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早知道王中正向天子進讒言之事,之後章直請石得一才使得王中正有所收斂。
而如今王中正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天子進讒,這如何能忍?
章越想起前幾日經筵上,他與馮京二人侍側,官家似調侃地道:“章卿,朕賜予你的新宅如何?”
章越便道:“臣謝過陛下,比臣以往住的宅子實在好多了。”
官家繼續笑道:“朕聽先帝稱讚過你的清廉,之後你經略熙河,經手那麼上千萬的錢糧,卻沒有絲毫差錯了,朕甚是敬佩。”
“但朕想不通你好歹也是三品重臣,依舊如此樸素,是否有沽名釣譽之嫌?”
章越聽了天子的話,就覺得有所指。一旁馮京則爲章越解圍道:“陛下,臣聽聞章越未及第時,便與吳家定親。吳家知道章越家貧便贈大宅給他歇住。但章越言華宅美食消磨意氣,故仍住國子監監舍之內。”
官家聞言恍然,並賜了十匹緞給自己。
此刻章越想來這沽名釣譽之說,肯定王中正在官家面前詆譭自己。所以官家這才以開玩笑的方式來問自己,這也是一等敲打。
想到王中正屢次三番的中傷自己,章越強自平靜下憤怒的心情,心想如何應對。
章越以往官卑時,不免有同僚在旁人面前中傷你。
章越明白此事是避免不了的,你雙元及第,科名第一,不僅年輕官又升得快,難免遭人眼紅。
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見不得人好的人了。
將心比心,章越覺得自己但見有一日原先官位不及你,如今官在你頭上,心底也是不服氣的,甚至你還要向他低頭行禮,那等滋味簡直是說不出的難受。
想到這點,後來呂惠卿官在自己之上,章越便能調節得過來。
章越對中傷自己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時澄清翻臉都不是最好的辦法,正所謂君子察人之過,不揚於衆;覺人之詐,不憤於言。
章越與他們保持面上的和睦關係,但從今以後你休想從我口中聽到一句有用的話。這就是面上如故,心底敬而遠之。
不過說到底,大家沒有利益衝突,講幾句閒話便說幾句,儘量不扯破臉。他日山水有相逢時,說不定就一笑置之了。
事實上章越官一路升得很快,當即有嫌隙的那些人,如今見了自己都是一臉笑意,就生怕自己還記得當年對方曾背地說過壞話的事,擔心自己報復他們。
譬如昨日鄧綰知自己入直學士院的消息,還親自登門給自己送禮,一個勁地爲當初之事道歉。
可王中正卻不同……
數日後,朝廷一番人事安排,曾布罷去三司使之職,元絳繼之,章惇,鄧綰直學士院。
之後便是南郊大典,韓絳爲南郊大禮使,章越爲禮儀使,元絳爲鹵簿使,鄧綰爲儀仗使,權知開封府孫永爲橋道使。
岐王爲亞獻,嘉王爲終獻。
韓絳作爲南郊大禮使只是掛個名而已,具體之事都是章越來安排。
當年章越在太常禮院時參與過南郊大典,如今成了執禮人,他讓同知太常禮院的孫固,韓縝,楊繪數人與他一起操辦禮儀之事。
官家那邊也不時派人來查看,如今入內內侍省都知是張茂則,不過張茂則年事已高,不可能親力親爲。
所以南郊禮儀的事由副手,入內內侍省副都知王中正來視察。
王中正如今在內廷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氣焰非常囂張。
一日王中正乘着章越不在來視察典禮安排,對頗多事指手畫腳,大多人敢怒不敢言,唯有韓縝與他爭了兩句。
事後章越抵至現場時,韓縝對他言王中正找碴之事,心底想看章越如何反應。章越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知道了,臉上一點怒色未泛。
章越走後韓縝對一旁的孫固道:“度之似官越大膽氣越不足了。以往官卑時,尚且敢打韓贄,但如今……”
孫固道:“年輕時難免火氣大,但此刻端明得官家信任,自不比當年了。要不然昔日你我都在他之上,如今便不得不聽得他安排。話說你當初要不是錘殺了一個指揮,今日恐怕早就是相公了。”
韓縝道:“人若不做個性情中人,哪怕當了相公也不快意。”
孫固笑而不語。
到了南郊前一日,天子坐御車前往行大典之處,而宰相率百官身穿禮服都站在御門之外恭候。
御駕駛出宮門時停下,天子,岐王,嘉王從御車上走下,官家與韓絳說了幾句話。
南郊典禮格外隆重,除了宰相百官外,還有上萬禁軍護道,鐵騎開路。雖說現在還不是正式舉行典禮的時候,但所有人都嚴陣以待。
官家與韓縝與衆宰相說了幾句話,便與岐王,嘉王登車,至於王中正則捧着法器亦是登車而上,貼身侍奉天子。
此刻站在韓絳身側的禮儀使章越突然步出對着背身登車的王中正怒喝道:“大膽王中正,你是什麼身份,敢與天子同乘?”
現在在百官注目之中,左右都是列道護衛的禁從,更遠處還有無數看熱鬧的開封府百姓。
王中正在衆目睽睽之下被章越斥責,他的身子懸在車旁此刻是進退不得。
王中正知道章越的報復來了,只是沒料到來得這麼猛烈,這是在所有人,甚至天子面前給他故意羞辱於他啊!
王中正辯道:“章端明,咱家服侍陛下,有何不可登車?還請陛下爲我做主啊!”
突然目睹這一切的官家,也有些應變不及,但見章越奏道:“陛下,當年趙談與漢文帝同乘爲袁盎斥言道,今漢雖乏人,陛下奈何獨與刀鋸之餘共載。此事司馬遷《報任安書》有載,同子參乘,袁絲變色。”
“而今這王中正又是何身份,竟敢與陛下,岐王,嘉王同乘?故臣命王中正速速下車!”
官家聽了章越引述這個典故,便對王中正道:“章卿是禮儀使,你便聽他的話吧!”
聽官家這麼說,王中正看了章越一眼露出恨色。但王中正卻不甘心地出聲哀求天子,他知道輸了這一次便被章越踩在腳下了,他的顏面也是蕩然無存了。
官家心想王中正也是要臣,對自己一向忠心耿耿,他也不好當面駁他的面子。但哪裡知道章越卻上前雙手揪住王中正的衣袖,當着所有人的面強行拽着他拖下了御車。
然後韓絳等百官們便看着‘王中正伸着雙手,眼睜睜地看着御駕馳騁而去’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