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子趙佶在一羣宮女宦官的陪同下,站在雪浪亭上繪製一幅山水之作,這是去年沒有畫完的《鳳池春色》,今年繼續揮毫潑墨,趙佶興致勃勃,已經畫了快半個時辰,他手有點僵冷了,這才放下畫筆,從宮女手中接過紫金雙龍手爐。
一轉頭,趙佶發現樑師成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旁,他笑問道:“太傅看看朕的畫還有哪些不足?”
樑師成探頭看了片刻道:“微臣感覺好像鳥雀偏少!”
“你這就不懂了,這是春色,一羣羣鳥雀亂飛那是夏天和秋天,春是萬物復甦的季節,鳥雀已有,但不會太多,你看看我這園子有多少鳥雀?”
“微臣愚鈍,還是陛下考慮周全。”
“你這個死腦筋,要學會觀察,不要整天想當然。”
趙佶說到這,見樑師成手中有份奏卷,便問道:“一早就來找朕,有什麼事嗎?”
“回稟陛下,這是範致虛的申訴書。”樑師成將範致虛的申訴書呈給天子趙佶。
趙佶沒有接申訴書,冷冷問道:“他說了什麼?”
“他只是解釋自己並沒有結黨,‘範黨’的說法完全是污衊,無中生有。”
“哼!”
趙佶不屑地哼了一聲,“每個人都會說自己清白無辜,當年元祐黨人又有幾個承認自己結黨的?”
“陛下,其實卑職覺得用‘派’比‘黨’更恰當一點。”
“哦?範致虛又是什麼派?”
“微臣覺得他是太子派!”
響鼓無須重錘,只要點中要害,也同樣可以一劍斃命,樑師成只說了‘太子派’三個字,便將範致虛定性了。
果然,趙佶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他重重哼了一聲,轉身便向亭子旁邊的暖閣內走去。
樑師成慌忙跪下磕頭,“微臣有罪,打擾陛下興致了!”
“你去吧!朕想獨自安靜一下。”
“微臣告退!”樑師成起身慢慢退了下去。
趙佶在閣內沉吟良久,便令一名宦官道:“去朕的御書房,把桌上的一份彈劾書取來,另外再去把王相國也一併找來。”
宦官飛奔而去,不多時,相國王黼在宦官的引領下匆匆來到了暖閣內,王黼心中又是激動又是緊張,他心裡有數,今天能不能徹底踩倒範致虛,就在此一舉了,他深深行一禮,“微臣王黼參見陛下!”
趙佶正在細看王黼的彈劾書,他揚了揚手中的彈劾書問道:“你羅列了很多罪名,但證據呢?具體事實在哪裡?你以爲憑這份彈劾書,朕就會罷免宰相?”
王黼早有準備,他取出秦檜的舉報書,呈給趙佶道:“陛下,微臣並非無的放矢,微臣彈劾依據來自於這份舉報書,請陛下過目!”
趙佶接過舉報書看了看,問道:“這個秦檜是何人?”
“此人就是軍監所主簿,範致虛在軍監所的所作所爲他都十分了解,他的舉報詳實可靠,有據可查,微臣認爲‘範黨’證據確鑿,他們藉口反對北伐,實際上是爲太子反對鄆王殿下,名義上爲大宋社稷,實際上是爲一己私利,這種爲利益而生的朋黨危害極大,若不剷除,會誤導百官,更會誤了陛下的北伐大計。”
王黼的話句句刺中趙佶的心思,趙佶又想起樑師成的話,這並不是爲了社稷,而是爲奪嫡之爭,趙佶心中惱恨之極,但又有點猶豫,他一時沉吟不語。
王黼又拿出了十三人的名單呈給趙佶,“陛下,這就是範黨十三人,他們常常聚會在軍監所,閉門商議破壞北伐之策,請陛下下旨將範黨捉拿下獄,微臣願親自審理此案,給陛下一個明確的交代。”
王黼的目的已經不是罷相那麼簡單,他要效仿蔡京查辦元佑黨,以追查範黨爲名,徹底將異己者一網打盡,這是一個獨攬大權的絕好機會。
趙佶提起筆卻遲疑着沒有批准,就在他剛要落筆之時,遠處忽然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讓開,不要攔着我!”
緊接着傳來侍衛的阻攔聲,“請殿下留步,現在不能打擾聖上!“
趙佶放下筆喝問道:“是什麼人?”
“啓稟陛下,是康王殿下,他說有重大冤情要緊急稟報陛下,非要闖進來不可!”
趙佶心中奇怪,便道:“讓他進來!”
康王趙構一陣風似的衝了下來,跪下便磕頭道:“請父皇刀下留人!”
“你....你在說什麼?朕不明白你的意思。”
“父皇不可受奸人矇騙啊!範相國是正直之人,种師道更是忠心耿耿,他們哪裡會結朋黨,分明是有人誣陷,父皇,他們都是受天下人敬仰的忠臣,爲社稷安穩而反對北伐,父皇若將他們下獄,死於奸臣惡吏之手,會壞父皇的名譽,請父皇三思!”
趙佶怒不可遏道:“簡直是一派胡言,給朕亂棍打出去!”
幾名侍衛衝上前,將趙構強行拖了下去,趙構遠遠大喊:“父皇剛剛暫停北伐就興大獄,聽信奸言打擊忠臣,莫須有之罪何以服天下?”
趙佶氣得渾身發抖,“逆子胡言,給朕掌嘴五十,關禁宮一個月!”
王黼嚇得跪下,低聲道:“微臣對陛下忠心耿耿,絕不是誣陷忠良,請陛下明鑑!”
趙佶雖然被兒子一席話氣得半死,但趙構最後一句話倒提醒了他,自己剛剛暫停北伐就將範致虛下獄問罪,這會顯得自己心胸狹窄,打擊報復臣子,確實對自己名聲不利。
而且秦檜的舉報也是一面之詞,並沒有確鑿證據,僅憑一個主簿的舉報就把他們認定爲結黨營私,於情於理都有點說不通,至少沒有看見他們所謀的私利在哪裡?
想到這,趙佶對王黼道:“這件事朕再考慮一下,王相國先退下吧!”
王黼知道天子動搖了,他心中大恨,但又不敢表現得過於明顯,過於急切,只得含恨道:“請陛下三思,微臣告退!”
.........
中午時分,皇宮內傳出了旨意,以範致虛等十三人聚衆結黨、行爲不當之罪問責,特免去範致虛相國之職,貶爲鄧州知事;免去鄭居中樞密使之職,貶爲簡州通判,免去种師道大將軍之職,責令其退仕回鄉;免去李延慶侍御史之職,貶爲嘉魚知縣........
如果說樑方平叛逃事件只能算一枚大炮仗的話,那相國範致虛十三名官員被貶黜就是一枚猛然爆炸的震天雷了,整個朝野和京城都爲之震驚,這是距二十幾年前蔡京打擊元佑黨人後,朝廷第二次打擊涉及到朋黨的案件。
據說這次涉及太子和鄆王的奪嫡之爭,十三名範黨成員中,涉及一名相國、包括樞密使在內三名樞密院官員、太常卿和宗正寺卿兩名皇族成員、一名大將軍、一名大學士和兩名龍圖閣學士,兩名尚書省侍郎和一名侍御史。
御史臺的氣氛略微有些壓抑,李延慶正在官房內收拾私人物品,他剛剛接到了貶職令,從正六品的侍御史一下子被貶爲從八品的小縣縣令,官階也降爲從八品的承奉郎,着實令人心情鬱悶。
這時,莫俊走過勸他道:“官人看開一點吧!朝廷貶黜是很正常之事,當年王安石變法時,相國被貶爲知縣、知府比比皆是,人生起伏莫過於此,一旦太子登基,官人一定會重新回京出任要職。”
李延慶淡淡一笑,“我已經有心理準備,沒有下獄辦成‘黨案’,我覺得已經是天子的一種妥協了。”
“官人說得對,畢竟天子也要考慮自己的名聲,還要考慮太子的影響,如果連同太子一起被廢,那就真要下獄了。”
李延慶笑道:“煩請幫我找張地圖,我想看看嘉魚縣在哪裡?”
“在長江邊上!”
劉方拿着一份地圖走進來笑道:“我去過那裡,屬於鄂州,是個很富裕的魚米之鄉,離赤壁不遠。”
李延慶一怔,居然是在鄂州,當真是巧了,寶妍齋的百花莊園大部分都在鄂州啊!
莫俊在一旁笑道:“我們兩人也決定跟隨官人去鄂州任職。”
“你們沒必要,只是我被貶黜,並沒有影響到你們,我會讓鄧中丞安排好你們,而且劉書令明年就要升爲官員了,跟我去當幕僚損失太大了。”
劉方眨眨眼笑道:“若官人將來又被重用,我們也會獲得更好的前途,所以這個機會我們當然不會放過。”
李延慶苦笑一聲,萬一歷史改變,太子被廢,鄆王上位,那他們二人的損失就大了。
李延慶見二人心意已定,只得點點頭答應了。
李延慶收拾了東西走下樓,只見鄧雍和一羣御史臺的官員都在樓下等着送別自己。
御史中丞鄧雍快步走了進來,李延慶連忙上前行禮,鄧雍嘆了口氣,把新的任職書遞給李延慶,“這是嘉魚知縣的任職書,吏部答應你可以在五日後離京赴任,我給王安中解釋你要成婚,王安中說其他官員明天就要走,你和種帥的情況特殊一點,他可以在職權範圍內寬限幾天,最多也只有五天。”
“感謝中丞的厚愛,李延慶銘記於心。”
鄧雍拍了拍他肩膀,“你不要灰心,我們都知道是什麼原因,在地方上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你儘管寫信過來,我會盡力相助。”
李延慶默默點頭,鄧雍雖然是個不太稱職的御史中丞,但待自己卻極好。
李延慶又向其他同僚施一禮,“延慶走了,請各位保重!”
“保重!”
衆人依依惜別,望着李延慶坐上牛車,牛車緩緩而去,離開了御史臺。
這一天是宣和三年二月初十,李延慶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挫折,罷免侍御史,被貶黜爲嘉魚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