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2 生者狡黠

廣德城東有一片高崗,如今被用作營壘駐紮之處。在這高崗角落裡有一片不大的窪處,因近日陰雨綿綿而頗多積水淤泥,氣息並不算好。但如今這裡也有幾座營帳,兵士出出入入並不算少,而這些兵士臉上或者臂膀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草綠色疤痕,望去頗爲醒目。

知曉內情的人一望可知,這些兵士雖然也是尋常戎裝打扮,言作吳音楚調,但其實並不是漢民,而是蠻兵。

大江以南素來頗多異族定居,似是傒人、黎人、古越等等,族羣衆多,難做分辨,因而時下慣以蠻人統稱之。這些蠻人在江東吳中等地還不多,但是在浙江之西卻是大量的分佈在廣袤的山澤原野上,荊湘交廣豫寧之間,都可以發現他們的蹤跡。

這一類的蠻民雖然頗多已經漢化,墾植耕桑,結廬而居,望去已經與漢民沒有什麼區別。但在偏僻一些的山澤之間,也有爲數不少尚未開化的蠻民,因其族裔各有淵源,居處周遭又頗多蛇蟲毒瘴之類,爲了活命,往往都保持着獨特的傳承和風俗。

類似這些蠻兵身上的草綠斑紋,便是一種近似巫醫的風俗,部族中子弟自小便以各種草藥榨汁在身上飾以紋路,一方面是同族身份的標識,一方面乞求神明庇護。而這些草汁也有驅蟲治傷的效用,長久下來,便在身上留下極爲頑固的疤痕,成爲有別於旁人的標記。

而在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漢民看來,這種對身體的戕害,實在難以理喻,不免有所薄視,將這些蠻兵稱作鬼面卒,不願與之頻密接觸。因而這些蠻兵的營帳,也被排斥安置在了極爲偏僻的角落裡。

一名戎裝老者自外匆匆行來,呵斥幾聲營帳外嬉戲聲太大的蠻兵,而後便彎腰行入當中一座稍顯寬敞的營帳內。

營帳內有兩名蠻兵,正在小意服侍一名年輕將領。這將領便是先時當街被主將韓晃下令笞打的其中一人,此時甲具已經除下,單衣下笞痕堆疊,鮮血淋漓,顯見行刑者並未留情。

“你們先下去吧,我來爲將軍敷藥。”

老者擺擺手示意那兩名蠻兵退下,然後才行至榻前小心翼翼道:“這藥力稍猛,會有痛楚,阿郎你忍耐一些罷。”

那年輕將領自榻上擡起有些蒼白臉頰,強笑道:“如此兇狠笞刑都捱過來,哪還會懼些許痛楚。孟伯你這創藥又從何處購得?營中自有族藥治傷,何必再浪費這一份財貨!”

那老者聞言後稍顯痛惜的看看年輕人肩背上那些創痕,澀聲道:“主公臨終託我,阿郎已是唯一骨血,日後要重振家聲,豹尾封侯,哪能被創在身失了儀容!”

說着,他小心翼翼將藥粉用絲帛沾了均勻撒在年輕人後背上。這傷藥似是極爲火辣,一俟抖落下來,年輕人身軀驀地繃緊,後背上又滲出許多血珠。只是他咬緊着牙關,兩手死死摳住牀板,並未叫痛出聲。

老者見狀頗多不忍,一邊爲年輕人打理着傷處,一邊恨恨道:“那些歷陽傖鬼也真是狠手段,這是要把阿郎往死裡懲治啊!早先共同受刑那蘇常,如今已經無傷一般在營中游走。早晚一日,我當爲阿郎你報此羞辱!”

“孟伯你春秋不淺,性情怎麼比我還要暴烈。咱們蠻部入軍,本該預料到會受責難,何必做這些意氣之爭……”

年輕人慘然一笑,語調有些虛弱說道。

老者聽到這話後,面容卻是一肅沉聲道:“阿郎切不要作此想,你可不是什麼蠻夷出身!先主公乃是朝廷明詔所封五等將軍,歷數數代,尊長都是舊吳官長,世祚不絕,阿郎你是真正的冠纓子弟,哪能自薄爲蠻夷之屬!”

年輕人聽到這話後卻是苦笑一聲:“我自知該要擔當家業,不負父祖。不過我母家便是蠻夷,這也難爲抹殺。若非這羣蠻部子弟捨命助我,憑我單身於這世道有什麼可進望?此類言語,孟伯只要道於我,不要在外宣說讓人齒冷。”

老者聽到這話,連連點頭道:“阿郎心知所重最好,你自己能有明識,我哪會再於人前說這些。”

年輕人名爲胡潤,字厚澤,雖然統領蠻部,卻非蠻族出身,本爲江州豫章豪族人家。正如那老人家孟伯所言,豫章胡氏也算江南舊姓人家,無論是舊吳還是中朝屢有進仕,並非寒素人家。

只不過時下的氛圍,北人稱吳人爲貉子,吳人稱北人爲傖子,而南北又俱稱他們這些江西人家爲傒狗,彼此疏遠鄙視。胡潤這種家世,在如今的江東,實在不足稱道,較之吳中寒家武宗都要稍遜。

而且到了胡潤父親那一代,其家又遭一大劫,幾乎全家被害於兵災中,只有胡潤的父親被一些忠心耿耿的家人救出來奔往豫州,隱藏在蠻部內躲避追殺,繼而成家立業,有了胡潤這個兒子。

胡潤漸漸成年,也從父親並一衆老家人口中得知家世,而父親平生夙願乃是重新振作門楣家業,可惜還未遂願便與世長辭。胡潤秉承父志,率領一衆蠻部出山準備有所作爲,只可惜當年故舊多不可恃,加之胡潤長於蠻部疏於世風,也不得世人看重。

蹉跎數年最終留在了宣城,恰逢蘇峻起事,便舉兵響應,因其所部蠻兵驍勇善鬥,戰績亮眼,如今胡潤已被舉爲縣令之職,只是戰事尚未平定,至今未得實任。

蠻兵雖然驍勇,但卻備受排擠歧視。早先城中就是因爲別部想要爭奪胡潤部衆的戰利品,彼此才爭執乃至於動起手來。

這樣的待遇,胡潤已經習慣,誰讓如今他手中唯一可恃力量便是蠻兵,而且這些蠻兵忠心聽用,胡潤也實在不捨得拋棄他們。

待傷勢整理完畢後,胡潤披上一件單衣,將部衆參軍喚來詢問戰獲。錢財之類他還不大上心,即便有所繳獲,稍後也要被其他勢大之部給勒索敲詐去。最讓胡潤惦記的便是人丁收穫,不要說他尚需要壯力兵員補充,日後立業一方也需要有足夠的人力才能重建家業。

只可惜他寄予厚望的這一戰,因爲與友軍互攻相爭被主帥撞見當場,其部過早被驅逐出城,等於失掉了大得福利的機會。因而這一戰非但財貨收繳不多,就連人丁都所獲甚少,只是在城郊邊角里掃蕩出來一些無甚用處的老弱病殘。

胡潤復興家業之心甚切,每一個機會於他而言都是彌足珍貴,廣德之戰可謂非常重要的一場戰事,非但沒能有所繳獲,就連事功都所得不多。這對他而言有些難以忍受,略作沉吟後,他纔將親信喚至眼前來低聲吩咐道:“尋些破舊戎裝給那些老弱俘虜換上,尋無人僻靜處充作軍功吧。”

此一類事情做的也不算少,因而幾名親信都不感到詫異,領命後便退出去安排殺良冒功的事情。

吩咐完這些之後,胡潤便趴在牀榻上閉眼假寐,他知來日大軍還要挺進,若真攻向吳中富庶之地,那纔是真正大收穫的時節,因而絕不容許自己錯過這個機會。一定要在此之前將傷勢養好,屆時纔有立勳繳獲的機會。

然而胡潤未睡多久,很快就被營外喧譁聲吵醒,他有些不悅的睜開眼問道:“外間發生了何事?”

早先爲胡潤處理傷勢那一名老者孟伯匆匆行入,在胡潤耳邊低語幾句。胡潤聞言後眸子卻是驀地一亮,吩咐道:“快扶我起身,將人押、請到帳中來。”

“阿郎,你養傷要緊,這種小事卑下們能處理好。”那孟伯見胡潤此態,心有不忍道。

“少廢話!速速將人請來,切記,千萬不要傷了這位郎君!”

胡潤疾聲說道,自己已經忍痛從榻上爬起身來,咬緊牙關披上了一件氅衣。那孟伯見狀,不敢再勸,急匆匆出門去。

過不多久,一個身材魁梧之人被士卒們推搡入內。這人發跡橫張,環眼微凸,頜下短鬚如蝟,看上去有幾分老成,只是眉目之間尚有幾分年輕人的澀意,可見年紀並不甚大。這少年老成之人被推入帳中來後,神色並無慌亂,眉目之間自有一股傲然,渾然不以身陷囚籠爲意。

胡潤剛待要起身相迎,只是背痛入骨,作勢之後更加疼痛難耐,只是擺擺手示意士卒們不要妄動,沉聲道:“我叮囑你們不要冒犯這位郎君,怎能如此無禮!”

士卒們訕訕退下,那短鬚少年卻是站在原處,居高臨下望着胡潤,口中冷笑連連:“可惜無劍,不能殺賊!”

胡潤聞言後只是勉強一笑,並不因此生惱,指着少年人說道:“郎君不必急於薄我,狂風揚塵,能保神清目明、巍然不動者乃真賢良,那是桓內史高潔之士才能作爲。我愧對賢良,但卻心慕賢良,有幸得見賢良遺風,可慰飢渴。”

那少年人正是桓彝長子桓溫,早先父親被出賣,他被部將營救出來準備送走,途中卻多生波折落在了蠻兵手中。本以爲再難活命,此時聽到這蠻兵將領厚贊父親,心中既覺驕傲,又有傷感。

“眼下不及長敘,郎君請相信我無害你之心。請郎君聽我安排,稍後你僞作我之部衆隨隊出巡,盼郎君能得英烈庇護早歸善處。”

胡潤本就有傷在身,強撐着說完這些已經漸有不支之態,要靠那老家人孟伯攙扶才能坐穩。

桓溫聽到這話,神色便是一愣,他心中早存死志,卻沒想到還有逃生可能。對於這將軍所言他倒不懷疑,自己如今手無寸鐵落於敵營,對方若有心害自己,實在沒必要再謊言欺詐。一時間他反倒不知該如何應答,片刻後纔想起來發問道:“未知將軍尊號?”

“豫章胡厚澤,異日若能重聚,郎君欠我一餐。”

胡潤擺擺手,示意事態緊急,不與桓溫再作深談,吩咐軍士將之帶下去準備。

等到桓溫離開,胡潤才驀地趴在了案上,額頭上涔涔冷汗,口中忍不住呼道:“真是痛煞我!”

那老家人孟伯連忙將胡潤攙扶回榻上去,待到胡潤呼吸平復下來後纔不解道:“阿郎何苦犯險救人?那桓彝對阿郎可是薄視得很……”

胡潤聞言後便是一笑,什麼仰慕桓彝之風都是鬼話,桓彝之死他心內半點傷感都無,反而隱有幾分快意。早先他居宣城,因桓彝素有識鑑之名,花費很大精力央求到一個拜見機會。

但他生長於蠻部,雖然有家人教養,但也只是粗通文墨,哪能入得桓彝這種風流名士尊眼,反而因爲與蠻族雜居,舉止沒有儀度,得了一個“孤孽”惡名評價。後來歷陽兵起,他本打算舉衆幫助守城,但因所部多蠻兵,反被斥退。如今他委身從賊,有一半反而是被桓彝逼迫的,可謂無恩有仇,因而孟伯纔對他這一舉動感到疑惑。

“歷陽寒卑之屬,武事得以倖進,我觀其未必能成事。桓內史身死國難,可謂壯節,今日行此一善,來日所獲或許還甚於往日拼死搏殺!”

很早就想塑造一個這樣的人物,有良知,有暴虐,有狡黠,有堅持,我覺得這纔是一個魏晉時人的狀態切面。不少書友最大的印象一是魏晉風流的風雅,一是五胡亂華的悲慘,一個時代,兩個極端,但這兩個極端中間對很多人來說都是陌生。魏晉風流誠然有吸引人的一面,但其實也不過是地溝油上一層看似色彩斑斕的油花而已,不值得過分推崇。這個亂世的人,更多的還是爲求生、爲上位,混淆善惡,把握一切機會不擇手段。但也絕不能否認有一些真正的風骨,值得大肆謳歌,那纔是我們民族的標籤和精神內核,文化的凝聚力所在

0990 庸計累事0149 義士報恩0625 合肥之論0578 趁亂而進1495 聖人萬歲0029 惡客難逐0098 老叟自賤0617 沈充入都0072 公器歸我0317 郗公之困1095 難入石頭0632 匹夫持戈0266 南頓王反擊1218 弘武之困0024 殘破建康1082 大義在吳1029 騎虎難下0282 進退有據0133 膏粱難共事0079 定品1165 關下亡命0720 萬騎歸南1394 壯心不已0060 軍法治家1355 城下之盟0381 羅織有術1076 後繼有人0407 王郎魂飛0035 汝亦塵中人1500 貂指遼邊0783 奴部相殘1494 老奴戀勢0750 石堪歸國0030 苟利家國生死以0815 冶鑄精用0945 徵虜將軍0402 殊禮厚賞0481 苦命娘子成漢篇30075 生當做人傑0412 一榮俱榮0843 攻守兼備0056 趁火打劫1436 強臣互噬0505 天下精旅0861 三代之弊0956 諸軍爭進0580 害我者世道也0688 難堪舊事1176 河東軍府0686 府中養寇1335 財帛殺陣0887 亂軍來使0893 北上滎陽0663 江河水沸1388 父子心魔0174 高門難入1278 天中啓智0933 入彀0016 膽氣萬仞,氣度如淵0820 榮辱與共0093 格物致知0688 難堪舊事0575 遼東野望1156 行臺霸府1377 坑陷強敵1055 人莫能阻0587 監中論律0437 臺中紛爭0343 京畿大亂0234 高門泥胎1071 時局難返0304 不義之戰0143 前朝帝宗0026 臺城奏對0540 偷閒半日1185 籍戶激增0265 試水豫州1220 先取長安1055 人莫能阻0965 千金邸0023 豫州刺史0364 償有功1100 鄉境動盪0021 恨不生於豪富家0122 白龍魚服0731 以女邀賢1013 遂古之道1375 嘉賓辯賢1265 大駕西巡0556 冷戰0378 妾似雲來0993 忍冬待發0220 崔氏高賢1469 愁城難離0040 政不出臺省0290 京畿蕭條1043 刀兵威嚇0744 汝南危矣0371 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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