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感覺到了她話語中的真誠與善意,他遲疑地邁出腳,跟在她身後,艱難地走進了這戶人家。可能是被風吹得太久、體溫損失過多的關係,他感覺屋裡非常暖和,暖和得簡直有點兒受不了,連牆壁都是熱乎乎的,害得他的大鼻涕一下子就涌出來了。女人合好門,脫下修女款外衣丟在客廳中央的餐桌上,衝裡屋喊:“老師!霜老師!”
“老師在啃書本呢,聽不見!”裡屋傳出來一個聽起來痞氣十足的年輕男聲,令人不禁聯想到那種瘦得像藥渣肉乾死螳螂一樣、渾身奇裝異服閃瞎狗眼、一臉賤容賴笑的流氓阿飛古惑仔。可是不對,從裡屋迎出來的不是什麼豬拱白菜、糞埋鮮花的小痞子小混混,而是一隻……貓?!
對,一隻貓。
而且是一隻俗稱的“超級貓”—— 就是家貓跟藪貓、豹貓、獰貓之類野生貓科動物雜交培育出來的那種,又大又兇(又萌),體重可達13~16公斤,能原地跳起2米多高——
“這麼快就回來了?你真偉大!我的小甜心兒!”大貓豎起尾巴,“呼嚕呼嚕”地正面迎來。那個流浪漢站在女人背後,大貓又是居下仰觀,所以一直沒看見他,直到女人讓開了身子:“伊爾,你領他去梳洗一下,再借他幾件衣服。”
這隻名叫伊爾的超級貓“唰”地拉下了臉,尾巴一陣抽搐,豎胡咧嘴的,看小賊似地盯了流浪漢半天,厲聲質問道:“這臭耗子你從哪兒挖出來的?”
“他昏倒在咱們門外了,我總不能眼看着他死在那兒。”
“你你你你你—— 你有點兒安全意識沒有啊!—— ”伊爾的長尾巴猛拍地面,剛想發作卻又一下子打住了,換上一副面具樣的溫和臉孔,尾巴凍住了似地不動彈,尾尖卻抖個沒完:“好好好,我聽你的,大小姐!”
他快步跑過兩人身畔,頭也不回地顛向房門,臨出去前狠狠瞪了陌生人一眼,然後用爪子扒開一條門縫兒,又輕又快地走進漫卷的塵沙裡了。“咣!—— ”強風把門扇摔得像打雷。
流浪漢驚呆了,他不敢動,不敢說話,眨眼都不敢。女人再次關好房門,回來指着不遠處一扇小門,笑着對他說:“那是洗手間,你去收拾下吧。衣櫃裡有衣服。換洗完了還來客廳。”
臨了她又加上一句:“不用那麼拘謹,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謝謝……”他做了很大努力才擠出一句話來:“請……請問,小姐你……貴姓?”
“叫我雅格好了。”她嫣然一笑,貓步走進裡屋去了。
流浪漢怯怯地走進盥洗室,整潔的白色刺痛了他的眼。
他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鄉巴佬。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
他解下裹在臉上的迷彩圍巾,露出了面目—— 深青城唯一倖存者,海軍陸戰隊中尉李寶存。
深青城淪陷前最後幾分鐘,他乘坐一架維修過半的“熱鷹”跨大氣層兵力投送飛行器逃了出來,利用甲蟲族無法追及的高超音速飛越太平洋,歷時兩個多鐘頭飛到了離陽地區。遇上今天這樣的沙塵天氣,靖定縣一帶應該沒人目擊到“熱鷹”迫降吧。不過無所謂,只要能儘快趕到紫凌書院就行。必須把甲蟲族再現的消息馬上告知許院長……
……這情節展開是不是有點兒奇怪?李寶存洗了把臉,注視着鏡子中的自己,低聲自言自語:“……世上真有這麼好的人、這麼好的事兒?……”
他梳洗完畢,換上一身乾淨西裝,正要離開洗手間,忽然猶豫一下,四下裡看了看,從梳妝檯上摸起一枚刮鬍刀片,小心地藏進了衣兜。當他回到客廳時,等候在餐桌前的雅格頓覺眼前一亮:那個凍耗子一樣的流浪漢哪兒去了?眼前分明是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紳士,身材魁梧,目光炯炯,步履矯健——
“衣服蠻合身啊。”雅格微笑道。她換上了一件很樸素的便裝,下襬頗長,將短裙黑絲什麼的通通遮掩起來,卻依舊美麗非常,容貌與身姿都是,像月下樹梢頂端的一隻黑貓,透漏出不可觸及的優雅;又像海涯天際初升的一輪旭日,放射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光芒,絲毫不爲那身刻意樸素的便裝所掩藏。李寶存隱隱地感覺到她在刻意不引人注目,但裝得極不成功。
見鬼,李寶存又是不敢動、不敢說話了。這種要人老命的羞澀感是怎麼回事??
“請坐。”雅格指着客廳餐桌上簡簡單單的幾樣飯菜,極有禮貌地、過分熱情地、連珠炮似說:“不好意思,我們也是出遠門,沒什麼好菜招待,只能湊合幾樣,請先生見諒。伊爾那個討厭鬼出去了,沒人會找你麻煩。衣服很適合先生啊,乾脆送給先生好了……”
見李寶存還是沒動,雅格只好走到跟前,輕輕抓住他的一隻手,將他拉向桌旁:“先生叫什麼名字?方便告訴我嗎?”
李寶存只覺一股暖流加電流瞬間襲貫全身,幾乎要把血管燒爆。妹子的手啊!貨真價實的軟妹子萌妹子的小玉手兒啊!天降豔福消受不起啊俺啊!他吞吞吐吐好一陣子,使勁兒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答道:“李寶存,俺叫李寶存。”
他神魂顛倒得連自己坐在了凳子上都不知道,腦子裡還在精蟲繚繞呢,突然被一個大鐘般的蒼老嗓門兒幾乎震碎了耳蝸——
“你都不敢相信!我找到了!雅格!”
一位看上去五十出頭的老人眉飛色舞地衝進客廳,花白的頭髮一根根精神抖擻地立着,大號眼鏡在鼻樑上一蹦一跳。他見了李寶存毫不吃驚,壓根兒就沒搭理他,好像我們帥絕人寰的中尉同志只是一包空氣。他直奔到雅格面前,把手裡的青柰平板電腦“呼”地塞到她鼻子底下:“你看看,人新世公元2001年的論文,這種微生物的生存不需要陽光、水和氧氣,也不需要任何有機食物,它們只用從外界獲取碳、氧兩種元素就能自己合成有機食物—— 你懂我的意思嗎?”
“跟甲蟲族一樣?”雅格也挺興奮的,但沒他那麼誇張。
老頭兒繞着餐桌踱來踱去,狂熱地揮舞雙臂,像一個狀態全滿的交響樂團指揮家,還時不時隨便抓起個什麼往嘴裡填:“我早就說過甲蟲族能竊取其他生物的基因爲己所用,可韋斯特那個老不死的就是不信我!現在咋樣?誰笑到最後了?結論顯而易見嘛,甲蟲族沒有哪樣生理特性是獨立演化出來的,全他媽是從其他生物身上獲取的!我是對的!韋斯特老賊等死吧這下!要不是唱劈了我真想來兩嗓子!……”
他囉囉嗦嗦地走到李寶存身後,猛地一拍他的肩:“小夥子,你對生物感興趣嗎?你真該學學這個,超有用,而且超有趣!”
雅格放下平板,笑着向李寶存介紹道:“不好意思嚇到你了。這是我的老師,霜狼慧,紫凌書院的助理科學顧問。”
“對,姓霜,名狼慧,Arkham瘋人院老住戶,許院長的朋友。”霜狼慧一屁股墩到椅子上,右手筷子左手刀叉,頭也不擡地大吃特吃:“嗯,嗯,好吃!還得是雅格的手藝!比書院食堂裡那夥殺人廚師好上一萬倍!……來吧來吧,開吃啊,別愣着啊二位!……”
天哪,真受不了。他們是書院的人?俺怎麼從沒聽說過?可以相信他們嗎?……李寶存默默地想。他正準備動餐具,卻發現雅格有些不對勁兒——
她只吃肉和麪包,對水果、蔬菜看也不看。
霜狼慧也是,只吃肉和麪包,不碰蔬果。這……
雅格看出了李寶存的心思,但顯然沒打算解釋,只是笑眯眯地問道:“李先生,你爲何會隻身一人流浪呢?戰後大搞民主自由、分財產均貧富,應該不存在失業無業人員了啊。”
“俺?……俺……俺住在縣裡的,想去離陽市找份工作。可大巴車半路上出車禍了……恐怕整輛車只有俺一個活下來了……”李寶存沒說實話:“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借俺幾塊錢路費,俺到了離陽一定……”
“正好都要去離陽!一起走吧小夥子!”霜狼慧說。
“就是,我們也要去離陽的。”雅格邀請道:“一起走吧,我們開車把你送到城裡,如何?”
“你們也要去離陽?”李寶存問。
“去紫凌書院。”雅格一臉的自豪:“霜老師和我,還有伊爾,我們三個是來自烏颯的貓族,奉命赴紫凌書院任職。可惜來之前設定躍遷程序時出了問題,結果不但偏離目標幾十公里,倒黴的伊爾還沒能轉換成CRAB形態。我們初到凡塵,人生地不熟,對你們的風俗習慣也知之不多,一開始連靖定是哪兒都不清楚,只好租間房子暫住下來再打聽。李先生來的恰是時候,再晚一個小時估計我們就租車去離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