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
就這一個詞, 讓沈競溪整個人像被關上了開關,一動不動,連話也不再說了。
顧也凡等了片刻, 發現此人沒有下車的意思, 只能硬着頭皮幫他解開安全帶, 半扶半抱扛着人往屋裡走去。
這不是個輕鬆的活, 醉酒的人身體特別重, 再加上沈競溪身量比顧也凡高一點,從車庫到門口的這段路走得異常痛苦。
更別提某個毫無自覺的人灼熱的鼻息一直往顧也凡的肩側頸窩裡噴。
最讓人糟心的事還在後面,走到大門口, 沈競溪忽然止住腳步,一步都不肯往裡面走。他直勾勾地看着那扇門, 悶悶地說:“這不是我家。”
“啊?”顧也凡一愣, 感到自己的神經面臨崩潰邊緣, “我的祖宗,你仔細看看, 這就是你家啊,我們沒走錯!”
“這不是我家,”醉鬼搖搖頭,“我沒有家。”
說完他直接在門口蹲了下去,看着青石臺階發呆:“院子裡有個泳池, 小時候我常讓管家放水讓我下去玩, 以前一直想讓爸和媽, 大哥和二姐都能一起游泳, 可他們很少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 爸的生意在國內,媽媽那時候的工作重心在澳洲, 大哥最後選擇去英國讀書,二姐學業很重……後來我就不下泳池了,覺得這麼大的泳池,像海一樣,不小心我就不見了。”
“前幾年心血來潮回去看了一眼,發現原來那個泳池,可小了,我游泳遊得不好,遊個來回也就兩分鐘。”
顧也凡手足無措地站在他旁邊,猝不及防聽了一段心酸的童年往事,感覺沈競溪如果清醒之後還記得自己說過什麼的話,可能會找他滅口。
那麼謙和有禮,處事妥當,能夠獨當一面撐起一個分公司的沈三少,其實曾經,也是個希望父母並哥哥姐姐陪伴自己的孩子。
“競溪……”顧也凡喃喃地喊着,喊完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說什麼呢?不要悲傷,不要難過,都過去了?
考試得到高分期望得到的誇獎,生日那天想要得到的玩具小火車……定要在那樣無憂無慮的青稚年歲裡得到纔有意義,否則就成了一份半路遺失的包裹,即使經年之後重新回到手中,也不再是那種意義、那份心情、那段快樂了。
不過……
不過這麼看來,他和顧也歌兩個人也不算太慘,雖然攤上這樣一對父母也挺坑人的,可好歹他們從小衣食無憂。顧也凡想起之前在陳一蓉那邊看見的往年支教活動的圖片,比起那些甚至吃不飽穿不暖念不起書的孩子,他可真是太幸福了。
夜深人靜,面對一個胡言亂語的醉鬼,和自己有家不能回的處境,顧也凡竟然還能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他覺得自己有點想開了,於是也學着沈競溪的樣子蹲下來,想把他勸回房裡去,結果湊近一瞧,那醉鬼竟然孩子似的抱膝蹲地……就閉着眼睡過去了。
……
浪費感情。
顧也凡一肚子窩囊氣,也不再客氣,一把將人從地上拉起來,拖進屋裡。他打定主意,要是沈競溪半途醒過來還反抗,那就說什麼也要把人扛進來。
後來,顧也凡常常會想起這個晚上。他想,如果他沒那麼多事,直接按沈競溪平時的習慣,進屋以後把人扔到沙發上任其自生自滅,會不會沒有那麼多事。
可惜,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有些照顧人的事,他早就習慣了。
費盡周折把人弄到臥室的牀上,替沈競溪脫了鞋和外套,剩下的衣服出於禮貌沒有動,但顧也凡怕他睡得不舒服,伸手將他褲兜裡的東西拿出來,想要放到牀頭。
和大多數人一樣,沈競溪褲兜裡只有三件東西:手機、皮夾、鑰匙。
好巧不巧,就在顧也凡把那三件東西往牀頭櫃上擺的時候,沈競溪的手機響了。
一條新微信躺在鎖屏界面上:溪總,到家了嗎?沒睡的話報……
後面的話看不見了。
顧也凡心裡“咯噔”一下,因爲他分明看見那條微信的發信人名字是“阿奇”——前後有三四個月了,執劍天涯的每一個人說起他們的保姆副幫主,喊的都是“阿奇”。
而沈競溪,和鏡溪,名字太像了。
他像是受到了蠱惑,在僅有月光的漆黑房間裡,聽着沈競溪熟睡時綿長的呼吸聲,細瘦的五指握緊了那隻手機,因爲太緊張,手臂上甚至爆出了隱約的青筋。
整個房間裡只有手機屏幕發出的一點熒光。
顧也凡壓抑着呼吸,顫抖着滑動解鎖——
密碼……密碼會是什麼呢……誒,對了!
他躡手躡腳地挪過去,輕輕擡起沈競溪的手,先試了食指……不對;再試拇指……好,成了。
阿奇:溪總,到家了嗎?沒睡的話報個平安。我們這邊副本打完了,最後boss正好出了長歌門的武器,插給空谷了,說好的幫會獎勵,你醒來以後別忘了啊。
手機屏幕挺大,顧也凡沒翻,卻還是看見了上面沒刪除的幾句歷史消息。
阿奇:冰天雪地360度跪求預支這個月工資!
沈競溪:怎麼,養人啊?
阿奇:……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麼……
沈競溪:轉你銀行卡了,查收。
阿奇:[動態表情:謝謝老闆]
難怪煙花三月最後要他別下線,躺屍過boss;難怪“夜影”這麼久從沒上過線。躺屍是因爲沈競溪先給煙花三月打了電話,估計許了什麼好處;而夜影,明明鏡溪大神一有空就和他在一起刷材料打副本排競技場,當然沒有時間弄一個什麼“夜影”在他面前晃悠了。
還以爲他是沒時間上線的輕度菜鳥級玩家,卻是自己只能仰望至今也追不上的大神鏡溪。
“我覺得,我網戀了。”
想起前幾天他嚴肅地和沈競溪說這句話時的情景,顧也凡深刻地認識到,自己就是個傻逼。
他冷靜地將煙花三月發來的那條消息標記成未讀,將手機恢復到鎖屏狀態,和皮夾鑰匙一起放到牀頭櫃上,輕輕走出了房間。
然後他面無表情地給顧也歌撥了個電話。
對方依舊是響很久才接,聲音依舊有氣無力,沒什麼精神:“喂?哥?怎麼又這麼晚打電話。”
“才12點多,你沒睡吧?”顧也凡道,“我今天碰見你們班班長了,她讓我轉告你,28號早上9點在校門口集合,你們班的人準備回去看老師,順便參考填志願的建議。你最近怎麼了,幹嘛不和同學聯繫?”
“……沒必要吧。”顧也歌的聲音明顯停頓了一下,“志願的事我自己心裡有數,沒必要問老師的。”
顧也凡道:“我主要是想問你爲什麼不和同學聯繫。你最近怎麼了?爲什麼傷了手以後感覺你變得孤僻了,整個人都怪怪的,不說我還以爲你傷的不是手,是頭呢。”
“哈哈。”電話那頭的顧也歌輕笑一聲,“我是真沒事,手也沒事,好好養着就行了,說不定大學開學前就好了呢。”
“那樣最好。”顧也凡說。
“誒,哥哥。”顧也歌突然收起了笑,語氣認真道,“你想過麼,以後做什麼?”
“怎麼突然問這個?我還沒想過。”
“因爲我這幾天在想……撇開父母,我們什麼都不是。”顧也歌道,“你的錢花了麼?”
顧也凡一怔:“沒……我沒出門,吃住……沈競溪沒要我錢。”
他那筆五千加零頭的紅鈔還原封不動地躺在他的錢包裡,雖然總吃別人的不太好,但就沈競溪那身家,估計也看不上這點錢吧。
顧也歌沒糾結這個問題,繼續說道:“我最近在想,如果只給我這五千塊,我能幹什麼。答案是什麼都做不到。哥哥,這麼多年來,我們只會花錢,五千還不到我們一個月零用錢的。如果爸媽把我們扔出顧家,我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根本活不下去。”
顧也凡張張嘴。
他想說,學生不就是花錢麼,難道學業未成就先想着賺錢?可是話沒出口他又自嘲地想到,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念書,混一個毫無用處的中文系文憑,於他,根本說不上什麼學“業”,半點含金量也無。
退一萬步講,他現在可不是“被扔出顧家,根本活不下去”的狀態麼。
因爲他沒錢,賺不了錢,父母用停信用卡的方式逼他;他能躲在沈競溪這裡半個月,可躲不了一輩子,等再出了這沈宅,他又該怎麼活下去呢?
再去找樊奕?去他那個發小那邊躲一輩子?
樊奕或許會養他,可他絕不願意。
二十幾年衣食無憂的顧也凡,突然在這個夜晚,和妹妹的幾句話裡,後知後覺的感受到來自生活的壓力。
“我……”顧也凡突然自嘲地笑了,“你說得對。你的事我不問了,你自己小心,注意安全。”
他的妹妹比他懂事,比他成熟,根本不需要他來擔心。
“嗯。”顧也歌說,“你也……多保重。”
“好的。”顧也凡隱在黑暗裡的臉龐上露出了淺淺的微笑。他半仰着頭,也不知在看哪裡:“我會好好想想,以後該怎麼辦的。不早了,睡吧,晚安。”
“晚安。”
房間重新陷入了寂靜,顧也凡坐在地上,背靠他暫居的大牀,把那顆毛絨絨的腦袋摔在柔軟的被子上。
直到手機因爲自動鎖屏暗下去,屋子裡一片漆黑,只有沒關的電腦主機閃着藍色的燈。
他該……做什麼呢。
喜歡的人居然就在身邊,本該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卻怎麼都覺得不對;錢包裡五十多張紅票子在提醒着他的無能。
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除了打遊戲就是吃喝睡,簡直是社會垃圾,能這麼逍遙自在,無非是投了個好胎。
空谷凡花的屍體還在冰風谷裡,團隊框架上稀稀落落的只剩他一個人在線,揹包裡多了幾件裝備,還有煙花三月發消息告訴沈競溪的武器。
顧也凡看了一會兒,也沒讓空谷凡花復活,直接點了右上角紅叉,又一氣呵成地關了電腦。
隨後他低下頭,盯着隨手擱在桌子上的手機瞧,像是要把手機瞧出個窟窿來。
幾天前關機時收到不少短信,有些重要內容被埋在下面,需要翻找好久太能找到。
顧也凡一頭混亂的思緒,在看見手機時全化爲了執念,他仔仔細細地從幾十條短信裡找出那條來自陌生號碼的消息,按下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