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也凡睜開眼睛,目光所及是一片昏暗,只有從幾扇小天窗裡漏下的光線照亮四周。
地下室裡橫七豎八的排列着一堆自行車,還有幾輛歪歪扭扭的停在過道里,一看就是趕時間的學生留下的。
這裡是顧也凡高中時的地下自行車庫,除了停車,還有個躲起來蹺課抽菸,或是在角落裡拉拉小手親親小嘴的作用。
顧也凡不抽菸,也沒有可以帶來親親我我的妹子,所以那時候,他更喜歡最左邊那個人跡罕至的樓道,那樓梯拐角處空間比較大,三樓可以坐着吹風。
循着記憶,顧也凡拾級而上。
三樓拐角處並沒有什麼變化,乾乾淨淨也安安靜靜,然而與平時的人跡罕至不同的是,今天那裡站着一個人,穿着他們高中的校服。似乎是聽到動靜,那個人轉過頭,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撲過來擁抱他。
居然是方宇文。
他抱得很緊,甚至還有些顫抖,還沒等顧也凡掙扎,又徑自吻了下去。
顧也凡被壓在牆上,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對方的身形完全擋住了光線,有一瞬間,有全世界只剩下了吻着他的這一個人的錯覺。
他才反應過來不妥,可睜開眼睛定睛一看,一雙眉眼彎彎的笑眼正注視着他,嘴脣正貼着他的。
——沈競溪?!
他突然緊張了起來,慌慌張張地掙脫對方就跑。
這條反覆走過多次的走廊這回似乎變得非常長,怎麼也跑不到盡頭。空蕩蕩的教室隨着他奔跑的步伐一點點經過他身邊,倒退着,他邊跑還邊數過去了幾間,可是數着數着就不記得數到了幾。
他還在跑。
想不起原因,沒考慮後果,腦海中就只剩下逃跑這一件事;他跑得急切,像是背後有什麼可怕的怪物。不知跑了多久,終於看見了走廊另一頭的光線。
走廊另一頭不再是開放式的,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間大門緊閉的辦公室,走廊變得昏暗,視野裡似乎只剩下盡頭的一扇窗。那窗戶用的是磨砂玻璃,只有光照進來,勾勒出窗前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顧也凡跑得近了,才漸漸看清楚。
長長的黑髮挽了個隨意的髮髻在頭上,斜插一支玉簪;白衣似雪,領邊袖口帶着藍色;腰際右側掛着柄長劍,極薄;左側是一柄短劍,在不甚明亮的光線襯托下散發着幽幽的寒光。
那人轉過身來看他,竟然是鏡溪遊戲裡的模樣。
顧也凡猛地睜開眼睛。
一點月光從他留下的窗簾縫隙裡鑽進來,他藉着那點月光伸手摸到牀頭的手機看了一眼。
AM 5:23。
奇怪的夢。
沈競溪和鏡溪,也不知道夢到這兩個人中哪一個更不科學點。說起來,兩人名字還真像,光聽二狗說沈競溪也在玩《盛世大唐》,這麼久了也不知道人家的遊戲ID是啥。
說不定鏡溪就是沈競溪的號呢?名字這麼像。
……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唔,不知道鏡溪現實裡是個怎樣的人,操作這麼好,好像挺有錢,看談吐作風又不像暴發戶……最關鍵的是,這人也是那種看得清遊戲和現實的類型,遊戲裡的陣營、感情、金錢……一切糾紛對他來說什麼也不是。
他所追求的不過是玩遊戲的挑戰和樂趣,看得重要的也是隻有那個幫會裡相交多年的朋友,也許還有……
“你也可以來”執劍天涯,他曾這麼說過。
——我們,也能算是朋友吧。
……操,你在想什麼啊。
他猛然回過神,臉上閃過一陣複雜的神色,這糾結地揣測電腦另一頭的人什麼模樣身份實在像個懷春的姑娘。顧也凡拖着沉重的身子從溫暖的被窩裡把自己拉出來,摸了摸牀前的拖鞋套到腳上,慢吞吞地走下樓到廚房裡倒了杯涼白開。冰涼的水順着他的喉管流進胃裡,從身體到大腦整個冷靜下來。
感覺再也睡不着了。
於是他頂着張晚娘臉在客廳的沙發裡硬生生的捱到天光大亮,一言不發地洗漱換衣上樓拿了車鑰匙——出門的時候甚至早高峰都沒開始——就這麼開了十幾公里的路買了早餐去學校。
二十一世紀的大學生,大多都是沒課不去教學樓,沒事不出寢室門;有約的天天不見人影,頹廢度日的多半光棍且窮。
單身了二十多年的霍沂同志一如既往地做着美夢,冷不防被一陣食物的香味吸引,破天荒的在沒課的早晨7點睜開了他的雙眼。
一袋香噴噴的小籠包懸在他的頭頂。
“臥槽,顧大爺,什麼風把您吹學校來了?!”霍沂吃驚地望着拎着小籠包的“天使哥哥”。
顧也凡一臉陰沉地踩在牀鋪的扶梯上,見霍沂醒了,帶着小籠包往下爬:“我出來散心。”
霍沂靈巧地三兩下跳下牀:“怎麼了?昨晚被殺得不開心了?”
提起昨晚,顧也凡臉色一變,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花楹昨天說,她不想幹了。”
“啊?”霍沂剛拿過牙杯的手頓住,臉上的表情有點驚奇。
“……你先去刷牙吧。”
八卦當前,霍沂的洗漱效率也高了不少。三分鐘後,他衣冠楚楚地坐在顧也凡面前啃起了小籠包,雙目炯炯有神:“來吧,我已經準備好被八卦糊一臉了。”
“……花楹昨天說她覺得累了,不想幹了。”
“花楹不是你們副幫主?”
“嗯。”顧也凡點點頭,“我最近不是上的少麼,聽說劍澤工作調動沒網,前兩天楓無意也說現實太忙了要AFK,她要操心的事情比較多吧。”
“遊戲……又不能當飯呲,玩得不痛快想撂挑子很贈藏。”霍沂嘴裡還叼着吃的,口齒不清地說道。
“我就是有點……”捨不得。顧也凡話到嘴邊又覺得羞於啓齒,顯得矯情。何況那是遊戲,理智上也不願承認對於自己很重要。於是他換了個話題,說道:“算了,咱不說這個,我問你個問題啊霍沂。”
大概是因爲顧也凡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霍沂不自覺地放下早餐,擺了一個正襟危坐的姿勢:“什麼?”
“你……對網戀怎麼看?”
“什……咳……咳咳咳……咳咳……”這吃的一驚可不小,霍沂連淚花都咳出來,“你說啥?!”
原本還有點糾結的顧也凡看見他的反應反而放鬆了下來,疑惑道:“你這麼緊張幹嘛?你網戀了?”
“沒、沒……怎麼可能啊哈哈哈哈……”
“你臉紅了。”
“毛線!”霍沂下意識地捂住臉頰,“老子的臉根本不燙!”
這個人怎麼看怎麼有情況,顧也凡眯起眼睛:“老實交代,不要岔開話題。”
霍沂提着沒吃完的早飯就跑了。
顧也凡:“……”
已經開春了。顧也凡下了樓才發現,學校主幹道旁新種的一排櫻樹已經開了花,風一吹,鋪了一地粉白,混着冒出新芽的草地,煞是好看。
他走了好長一段路才揪住逃跑的霍沂:“你幹嘛?一說網戀就逃跑?我不就問問你對網戀的看法麼?”
霍沂見掙脫無望,望天作無辜狀:“我能有什麼看法……”
“誒?”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疑惑地看向顧也凡,“你以前不是一直說遊戲是遊戲,都是虛擬的,怎麼突然問起網戀了?難道……”
霍沂臉上尷尬的表情突然換成了壞笑:“你喜歡上誰了?”
“放屁。”顧也凡白他一眼,“我就是問問你的看法而已。”
“我倒是覺得……網戀,也就是換一種認識方式吧……?”霍沂低頭思考了一下,語氣帶着些不確定,“無非,要花更多時間去確認對方的長相、人品、事業、家庭什麼的。”
“唔。”顧也凡不置可否。
“畢竟遊戲再怎麼虛擬,坐在電腦後頭的,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霍沂一錘定音。
顧也凡沒能說話,因爲此時兩人身後傳來了一個高昂歡快的女聲:“霍沂——!”
主幹道兩邊原就是各種社團活動擺攤招人的地方,新學期頭一個月尤其熱鬧,這段路當中正好有一個紅色的帳篷,特別顯眼,底下放着並排的長桌,桌後站着一個瘦瘦高高的女生,扎一頭乾淨清爽的馬尾,笑容燦爛。
霍沂很開心地揮了揮手:“學姐!”說完一勾顧也凡的手臂:“走,給你介紹下我們上屆的級花!”
顧也凡邊走邊往旁邊放着的廣告牌上瞥了一眼,幾張破爛教室的照片上寫着一行綠色的大字——“種下一顆希望的種子,讓它自由地成長。偏遠山區的孩子們,也有和我們一樣上學的權利!”
是個暑期支教的活動宣傳。
霍沂笑嘻嘻地走到那女生身邊,伸手往她肩膀上一搭,哥倆好似的拍了拍,衝顧也凡揚起下巴:“來,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咱中文系大三的級花,陳一蓉。”然後他又指了指顧也凡,轉頭對陳一蓉說道:“這是我哥們兒,我們班的顧也凡。”
陳一蓉是個熱情的姑娘,聞言衝着顧也凡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端的一個落落大方:“你好,我是大三的陳一蓉。”說完也不顧對方回不回答,從桌上擺着的一疊紙裡抽出兩張,分別塞給霍沂和顧也凡,小手一揮:“來,幫姐姐填個表。”
顧也凡腦回路還沒跟上,訥訥地接過一看,竟是這場暑期支教活動的申請報名表。
霍沂先一步跳腳:“臥槽,我可沒有這麼高的思想覺悟去支教啊!天這麼熱讓我出門是要我命啊我的哥!”
話音剛落,他那顆還算英俊的頭顱被後方揮來的手掌一巴掌拍倒,陳一蓉半點淑女形象也無,看她呼人狗頭的動作顯然是駕輕就熟的。人聲鼎沸,她不得不擡高了一點嗓門對着霍沂喊道:“看好了誰是你哥,你姐姐我少一條器官!幫我填個表,這疊表填完了姐姐好收工,給你發支教確認短信的時候你當沒看見就好啦!”
……
多麼具有中國大學生特色的命令啊!
她都這麼說了,兩人也不好推辭,但沒想到填了表還沒完,陳一蓉又塞給二人一人一疊宣傳單,笑得露出了小虎牙:“嘿嘿,反正閒着,幫姐姐發下傳單吧。發完了我好下班,下班姐姐請你倆吃飯。”
鑑於之前的慘痛的回憶,顧也凡特地問了一句:“不是請學校食堂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陳一蓉雙眼笑成了月牙,捂着肚子說道,“我又不是霍沂那小氣鬼。”她朝着校門口的方向揚了下下巴:“咱一會兒出去吃沸騰魚。”
寢室樓這邊的校門外面有不少吃飯的地兒,巴蜀沸騰魚就在校門正對過,招牌挺大,很是顯眼;再加上價格公道,味道也不錯,很受H大學生的歡迎。顧也凡蹭飯倒是不挑檔次,聽說有靠譜的免費晚餐,拿着傳單的雙手也沒這麼牴觸了。
他長得白淨,個子高挑又瘦削,往人來人往的主幹道上一站簡直是朵盛開的鮮花,引來一羣羣“嗡嗡嗡”的蜜蜂妄圖和他進行親密接觸,連帶着附近的宣傳攤位駐足的人也多了起來,沒多久就發出幾十張傳單。
徒留霍沂在帳子下對着陳一蓉跳腳:“我哪有這麼小氣!!”
陳一蓉看着顧也凡“招蜂引蝶”的背影簡直滿意得不得了,笑眯眯地看了一會兒,轉向霍沂的時候臉又黑了下來:“你怎麼廢話這麼多,趕緊給我發廣告去,發不出去晚上不帶你吃。”
“你不是想老牛吃嫩草吧?咱凡爺不好這口的啊!”
“滾!給我發廣告去!”
有了帥哥發傳單效果顯然很不一樣,至少過路的不少女生會願意停下來看一看,聽一聽介紹。甚至還有不少似乎是相熟的女生跑來一臉揶揄地問陳一蓉:“誒,哪兒找的小鮮肉?”大概在她們眼裡,顧也凡此等“姿色”,就是隻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陳一蓉笑得一臉高深莫測:“嘿嘿,學弟呀。”
託兩人的福,平時要在冷風裡擺到下午5點多的攤今日4點剛過就可以收工了。陳一蓉看着原本放着宣傳單的桌面空空如也的樣子心裡別提有多爽,指揮着其他人把帳子和桌子歸還到相應的地方,她帶着兩人來到校門口。
三月末的夜晚還有些冷意,三人入店後落了座,等那一大盆滾燙的沸騰魚端上來,在上空形成了小範圍的白霧,蒸的幾人的臉在那白霧裡若隱若現,互相看不真切。這一盆魚,另加幾個炒菜下飯,簡直讓人覺得此刻手裡捧着的白飯是人間至高美味。
霍沂筷子不停,冷不防想起件事,對着顧也凡問道:“誒對了,忘記問你了,那天跟你打招呼那人誰啊?”
“哪天?”顧也凡吃得頭都不擡,隨口回了一句。
“就咱倆在教室打架那天。”
“……你倆還在教室打架?你們是3歲嗎?”聞言,陳一蓉忍不住擱下了筷子。
“意外,意外。”霍沂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了一句。
顧也凡吃得有些急了,嘴裡堵着一大口魚片蓋飯,好不容易纔費力地嚥下去,回答道:“哦,那貨叫沈競溪,大概是……我們系的研究生。”
聞言,陳一蓉露出了震驚的表情:“臥槽,你竟然認識沈競溪!”
“啊?……對啊,認識,怎麼了?”這是一臉迷茫的顧也凡。
“沈競溪是誰?”這是同樣一臉迷茫的霍沂。
於是陳一蓉娓娓道來。原來,沈競溪的研究生導師正好是陳一蓉那一屆神出鬼沒的班主任,因此她們班都和沈競溪有過幾面之緣。這位“真·高富帥無雙”總是文質彬彬、一團和氣的樣子,在她們班的女生當中人氣很高。
“不,應該說在我們這屆3個班的妹子中間都是男神般的存在。”陳一蓉最後補充了一句。
“哦!”霍沂用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象徵性地鼓掌,看起來絲毫沒有誠意,“好厲害的人物。”
顧也凡半口飯噎在嗓子裡,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沒錯,沈競溪很高,顧也凡站在他面前還要矮上一點點;沈競溪很富,沈氏集團房地產起家,手下業務除了地產、影院、商場,最近似乎還有向教育發展的苗頭,三公子的身價不可估計;沈競溪很帥,這不需要證明,只消看過一眼便不會忘記。
像他這種款的男人,受女孩子歡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顧也凡一點不覺得意外,然而他就是噎住了。
半晌,他終於嚥下了那口飯,淡定地說道:“嗯,我認識。”
“哦,有電話號碼麼?我屋裡那姑娘成天對着一張抓拍的照片犯花癡,看不過眼。”陳一蓉說完,眼珠一轉,略一思忖,又道,“這樣打擾人家也不妥,不然小顧你幫忙問問人家,要是對這事兒沒啥意思的話,能不能給張拍的好點的照片?那妹子每天捧着一張拍糊了的照片瞎激動……我覺得太慘了。”
顧也凡頓時覺得自己又要噎住了。
而且他仔細想了想,明明和沈競溪好像已經挺熟了,他卻連個電話號碼都沒有。
……這真是令人蛋疼的發現。
顧也凡嘟噥了一句:“……他又不缺女人。”
話雖如此,年輕的姑娘想要心儀的男人的號碼似乎沒什麼錯;學姐幫室友要男神電話也沒什麼錯;不幫這個忙的話,錯的倒像是他。沈競溪雖然說過自己不怎麼直,但他多半還是喜歡異性的,毀人姻緣自古就是受譴責的行爲,無論他心裡願還是不願,拒絕的話也絕對說不出口。
於是他只能打電話給樊奕。
“喂?二狗?沒,我……嗯……我就想問問沈競溪電話多少……什麼?沒有啦,他不是在我們學校念研究生麼?我一個學姐說她們班裡有姑娘想要競溪的電話,你知道這種高富帥多受女生歡迎的嘛。……呃,不然的話讓他發張照片也行啊?”
樊奕剛得知沈競溪對顧也凡也許有那麼點不太對勁的心思沒多久,突然接到發小這個“牽紅線”的電話,如同喝了一瓶醇正的威士忌,以他淺薄的酒量決計是喝不了這麼多的,所以他的感想就是——醉了。
他那顆老媽子一樣的心又糾結上了,雖然不願看沈競溪遊戲人生地對待感情,對象還是自己發小;卻也不願這發小榆木腦袋還幫好友介紹妹子;再轉念一想,按沈競溪那悶騷的遊戲“把漢”法,鬼才知道他對顧也凡有意思啊!
小凡到現在還不知道鏡溪是誰吧我說?!
這種洞悉了一切秘聞卻半句都不能說的感覺讓樊奕如鯁在喉,他握着手機斟酌着措辭,最後放棄一般地吼道:“不給!!你就跟她們說沈競溪其實是個gay!!!”
隨後電話“嘟”一聲被掐斷。
顧也凡無語地看着手機屏幕,斟酌了一下措辭,特別不好意思地衝陳一蓉笑了笑:“……嗯,我朋友說沈競溪是同性戀,就不給電話號碼了,以免傷了妹子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