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形怪狀的身毒苦行僧們退下了,劉徹也結束了冥想,緩緩睜開眼睛。
什麼都沒有說,就去了漪蘭殿。
當年他出生在這裡,劉據也是出生在這座宮殿裡的。
他一個人孤獨的坐在大殿裡,瞅着空曠的大殿,似乎在懷念劉據出生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無疑是欣喜的,自己的長子誕生,眼看着一個小小的孩子被婆子抱出來,劉徹歡喜的胸膛都要炸裂開來了。
他高舉着自己的兒子向所有守在外邊的臣子們大聲呼喝——朕有兒子了!
臣子們山呼海嘯一般的賀禮聲似乎還在這座大殿裡迴盪。
衛子夫進來的時候,皇帝擡眼看了她一眼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坐下來。
衛子夫靠着皇帝坐下,劉徹就握住了衛子夫的手道:“你在這裡生下了兩個孩子。”
衛子夫笑道:“您不知道妾身當時有多驕傲!”
劉徹點點頭道:“朕也很驕傲,有時候我很希望據兒永遠只有八歲……”
衛子夫的神情黯淡下來,低聲道:“他畢竟是您的長子,是您的骨血。”
劉徹沉聲道:“雲琅很早以前就跟朕說過,不能用一個人的錯誤去懲罰所有人。
朕當時有些不以爲然,現在思來,還是有道理的。”
衛子夫低聲道:“據兒又闖禍了?”
劉徹搖搖頭道:“沒有,他很有孝心,也沒有做錯事,是一個好孩子。”
衛子夫的面容變得蒼白起來,緊緊的攥住劉徹的手道:“求您……”
劉徹搖搖頭道:“用不着求,我什麼都不會做,沒個人的路只能自己走,我不明白,據兒爲什麼會走上這樣的一條路。
知道嗎?
他今日求我,說有一羣身毒苦行僧法力高強,願意爲我誦經祈福願我萬壽無疆……”
“這不錯啊。”
“是不錯啊……可是呢,他們圍着我念的卻是《原人歌》。朕雖然不懂梵語,樑凱這樣的文學侍從卻是懂的。”
“什麼是原人歌?”
“身毒國的一項國策!劉陵用起來覺得不錯,就推薦給了據兒,然後呢,據兒就想在我大漢施行。”
“可行嗎?”
“不是可行不可行的問題,而是不能行!我大漢爲天下宗主之國,治理天下的國策,乃至律法,都應該是由我們來創造出來,然後頒行天下。
天下諸國,只能追隨我們的國策,律法行事,如何能本末倒置?
朕廝殺半生,所求者不過是世界首領位置,坐上這個位置之後我們當號令天下!
不論我們的律法,國策成不成,是不是好的,是不是適合,天下諸國都必須跟進。
如此一來,我大漢才能以王道平天下,有朝一日,當我大漢需要擴張版圖的時候,才能做到衆望所歸,朕一聲令下,無需大軍征伐就能讓諸國獻土納降!天下一宇!
自從劉陵統御匈奴人西去之後,她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如何重回中原。
有朕在,劉陵只能龜縮在身毒國苟活,現在,她居然將手伸向了據兒。
讓人失望啊,劉陵送來長安的禮物,只有劉髆一人未曾接受,朕其餘的四個孩子……全部接受了。”
衛子夫顫抖着站起身道:“妾身現在就去東宮,將匈奴禮物全部燒掉,將匈奴人全部斬首。”
劉徹拉了衛子夫一把,讓她重新跌坐在身邊,幽幽的道:“看着就是了,看着就是了。
朕誰都不幫,誰都不懲罰,大漢的江山社稷萬鈞之重,要好好的挑選一下,如果不能,我們就繼續生,直到生出一個合格的君王出來。
朕!有時間,有信心,不讓雲琅那羣狗賊看朕的笑話!”
衛子夫悲愴的不能自己,撲在劉徹懷裡道:“妾身已經老了。”
劉徹獰笑道:“不算老,還能生!”
眼看着皇帝夫妻摟抱在一起氣氛壓抑,隋越嘆息一聲就離開了漪蘭殿,關好門窗,守在外邊暗自爲自己的主子落淚。
劉據無法理解自己父親,母親此時絕望的心情,送走了那些苦行僧之後就回到東宮,與東宮一干臣屬商議下一步計劃。
“你們看看這部原人歌,看看如何才能在我大漢施行。”
劉據丟出了翻譯之後的原人歌。
郭解拿到之後看了一眼就笑道:“殿下,如此說來,微臣等將成爲剎帝利這最高一層?”
劉據笑道:“自然如此。”
郭解抱拳道:“微臣認爲不妥。”
“哦?何處不妥?孤王以爲此政施行之後,我大漢將萬古長青,永無墜落之憂。”
郭解笑道:“微臣不是說這項善政不妥,只是覺得殿下太虧了,我等原本就是殿下的臣子,如何能與殿下位列剎帝利一層?微臣以爲,當爲殿下再單列神級!”
劉據微笑道:“有爾等襄助,孤王才能治理好這天下,與孤王同列,爾等當盡心竭力用事,不辜負孤王對爾等的信賴。”
狄山咳嗽一聲道:“不……妥!我華族……如何……能用蠻夷……之成法?”
劉據大度的揮揮手道:“無妨,只要對我華族有用,我們拿來用就是了,此事,劉陵在匈奴已經驗證過了,確實是好的成法,孤王也是小心求證之後才決定如此行事的。
“江公,你如何看?”
瑕丘江公低垂着腦袋,對劉據的問話充耳不聞,郭解看了一下瑕丘江公,這才發現這個老傢伙居然睡着了。
劉據臉上閃過一絲不虞之色,接着問朱買臣:“朱公以爲如何?”
朱買臣搖頭道:“不妥,劉陵在身毒施行此法,完全是因爲匈奴人少,身毒人多,隨時會有傾覆之憂。
此計謀用意就在於進一步分化身毒人,所以,她就必須拉攏少數人來壓制大多數身毒人。
我大漢則不存在這樣的問題,敢問殿下,一旦施行此法之後,我大漢黔首當爲幾何?
吠舍?還是首陀羅?
昔日秦皇行暴政,這纔有了陳勝吳廣大澤鄉振臂一呼從者雲集,我大漢太祖高皇帝這輩英雄也紛紛揭竿而起,終於覆滅了暴秦。
當時在大澤鄉行事之人尚不是奴隸,而是戊卒,其地位與吠舍同,微臣不敢想首陀羅之輩會如何想。
殿下,自從太祖高皇帝高呼‘大丈夫當如是’項羽大呼‘彼可取而代之’之後,這草莽間,邊再無唯唯諾諾低頭自認低人一等之人。
殿下,此策不可取,取之,則爲天下之敵!”
劉據聞言大怒道:“身毒國施行此策之時,天下歡呼,並無不願之人,也不見烽煙四起!
朱買臣,你已經被上次的禍事嚇破了膽子嗎?已經不敢勇於任事了吧?”
朱買臣並無羞惱之意,拱手笑道:“主要是因爲微臣就是起於微末,不敢忘本罷了。”
劉據見狄山,朱買臣都不同意,恨恨的揮揮袖子就去了後殿,郭解瞅了一眼在座的諸人,得意的跟上,也去了後殿。
劉據走了,朱買臣就沒好氣的對酣睡的瑕丘江公道:“江公醒醒,殿下已經走了。”
瑕丘江公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左右瞅瞅不滿的道:“怎麼沒有飲宴?”
狄山嘆了口氣就離開了。
朱買臣攙扶起瑕丘江公笑道:“斷子絕孫之國策,難道也不能驅趕江公的睡意嗎?”
瑕丘江公道:“老夫已經老邁的昏悖了,如何能聽出什麼是好國策,什麼是壞國策,老朽如今不過是殿下弄來的一匹千斤肥牛,擺在場面上好看而已。
走嘍,走嘍,沒有飲宴,沒有歌舞,翁子難道不請老夫走一遭得意樓嗎?”
朱買臣道:“去得意樓容易,我就怕跟着太子會把自己的腦袋給混沒了。”
瑕丘江公斜睨朱買臣一眼道:“翁子的跟腳恐怕不在這四面漏風的東宮吧?”
朱買臣沒好氣的道:“江公的根基在涼州,爲何會千里迢迢來到長安?”
瑕丘江公大笑道:“看風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