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藍橋

夢斷藍橋

靖寧七年三月初一日晨,皇太子獨子蕭澤急病夭。

皇帝雖然素來對他寵愛有加,然而他尚年幼尚無爵,宮中人不敢以此打擾已經安寢的皇帝,直到次日清晨方纔告知。

皇帝正由內臣服侍對鏡櫛發,聞語並無反應。只是執起鏡臺上的梳子,將齒間落髮取下,放在手中仔細查看。他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他舉手攏過鬢髮,將指間落髮取下,一根,一根,仍是一根。

兩道濁淚忽然從皇帝眼中滾落,濡溼了掌心中的白髮,如同晨露打溼衰草。

初一日,長沙郡王出閣讀書,業師爲吏部尚書朱緣。同日,朱緣按照皇帝詔令,以六部領袖的身份遣吏部協同樞部共同開始整頓京營二十四衛。

兩坊和詹府的官員中,前詹府主簿許昌平已於昨日離京,餘人中,也有不甚戀棧者開始整理公私事務,預備去國。裁撤過多,尚未及定人接班,雖有旨意正官去以佐官暫兼,佐官去以正官暫兼,然而也無異於一紙空文,因爲坊府官員幾乎盡出禮部,此役畢,禮部幾乎空巢。

一般人以爲,太子與趙王鬥爭,一慘勝一慘敗,清理坊府固然是天子對於皇太子的嚴厲懲罰和示警。卻也有極少數有識者如中書令杜蘅等以爲,天子深意其實遠非於此。而今三省幾成虛設,吏樞刑戶工也皆爲天子設親信臣直掌,唯餘原禮部,因坊府關係,尚與東宮及中書省有着無可避免的絲連,趁次機會,全盤更替,從今以後,主大政主庶政的六部則全入天子掌握中。

看來徹底裁汰三省不必等候下任君主,今上皇帝有生之年完全可望實現。杜蘅在自己的府邸中嘆息,思慮良久後,於書窗下寫下了告病求去的奏章。

有識也好,無識也好,這些已是早已定好的公開事。匪夷所思的是,在沒有任何預兆下,本日皇帝新下一詔黃紙,命即日更換東宮衛的統率和百戶長,替以金吾衛一千戶長,六百戶長。

這則是老成謀國如杜蘅者都不解之舉,歷來突然更換太子直掌的軍隊,只有一個緣故,即懷疑太子意圖謀反。而此舉的後果也無非兩種,太子被廢或者太子被迫謀反。這皆非杜蘅希望看到的情況,固然因爲他與太子的利害關係遠比旁人密切,更是因爲戰事尚未平定,強將權臣與皇太子又有如此親密的關聯,國家如有此鉅變,後果不堪想象。

是以中書令在告老的辭表上,同時也寫下了心中的憂慮,中有如此語句:“網開三面,成湯王道,使欲左者左,欲右者右,不用命者乃入羅織。已殺者皆犯其命,未傷者全其天真。”

表面而言,他仍是丞相,直接系聯天子與朝廷。倚此近水樓臺,他的辭表直接送到了天子手中。

本日夜,皇帝於康寧殿寢宮召見皇太子,向他出示了中書令的辭呈,同時爲皇太子看到的,是一個硃批的“可”字。

定權將奏本送回御案,淡淡一笑道:“如此也好。”

皇帝道:“他說的話沒有錯。但是朕換衛的緣故,換衛的苦衷,他未必能夠了解。朕想問問你,他不能夠,你能否。”

定權疲憊的點點頭。

皇帝把弄着案上硃筆道:“如今你兩個兄弟都已經不在了,已經沒有人可以威脅你了。朕還是從前那句話,上十二衛你應該沒有本事染指,那麼二十四京衛中,究竟是哪幾個,你們約定了如何系聯?你這裡實話告訴朕,朕仍可以按他的說法,網開一面。”

定權望着案上銀釭中跳動的燭火,似是眩暈,舉手伸掌,抵住了自己的額頭,良久方道:“京衛,陛下不是已經在着手整頓更換了麼。列土之濱莫非王臣,欲左欲右皆可網羅,何必還在意這些無用書生妄語。”

皇帝面色陰鬱,搖頭道:“你是在逼迫朕暴殄天物?”

定權重複道:“臣?逼迫陛下?”

皇帝凝視他,終於撿起了另一份公文,似是直奏軍報,道:“這是今晨送來的,你也看看吧。”

定權上前接過,抖着手略一翻動,黯淡雙目忽然光彩波動。雖於御前,雖已至此形勢,卻不禁忘情以至於泣下,含淚展頤道:“百年事業,不想完成於當代。則我國家雖忍痛至此,雖犧牲至此,復又何憾?此陛下齊天洪福,宗廟社稷之幸,天下蒼生之幸。”

二十餘載,皇帝從未自他臉上見過如此單純的喜悅,餘光瞥見杜蘅奏章上“全其天真”一語,忽而稍感後悔。嘴脣動了動,似是有話想說,卻終究沒有開口,只是默默眼看他接着往下誦讀。

託舉着畢其功於一役的大捷軍報的皇太子面色剎那煞白,他擡頭,不可思議地茫然望着皇帝,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口鮮血突然噴涌而出,灑得公文上斑斑點點,盡是赤痕。

寫就捷報的千萬人的殷殷碧血,於是如此這般,又添加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筆。

他反應如此激烈,皇帝慢慢蹙起了眉頭,敕令道:“叫太醫過來。”

定權慢慢引袖,拭掉了脣邊血痕,舉手向殿外厲聲阻止道:“不必,都退下!——今晨,陛下就知道了。”

皇帝點頭道:“不錯。”

定權冷笑道:“今晨,陛下替去了東宮衛。”

皇帝望着他,默坐不言。

定權只覺胸臆間侷促憋悶到了極點,試着喘了兩口氣,似是想笑,最終卻端正了面色,舉手加額道:“臣謹爲陛下賀,外無將無相,內無妻無子,千秋萬歲,獨上天宮。”

皇帝冷眼相對,置之漠然,皇太子似乎也逐漸平靜了下來。殿內靜得可以聽得見皇帝呼吸時胸臆間的氣促聲。

對峙良久,皇帝終於再度開口,卻不再言國事:“阿元的後事,也該打算着辦了。朕還是想追贈他郡王爵位,讓他入東山陵。”

定權答道:“臣代他謝恩,可是陛下,禮部如今已經沒有人了,追贈也好,喪儀也好,要讓誰去辦呢?”

皇帝無語有時,皺眉問道:“他的事,你到底怎麼想?”

定權微笑道:“陛下,無爵宗室葬儀臣不清楚,或請陛下明日詢問朝中的大儒。陛下今晚就要聽的話,臣只知道皇太子的葬儀,陛下可願意參考——我朝制度,皇太子薨,天子以日易月,服齊衰十二日。京師文武即日於公署齋宿,翌日素服入東宮,給衰麻服。京師停止大小祭祀事及樂,停嫁娶六十日,皇太子葬東山陵園,神主入太廟。”

他擡起頭來,眼下是兩抹蕭索的鬱青色:“但是這僅僅針對在位時薨逝的皇太子。陛下知道,廢太子是葬在西山陵園的。”

他直立,靜視,聲色寡淡,問道:“父親,兒若今日死,父親將我葬何地?又會不會爲我服齊衰呢?”

他的放肆早已超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超越了父子的界限,皇帝點了點頭,目光瞥過他腰間束縛的白玉帶,一隻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我知道,你這麼對待他,是爲了報復我。”

定權忽然厭煩之極的嘆了口氣,冷笑道:“我用我的親生兒子,來報復我的父親?!那麼我蕭家,和漢衡山之禽獸一族還有何分別——父親,也請你慎言行!”

蒼郎一聲巨響,是皇帝向太子擲出了手邊一隻價值連城的醬色釉梅瓶。

太子雖然疲憊,依舊年輕,他輕易的避開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讓天子價值連城的震怒在幽靜暗夜中碎裂得驚天動地。

太子疲憊的面孔上,神情裡,目光中,是無可掩飾也倦於掩飾的厭煩,

他擡起了副大不敬的面容,向座上自己的君主,忍無可忍的低聲規勸道:“陛下,宜自重。”

他沒有行禮,沒有告退,踐踏着君王遍地的憤怒轉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樣充滿了倦意。皇帝半起身,擡手指點着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於視線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頭大笑起來:“報應!卿卿,這就是你留下給朕的報應是不是?!”

他聲嘶力竭,一直守在殿外的陳瑾被嚇得呆若木雞,直到此刻才如夢方醒,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氣提不出來,連忙搶入殿上前攙扶。皇帝一把嫌惡地甩開了他的手,用手肘倚着書案吃力的站起身來,踉蹌着向內室走去。

陳瑾和衆內臣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給朕滾出去!再近一步,以抗旨論死!”

衆臣的頭低了下去,在以目光徵求陳瑾的同意後,無聲無息的退得一乾二淨。

皇帝冷笑道:“如今朕身上還有什麼要你刺探的消息。你也滾,明日讓朕再看見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了局。”

陳瑾焦灼的表情凝滯在臉上,抽搐半晌,一般躬身離去。

皇帝進入內室,反手關好了閣門,摸索着從枕函中取出了一把已經生鏽的銅鑰匙,趔趄着踏上腳杌,搬開數匣書籍,纔打開了書架頂端的一個暗格。從其中捧出的細長紅木鈿匣,因爲長年未曾移動,滿是暗塵。

皇帝懷抱着鈿匣,回到書案前,仔細的用袖子將浮塵輕輕抹去。細弱的灰塵在燈下飛揚如煙,往事在燈下飛揚如煙。

皇帝在往事前塵中打開了鈿匣,哆嗦着手指將其中立軸捧出,解開軸頭香色綬帶的一瞬,和畫卷一同封存的記憶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皇帝一時透不過氣來。

他耐心的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時辰,纔開始從天杆處展開卷軸,鵝黃色鸞綾的隔水露出了,皇帝又將卷軸重新捲起;再待片刻,重新打開,湖水藍色鸞綾的天頭露出了,皇帝再次猶豫的將它捲起;驚燕帶露出了;黑色鸞綾的錦牙露出了;畫心的留白露出了;題跋印璽露出了;畫中人的雲鬢露出了……無數次的收收放放中,已現蒼老的手指始終在遏制不住的顫抖。

皇帝突然大叫了一聲,將不知第幾次捲起的畫軸一展至底。畫心中嫺雅青春的美人正靜靜向他張望,向跌坐至地儀態盡失的年老天子含笑張望。雲鬢金釵,綠衣黃裳,臻首蛾眉,丹脣鳳目,妙筆丹青下一肌一容,盡態極妍。

皇帝的淚水順腮滾落:“卿卿,你終究不肯原諒朕是不是,所以你給朕留下來了這樣的報應?當年朕並不知道你對他……要是朕知道的話……”

美人無言的凝視他,眉間和兩靨翠鈿上的精緻描金在案上跳躍的燈燭中明滅,在皇帝波動的淚眼中明滅,笑意不改。

這帶着淚印的笑意提醒着皇帝,屬於他們的一生,一切過往,那些欣喜的,悲傷的;歡愉的,痛苦的;圓滿的,遺憾的;得償所願的,求之不得的;那些生老病死,憎相會以及愛別離。皇帝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換了聲氣:“要是朕知道的話,朕還是會娶你,朕絕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美人繼續無聲的凝望,眼波凝,眉峰聚,眉眼盈盈,無限嫵媚,無限端莊。

皇帝越說越興奮:“卿卿,朕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今生已過矣,來生亦不會,即使來生同今生,不,比今生還要不堪,我還是會尋到你。卿卿,你不會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你。”

美人含笑,不言贊成,不言反對。

這態度終於讓皇帝滿意,他的淚水已在眼中凝幹,如同案上的筆墨在硯臺中凝幹。

皇帝拾起了畫卷,溫聲說道:“那麼你和我,就這麼說好了。你留給我的報應,我會再給他一個機會。”

皇帝輕輕揚手,帶倒了案上銀釭,看着燈油潑灑,綾絹惹火,火勢漸高。美人的雲鬢、春衫、紅顏、笑靨逐漸被高燒情火吞噬接納,留今生二十年因緣的餘燼,蝴蝶一樣在斗室中翩飛,沾袖,化灰,成塵。

最後化蝶的是作畫者的朱璽和兩首題畫詩:

翠靨自蹙眉自青,天與娉婷畫不成。

惱道春山亦閣筆,怪佢底事學卿卿。

乞漿何用訪藍橋,眼底筆下即瓊瑤。

蕭郎應堪裴郎妒,丹青不滅意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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