雜工後來發現德元總是抽空看書,知道他是識字人。這些人裡面幾乎沒有識字的,有一兩個認識幾個字,可連封信也讀不了。家裡捎來的信就拿來讓他倆讀。需要回信時,就找德元代筆。這一個月,大多數人欠着他倆的情,所以在他幹活時都抽空來幫忙。慢慢的,他們洪熟了,互幫互助,滲透了人間真情。人們心中的苦減了一半,忙碌之餘還能找點快樂。這在以前從未有過。
快過年了,這些雜工想多賺點錢,大多不想回家,就給家裡稍封信報個平安,說說自己的情況。每天晚上都有人悄悄溜進德元的宿舍寫信。馬掌櫃最近也發現進出德元宿舍的人多,疑惑他們搞什麼貓膩。這天晚上又發現有人進去,等出來時一把逮住。那人對掌櫃忌憚三分,便老實交代了,同時拿出信來證明。
馬掌櫃沒有懷疑,可還是打開信看了幾句。覺得沒撒謊便把信換給他。
“等等!”馬掌櫃說着,又把信奪過去。仔細的看了看讚歎道:“好字,好字啊!是王德元寫的嗎?”他明知道是王德元寫的,可有些不大相信小小年紀盡能寫出這麼好的字,想再確認一下。這字很有功底,在沁州除了出名的幾個書法家外,能有這種造詣的確實少見。不禁對他心生敬意。放走寫信人後,他對王德元起了憐憫之心。
轉眼就到臘月二十九了,明天除夕。城裡家家忙的不亦樂乎。店鋪都上了板子。各店的雜工能回的回,不能回的只有在思念裡和家人團聚。德元和康勝沒有回家。貓在宿舍,街上冷冷清清,外面天氣冷,自己就這兩間件單衣,幹活時倒不覺得冷,可一閒下來才明白這是冬天。倒是個看書的好機會。突然,有人敲門。打開一看,這人好像不認識。
“你們是王德元和王康勝嗎?”來人語氣高傲,高高在上。好像問別人是一種施捨。
“是啊,有事嗎?”
康勝也不客氣。
“馬掌櫃讓你們過去,跟我走吧。”原來是沈府的下人,感覺自己的地位比他們兩個優越些,來找他們似乎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又好像自己是馬掌櫃本人。
穿過幾條大街,幾個轉彎。來到了沈府,走進後院,發現院裡聚了好多人。可沒一個閒着的。他倆來到馬掌櫃面前。
馬掌櫃命令道:“這裡人手不夠,你倆在這裡幫忙,做事千萬小心,別捅婁子!”
在他看來,叫他們幫忙是他們的榮耀。轉身喊道:“趙管家,這是我們店裡的夥計,你儘管使喚。”
趙管家正要安排下人去別院殺豬,一聽馬掌櫃叫喚,轉身朝他倆看了看說:“好啊!”正要回頭,發現面前這小夥挺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見過。也不值得去多想。那邊安排妥當,就走過來,說:“你倆先把這一堆燈籠糊好,這邊有紅紙。”他倆這就動手開始了。糊燈籠其實挺簡單,儘量少點皺紋就好。他倆家裡過年都糊,所以幹起來挺順手。
“這對聯還沒寫好呢,馬掌櫃,你的字不錯,你來寫吧,這麼多房間你可得寫好一陣子呢。”
“我來將就着寫吧。”馬掌櫃謙虛了一下,因爲每年寫聯都是他義不容辭的事。這也是他表現機會,對主家做些別人都做不了的事也是一種重用。於是叫來兩個下人,搬來一張桌子,一個摺紙,一個磨墨。馬掌櫃雙手背到後面,微閉眼睛,半仰起頭想着書寫的內容,看上去很有學問的樣子。
寫對聯也是文化體現,家家比較重視。貼出去左鄰右舍都會對比並討論一番。聽說寫對聯,秀兒連忙去前院叫老爺和太太過來看。
一切準備就緒,馬掌櫃提筆就寫。可提到半空的筆遲遲不肯落下。他思索一會兒,又把筆放回去。圍觀的下人以爲還沒想好要寫的內容。
馬掌櫃直起身子,轉身說:“德元,燈籠讓別人糊,對聯我來說,你來寫吧!”
此言一出,院裡所以人包括趙管家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難道這個土裡土氣的夥計還會寫字?甚至比馬掌櫃寫得好?這不太可能吧。是不是馬掌櫃說錯話了,這下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着事情的變化。
王德元在道觀除了讀書就是寫字,對古代王羲之等人的書法有深刻的研究。寫字他是有自信的,可叫他一個下人寫對聯不知道妥不妥。
馬掌櫃明白衆人的意思,接着說:“德元,你來寫。”
這下衆人才知道自己沒有聽錯。趙管家覺得馬掌櫃這麼說自有他的道理,雖然很好奇,可也不多問。
王德元在衣服上擦擦手走過去,沒顯得膽怯,說:“那我試試,不行您再來。”
他看看筆,筆肚飽滿,筆鋒尖銳,真是一支好筆。一模這張寬大平整的紙,綿軟而又厚實。這上等紙筆他也是初見。心中默贊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
馬掌櫃知道這是客套話,仰起頭朗朗說道:“和順一門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
衆人沒在意馬掌櫃,所有眼睛直直的盯着王德元。周圍一切都靜止了,只有王德元動手調着毛筆。他在懷疑與期待中提起了筆,姿勢優雅,動作嫺熟。看,落筆了,壓紙的竟然忘了把紙往前拉。只見筆如遊蛇來去擺動。時而緩慢,時而急速。手與筆渾然一體。似乎不經大腦控制,沒有思考的停滯。起起落落間,一副對聯大功告成。
好一副對聯,筆力遒勁,力透紙背。如行雲流水卻不顯輕浮,剛勁有力卻不顯沉重。有粗有細,連綿起伏,氣勢磅礴。掌櫃與管家是字裡行家,遠近來回觀賞,感覺如一波大浪涌來,自己卻被淹沒在這大浪之中。真是自愧不如啊!以前的自信與驕傲蕩然無存。馬掌櫃初時見到的小字,不能發揮這種大字纔有的雄宏的霸氣與氣吞山河之勢。其它圍觀者看看字又看看掌櫃和管家,卻等不到他們的一句評價,只看到臉色時喜時憂的變化。掌櫃和管家想的太多,竟忘記了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