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nd 177 招娣(四)
景颯轉頭看向皛皛,用眼神詢問着她的意思。
進來的時候她就發現了,這些老人都在裝睡,恐怕是來前楊姐的那通電話導致的,可見這裡的老人對楊姐有一定的懼怕心理。
皛皛點點頭,“就在這裡問吧。”
百壽養老院在她和景颯眼裡是一個虐待老人的地方,也是不孝子女送父母來等死的地方,但對於這些老人來說,日子雖然艱難,但至少有瓦遮頭,有粥喝,即便知道楊姐對這些老人不善,她和景颯也不能貿然出頭,強出頭不是不可以,但出頭後,誰來照料這些老人?
她和景颯不用看楊姐的臉色生活,但這些老人卻指望着楊姐纔能有棲身之所,萬一得罪了,她和景颯隨時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楊姐會這麼對待這些老人。
除非她和景颯有辦法安排好這些老人的生活,否則只能憋在心裡。
正義感很多時候都只是一時的救助,救助後往往就沒了後續。
就像愛狗的人,組織起來在高速公路上攔截運狗的卡車,看着是充滿了正義感,但那麼多狗,誰來負責養,它們的醫療費又有誰來付?
任何事都不要憑一腔熱血去做,因爲沒人能確定熱血過後的正義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或許她和景颯可以舉報,但舉報過後,這些老人的生活就能改變嗎。
如果能改變,這家養老院就不會還這麼開着!
由於屋子裡的空間都被牀擠滿了,牀與牀的之間的距離很窄,無法站人,皛皛和景颯只能站在牀尾和黃招娣說話。
“杜芙在高中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問話的是皛皛,景颯則負責記錄。
想起老友,黃招娣枯黃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阿芙從小就生得漂亮,家境也好,是杜伯伯和杜伯母的掌上明珠,腦子也聰明,學什麼都快,鋼琴、書法、國畫,沒有一樣是不好的。”
皛皛問話的時候,楊姐並沒有離開,那個瘦小的婦女搬了兩張凳子過來,兩人就坐在離牀不遠的地方。
可見她們是擔心黃招娣會說些不利養老院的話,所以坐在這裡監視,百壽養老院和殺人案沒什麼聯繫,景颯和皛皛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讓她們監視好了。
“根據警方調查,她的父母是在她高三第二學期的時候出車禍去世的?”
黃招娣點頭,“我記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杜伯伯和杜伯母是去城裡的一家圖書店採購書,回來的時候遇到了土方車司機疲勞駕駛,兩車相撞,杜伯伯和伯母當場死亡,老師來通知的時候,我們還在上課,他把阿芙單獨叫了出去,之後阿芙就沒再回來上課,我也是放學回家後才知道的杜伯伯和杜伯母去世的事情!”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但她依舊記得特別清楚。”
“父母去世後,她就把自己關在家裡,閉門不出了?”
“是的,阿芙那時非常很傷心,守靈那天,連我和她說話,她都沒有反應,但這也是人之常情,昨天還好好,第二天父母就因爲車禍雙雙身亡,誰受得了,她家裡平時不怎麼和親戚來往,她又還是個高中生,打擊自然很大,整個人一蹶不振,料理後事的事情還是村裡的幹部幫忙完成的,杜家在我們村裡的富戶,每逢遇到村裡修路修祠堂的事兒,杜伯伯都經常傾囊相助,又是遠近聞名的書香門第,很是德高望重,因此村裡願意幫助杜家的人很多。”
“既然有那麼多人願意幫忙,那爲何杜芙會變得不願意出家門一步?”
根據黃招娣的說辭,這杜家在當地算有頭有臉的望族,有一定威望,也人樂於助人,照例說這樣的人家人緣應該不錯,小城市雖然不發達,但人情味要比大城市裡的人濃得多,又是一個村子裡的人,衆人拾柴火焰高,杜芙又還是個未成年的少女,鄉里鄉親自然應該給她更多的照顧和關懷,好讓她能早日走出陰影。
可事情的結局卻不是這樣,一個花季少女竟然活活把自己憋成了厭世的精神抑鬱者,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啊。
就算小城市裡的人不懂心理治療,沒人帶她去看心理醫生,但總能安排些人隔三差五的開解開解她吧,沒道理會讓她淪落到那副田地。
最後,她甚至還輟學了。
“別說警察同志你納悶,我們這些人比你更納悶,杜伯伯和杜伯母去世後,老師、村裡的大家長都去了杜家,大家都想着辦法安慰阿芙,怕她年紀小,一個人生活不方便,還特地找了村裡幾個老媽子輪番去照顧她,但阿芙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無論和她說什麼,她都不肯聽,不管誰來,她都會趕人家出去,最奇怪的是,大夏天的,她還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每次見人都要把自己藏起來,拉她出來,她就尖叫。”
“父母去世,傷心過度,性格有點奇怪,也是人之常情,但她這樣子似乎有點不符合邏輯,怕見人算什麼情況?”景颯停了筆,因爲沒親眼看見,她也不能確定黃招娣說的是不是真的。
“誰說不是呢,可阿芙就是不肯出門,也不肯見人,連着一個月都躲在家裡,有些大媽不忍心,就去敲門,想給她送點吃的用的,但都被她趕走了,後來,我實在忍不住,有天夜裡,我特地偷跑到她家去,想好好和她說說,哪知道她躲在被窩裡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一直咕囔着,怎麼辦,怎麼辦,越來越大了,一發現我就突然尖叫,我被她嚇得只能離開。”
“你剛纔說,她一直咕噥着越來越大……”
“是,具體的我記得不清楚了,但她真有那麼說。”
“越來越大是什麼意思?”景颯問皛皛。
皛皛搖頭,她也是雲裡霧裡的。
“她那模樣就像中了邪似的,因爲不肯吃飯,人痩得都跟蘆葦棒子似的,誰勸都沒用,後來她越來越歇斯底里,誰上門,她就對誰破口大罵,漸漸的,去的人就少了,到最後就沒人願意去了。”
這也是情理之中,誰願意用熱臉去貼冷屁股,好心去開解,卻被罵的體無完膚,次數多了,心也就涼了。
皛皛卻一直在想越來越大這句話的含義。
杜芙似乎在害怕着什麼,如果說父母的死讓她傷心欲絕,那麼越來越大代表的含義卻是一種很深的絕望。
可她在絕望什麼,父母雖然死了,但村裡的人都很樂意幫助她,如果真有什麼害怕的事,她應該找人求助纔對,而不是這樣將所有人拒之門外。
這樣不就反而沒人幫她了嗎?
皛皛問道:“她有沒有特別害怕的人,或是東西?比如說讀書的時候,遇到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會突然變得很偏激?”
大多會因爲打擊而陷入絕望的人,本身應該就是一個很纖細敏感的人,也會有自己的禁忌,比如特別討厭某些人或事。
黃招娣想了想,“應該沒有,在學校的時候,她人緣很好,無論是女生還是男生都很喜歡她,追她男生也多,她膽子挺大的,每次說鬼故事,其他女生都嚇得大哭大叫,她卻從沒怕過。”
這麼說的話,杜芙在父母沒去世前,是個極其正常的花季少女,膽大心細,又美麗多才,性格也不孤僻,實在很難想象,她會在父母去世後變得如此極端。
這讓皛皛想到了自己,但她的情況和杜芙不同,她會患上PDST,是因爲她一直認爲是自己害死了父母,如果她沒有去抓那個兇手,兇手也就不會想要報復她。
杜芙的父母是交通意外,是天降橫禍,是難以預料的,她一時難以接受是可以想象到的,但變得生人勿近就反應過大了,好似沒有父母她就活不下去了那般。
那時她雖然還未滿十八歲,但也是個大人了,既沒有缺胳膊少腿,也不是低智能,有完好的自主能力,如果真的因爲父母去世而受不了,那選擇自殺好了,她卻沒有,極端的反應是封閉自己。
皛皛實在想象不出,這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杜芙在讀書時代有沒有男朋友?”她會這麼問,是想知道杜芙有沒有在愛情上遭到過傷害。
花季少女是最容易被愛情迷惑和傷害的年紀,因爲懵懂,所以渴望,也充滿了美好的憧憬,憧憬越美好,當毀滅時,打擊就會越大。
會不會在父母去世前,她的感情也受到了傷害,這樣的話,親人和情人都離她而去,會使得她缺乏對人的基本信任,這樣就能解釋,她爲什麼會那麼害怕別人接近了。
“男朋友?”黃招娣想都沒想的直接答道,“當然沒有,阿芙的家教很嚴,讀書的時候,杜伯伯和杜伯母都不許她談戀愛!她也特別潔身自愛,無論學校還是在外頭,她都不會和男生太接近,以前我們去看電影,有男生想送她回家,她都會拒絕,總是打電話給杜伯伯,讓他來接她。”
“那麼,她有沒有特別欣賞的男性?”潔身自愛,不代表不會暗戀。
讀書時代,暗戀可以說是一件很唯美,同時也會讓女生認爲很浪漫的事情。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黃招娣的語氣充滿了肯定,“她哪會暗戀別人,她長得好看,讀書又好,男生不暗戀她就不錯了,而且她的眼界也高,普通高中男生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每次有男生告白,她都會當場拒絕,一點情面都不給。”
景颯吹了一記口哨,“高冷的女神殿下。”
“不過……”黃招娣看向兩人,“曾經有個男生不服氣,趁她落單的時候想堵截她,還想拉她去小樹林……”
小樹林這個詞很隱晦,但在場的人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皛皛聽聞,眼睛一亮,“然後呢?”
“阿芙拼命反抗,踢傷了那個男生,後來有人路過看到救了她,那個男生便落荒而逃了,因爲這件事,杜伯伯特地到學校找過校長,過了一個星期,那個男生就轉到其他學校去了。”
“這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我想想……”可能是時間太久了,黃招娣想了很久纔不確定的說道,“應該是高三剛開學的時候,具體什麼時候我真不記得了。”
“那個男生轉學後有回來過嗎?”
“應該沒有,聽說轉去的學校是寄宿制的,逢年過節也不怎麼回來,加上我們村子對私相授受,男盜女娼的事特別反感,這件事發生後,那家人經常被人指指點點,鄉里鄉親偶爾還會笑話那家人不自量力,說他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過多久,這家人就搬走了,我就再也沒見到過那個男生。”
“這個男生叫什麼?”
“叫楊簫,就是樂器的那個簫。”
“知道他現在住哪裡嗎?“
“這我哪裡知道,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你們要不來問,我都想不起來。”
皛皛點點頭,讓景颯記下。
景颯問道:“你覺得這個人和杜芙的死有關?”
“不是,但他和杜芙有過接觸,我覺得他應該對杜芙有其他的認識。”
“好,我電話李善功讓他去查查。”
既然和杜芙是同學,那應該也是個六十來歲的老人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查到。
皛皛看向黃招娣,繼續問道:“杜芙有沒有跟你說過她喜歡怎樣的男生?”
“沒有,反而是我老跟她說學校裡的男生哪個好,哪個帥的。”
這是很多花季少女的愛乾的事情。
“阿芙那個時候很喜歡畫畫,簡直是入迷了,根本對男生沒興趣,一到放學,就去鎮上的畫畫教室……“她頓了頓,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對了,說到畫畫,我想起件事,我記得有一回阿芙問我借錢,說是要買一副什麼畫。”
“借錢?”
“嗯!你們別看我現在這樣,我讀書的時候,父親做了一些小生意,賺了一些錢,我家挺富裕的,我上頭有兩個哥哥,我是最小的女兒,父親很疼我,所以會給我不少零用錢,阿芙問我借錢的時候,正好是剛過完年,她就問我壓歲錢拿了多少?那年我家生意不錯,父親給了我一筆很豐厚的壓歲錢,我就老實說了,阿芙就要我都借給她。”
“多少錢?”
“我記得是一萬多。”
這對高中生來說可是比鉅款。
“你借了嗎?”
“借了,因爲阿芙說會加利息給我,讓我等半年,半年後就還給我,我見她很急就借給她了。”
“她既然說借錢是要買畫,那副畫你看過沒有?”
“沒有,我也不懂畫,只想着能幫她就幫她一下,也不怕她會賴賬,後來她也的確把錢還了!”
那時候她家境富裕,對錢沒什麼概念,又想着要幫朋友,也就很爽快的借了,對於阿芙最後到底有沒有買畫,她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她無憂無慮,每天想得不是什麼時候完成作業,就是上哪裡去玩,最嚴重的也不過是要怎麼才能讓自己考試及格。
其他的,她真的沒有去多想,每日都是混吃等死。
或許就是因爲這樣的性格,讓她日後受盡了磨難。
父親生意失敗,欠債累累,一家人頓時從天堂掉進了地獄,然後是父親積勞成病,撒手人寰,兩個哥哥自小被寵壞了,根本吃不起苦,不事生產,到最後爲了聘禮就把她隨隨便便的嫁了。
婆婆尖酸刻薄,重男輕女,丈夫又是個對婆婆言聽計從的人,她嫁過去後連生兩個女兒,這日子也就愈發難過了,爲了生兒子,她還改了招娣這個名字,好在後來她生下了小兒子,日子好過了些。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杜伯伯和杜伯母去世前兩個月!”
“那間畫畫教室叫什麼名字?老師是誰?”皛皛不確定這段往事是不是和案子有關,但一個女高中突然問同學借這麼多錢,她不認爲會是買畫那麼簡單。
杜家是書香門第,家境又富裕,女兒想買副畫,對於這樣的家庭來說是件很高雅的事情,父母應該不會不同意,她卻特地問黃招娣借錢,這顯然不是買畫,而是另有目的。
又是在兩個老人去世前的兩個月……
時間線也有點很接近。
黃招娣努力的回想道,“這畫畫教室老早就倒閉了,名字叫什麼暢想畫室,具體記不清楚了,老師的話……”她搖搖頭,“這我就真不知道了。”
她從小就沒什麼藝術細胞。
景颯見皛皛問了很久,又一直站着,怕她累着,便提議先休息一下。
皛皛沒拒絕,該問的都問了,再問下去也不見得能問出什麼,她也需要時間將黃招娣說的這些細細整理一番。
兩人便決定先回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