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呀,寶姐姐,以前我也沒看你認真畫過畫兒呀,怎麼畫的這麼好?同樣的景色,我畫的就光有樣子,不對,連樣子都不大好,姐姐畫的不但好看,而且竟像是有了神韻一般,真真好看!寶姐姐你真厲害。”
當黛玉姐妹嫂子幾人進蘅蕪苑後,剛至廊上,就聽見惜春清脆的童聲,伴隨着極致的讚美與崇拜。
“瞧你說的,誰又是天生就會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不如你呢,你只管好好學着畫就好……”
寶釵微笑着把自己演示畫法的稿紙交到惜春手中,擡頭看見衆人進來,忙抽身出了桌案迎上來:“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來看看你這個大先生把小徒弟教授成什麼模樣了?嗯,看起來倒是不錯。”
李紈率先笑道。
裡頭惜春聞言,擡頭靦腆笑了一笑,倒也沒有虛禮,繼續提筆埋頭,研究自己的事。
這麼多日了,寶姐姐終於把她壓箱底的本事親自教給她,她可要好好用心學,這樣,才能更好的完成賈母交代的任務,才能讓二哥哥不小看自己,等他回來,才能名正言順的討要獎賞……
惜春想要好好用心學習,偏偏她有個不靠譜的姐姐。
“讓我瞧瞧寶姐姐畫的。”湘雲上前抽走了她的模板,只顧瞧了起來。
她也是敬佩寶釵的,剛纔聽了惜春對寶釵的讚美,自然好奇不已。
其他人見惜春鼻子一皺,有些苦着臉,都會心的笑了。
黛玉也湊着腦袋瞄了一眼,然後笑道:“確實畫的好,比什麼趙孟頫,顧愷之,吳道玄之流都好,四妹妹可要好好學,把這個本事學會了,說不定你們家要出個女畫聖哩。”
最後的話,黛玉是向着李紈講的。
她點的幾個人,都是丹青史上最負盛名的人物,衆人一聽,自然知道她是在打趣寶釵和惜春,都配合的笑了。
惜春本來就與黛玉就不比其他姐姐親近,且知道黛玉伶俐,不大敢接她的話,怕吃虧。
寶釵雖然不懼黛玉的口齒,但是她以姐姐自居,對黛玉多有包容之心,便瞧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只是一邊讓衆人坐,一邊命丫頭倒茶來。
李紈笑道:“畫聖不畫聖我不知道,但是呀,咱們家以後定是要出個詩聖的。”
這話有些不明覺厲,沒留心的人一聽自然不太理會,唯有黛玉幾乎瞬間便明瞭。
這說的是她呢。
可惡的大嫂子!
察覺其他人都將目光看過來,黛玉坦誠的道:“說的倒是,二哥哥詩作的好。”
其他人被黛玉的話一引導,雖覺得李紈這話沒什麼意思,倒也不細究。
李紈瞅着黛玉,見黛玉面無異色,只是在偶爾看過來之時才能捕捉到一絲威脅的目光,她略微莞爾,也就不戳破了。
她是長嫂,管帶一家子姐妹小姑子,不讓她們鬧矛盾吵嘴,是她的責任。她自然沒有帶頭鬧事的道理。
姐妹們聚在一屋,閒坐談話取樂,話題自然是隨性而起。
一時又說回畫畫上來。
大家免不了詢問惜春園子的圖畫到什麼程度了。
這個問題,使得惜春原本還算晴朗的面容瞬間垮下來,愁眉苦臉的道:“畫這麼大個園子真的太難了,那日璉二嫂子幫忙從庫裡把當初建造園子的圖給找了出來,天啊,也太大了,長度都超過丈三尺有餘了。
而且寶姐姐還說那是匠人畫的施工圖,都是按照實物畫的,沒什麼技巧可言,與我這個不一樣。我這個是用來觀賞的,所以園中的山石樹木,亭臺樓閣,必須要按照遠近疏密,或者分賓主次,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這樣才能成個樣子。
還有近處的房舍欄杆,是必要用界尺來畫的……
還要在畫裡穿插人物,這個更難了,不但要有遠近高低之分,人身上的裙子褶皺和手指這些,都要細緻,看起來要像個人兒,不然不是跛腳的便是手指胳膊腫脹的,也要鬧笑話……”
惜春一樣樣的細數其中的難度,臉色越發的苦。
衆人雖然有幸災樂禍之心,但是出於惜春是幼妹的原因,不大好意思。
湘雲道:“依我說也怪寶姐姐,老太太當初本來沒想那麼多,不過叫四妹妹畫來圖個樂子,如今倒好,被你這麼一教,倒像是學了去參加科舉會試似的。”
惜春連忙道:“不關寶姐姐的事,是我自己想要畫好的……”
在惜春看來,賈母一年到頭難得給她安排一次任務,她若是做的不好,自然不行。
她本來不是這邊府裡的,純粹是因爲賈母喜歡女孩兒才把她接過來養。
偏偏她既沒有三姐姐的自律幹練,也沒有林姐姐的聰慧伶俐,除了賈寶玉之外,在家裡其他長輩的面前存在感本來就微弱。
以前的她還可以說就算這邊待的不好還可以回東府去。如今也不行了。
她只能待在榮國府。
小孩子,也是有自尊的。
她要把賈母交代的這件事做到最好。
惜春的這番心思旁人自然不甚瞭解,對她的堅持也不好多說什麼。
黛玉卻忽然道:“這件事自然不能怪寶姐姐,要怪啊,就怪那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劉姥姥,要不是她,老太太也不會叫你畫什麼園子圖!”
衆人聞言,皆露出贊同之色。
湘雲道:“確實如此,要不是劉姥姥,老太太指定不會讓你畫這個園子圖……哈哈哈,說起她來,你們還記得璉二嫂子和鴛鴦姐姐如何戲弄她的嗎?偏偏她自己完全不知道,吃了酒還一個勁兒的在那兒傻樂,又蹦又跳的,真的太有意思了!”
湘雲一派城裡人沒見過農村的“洋鱉”作態。
其他人也想起那日的許多趣事來,都跟着笑了起來。
黛玉卻沒笑,她反問湘雲:“她算是哪一門子的姥姥?依我說,直叫她母蝗蟲纔是。”
衆人聞言,會心的笑起來,都知道黛玉指的是劉姥姥那日,到了哪兒都要蒐羅走一兩件禮物,特別是在飯桌上,那來者不拒的吃相和巨大的飯量,細想起來,確實猶如蝗蟲過境一般。
寶釵笑黛玉:“她定然是那日就想好了這些歪話來,偏等到今日纔有機會說出來,定要把我們逗的肚子疼纔好。”
黛玉不理她,又問惜春:“古人不論作詩還是寫詞寫文章,都有個題跋,想來作畫也不能例外,我問你,你那大作可也有了?”
惜春愣愣道:“什麼?”
黛玉笑道:“若是沒有,我給你題一個,莫若《攜蝗大嚼圖》,你覺得如何?”
惜春瞪大眼睛,還在想黛玉的意思,其他人已經鬨然大笑起來。
“好個林姐姐,真也忒促狹!”探春捂着肚子,替笑的不行的衆人發出聲討。
黛玉瞅了她一眼,忽然走到李紈身邊,正色道:“老太太叫你進來是教我們做針線學道理的,你倒好,反而帶我到這邊來大玩大笑!”
李紈做事雖然慢吞吞的,但卻不是個嘴笨的人,聞言指着黛玉對衆人道:“你們瞧瞧,什麼叫做惡人先告狀,分明她自己帶頭作怪,把大家逗笑了,反過頭來怪我,可有這個道理?
我現在是拿她沒法,等有一天她開口叫我一聲嫂子的時候,到時候我再想個法子拾掇她呢!”
小姑子,天生是嫂子的剋星,因爲小姑子通常是婆婆的心肝寶貝,嫂子是惹不起的……
李紈的意思很明顯,她先把仇記下,等以後黛玉進門,再與她算總賬。
但是衆人的關注點顯然不在這個上面,李紈的話一出,立馬破了黛玉故意創造出來的歡快氛圍。
黛玉鬧了個大紅臉,眼神兇狠地剜着李紈,嘴兒張張,卻沒發聲,看樣子是在腹誹。
對比剛開始,黛玉對此的免疫力顯然要高了不少,不至於一說這個她轉身就跑。這自然是賈寶玉的功勞……當一個人成天在你面前做思想工作,想不改變,都難。
黛玉不說話了,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側面留給衆人。
湘雲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語氣酸溜、戲謔的道:“大嫂子這話可不要先說滿了,二哥哥有多心疼她大嫂子難道不知道?上回秋紋姐姐的嬸嬸因爲背後說她壞話當即就被二哥哥發落出去,連秋紋姐姐也被一道攆出去了。
二哥哥有多他疼她由此可見一般,有二哥哥護着,你要是想拾掇她可是難咯!”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雖說經過上次的整頓,收拾了那麼多愛嚼舌根的人,連伯爵府那邊,尤氏也聞風而動,打發了好幾個人出去,算是狠狠地殺了一把賈府奴才圈的不正之風。
但是,只要不是背後說主子壞話,嘴站長在人身上,誰又能真正管住呢?
黛玉這件事,自然算不得壞事,不知從哪兒露出的風聲,後來傳的好些人都知道了。
自然而然,讓大家清晰的認識到黛玉的地位。
原來,家中這麼多姐妹,寶二爺還是最寵林姑娘的!
“你這死丫頭。”
李紈是嫂子,黛玉不好拿她怎麼樣。對於湘雲,她可是沒什麼顧慮,見她說話過分,毫不猶豫的起身去打她。湘雲自躲避……
這一幕對衆人來說不要太尋常,這兩個人,十天半月不演這麼一場,大家反而不習慣。
好容易等她們一通玩鬧下來,因爲李紈的話帶來的唯一一點尷尬也消散而去。
迎春是個綿軟心慈的性子,因爲之前的話題想起那日府中的場面,心中感慨。那一日前前後後幾十個人被打的哭天搶地的,特別是最開先那個周婆子,因爲是罪魁,打了半日,扔到柴房,沒過兩天就死了。
嗯,病死的……
雖然知道這些都是大家族治家之道,她還是不忍心。
她喜歡一家人一直和和氣氣的,最好連吵架拌嘴都不要有……
偏偏從重處置的命令又是賈寶玉下的,這就令她不知如何作想了,因道:“寶兄弟近來是不是心情不好呀,先把秋紋攆出去了,聽說前兩日還把他屋裡的美卿也趕出怡紅院了……”
探春等人本來還爲迎春說的話深思,都在想賈寶玉近來是不是真的遇到煩心事了,忽聞最後一句,她瞬間愣了愣。
隨即笑了起來。
不但是她,李紈也笑了。
迎春不明覺厲:“怎麼了?”
李紈笑道:“秋紋是攆出去了沒錯,至於你說的美卿那丫頭,可不是攆出去……
你等着吧,興許用不了多久,你就又要做二姑姑了。”
世上雖然沒有不透風的牆,但是,顯然有篩風的篩子。
有的話,傳着傳着意思就變了。
賈寶玉因爲要出遠門,卻正好知道秦氏可能有身孕,他也沒有時間做別的安排,爲了避免在他不在的期間秦氏的事暴露,引來賈母或者王夫人可能會有的裁決,他決定把秦氏送出去養胎,以策萬全。
但是呢,秦氏是他身邊的人,肯定不能莫名其妙的送出去呀。所以,他便以杜秋娘生病,身邊缺少服侍的人爲理由,把秦氏派了過去。
養生堂是官衙,有兵把手,就算是賈母等人,也不好亂闖……
算是十分強力的保護了。
果然,他剛把人送走,府裡就隱隱傳出風聲……畢竟以秦氏的萬種風情,加上地位快速的晉升,很難沒有人不猜測她已經“做了姨娘”,然後,她“懷了龍種”的消息也不脛而走。
賈寶玉對這些“謠言”也不在意,之所以瞞着,是爲了葉家的面子着想。
至少當初太上皇賜婚的時候,人家葉家算是低嫁了,其實現在也是……
低嫁,夫家還先弄個孩子出來,屬實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賈寶玉想着,若要兩全,怕是隻好把葉蓁蓁提前娶進門了。但這樣又涉及了另外一個問題,當初他答應二皇子,在明年夏天之前他能找到解除婚約之法,他都可以配合……
這麼做,無疑會得罪二皇子。
雖然他心中知道,他和二皇子早非昔日山東之時了,但是,至少明面上,他不能虧欠二皇子,如此將來萬一有變故,纔能有更好的迴旋餘地。
看來,貌似是個死結。
話說回來,秦氏離開怡紅院,各種謠言很快就傳到賈母和王夫人的耳朵裡……
但她們似乎沒什麼反應。
或許,就算謠言是真的,但是賈寶玉既然爲此不惜把人送出去,可見他的心意已決。
既然如此,她們又何必多管?
多一個孫子或者重孫子,對家裡來說是好事。
其實從這裡看來,古代男人官老爺們之所以在長輩面前護不住自己的小老婆,終究原因,還是自己太窩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