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茯、寶琴等新來的小姐妹都覺得有些奇異。
這等近似茹毛飲血,直接割生肉烤着吃的做法,與豪門望族的飲食方式太不匹配。
但是看着湘雲興致勃勃的烤着鹿肉,而賈家中人看起來也習以爲常,她們不免又覺得有些新意。
及至那鐵絲網架上的鹿肉經過各種調料與爐中炭火的淬鍊,向空氣中迸發出陣陣異香的時候,她們的喉頭也不由暗暗嚥了一口唾沫。
與她們試探性的心理不同,賈家衆人卻早在賈寶玉的帶領下,對野炊之事毫不陌生。及至湘雲將將烤熟二三片之時,探春還合着惜春與之爭搶奪食。
湘雲越發高興,她是個大方的人,見探春等肯定她的手藝,更是大肆發揚奉獻精神,連自己也不顧吃,每烤好一些,就分與衆人品嚐。
因見寶琴站在邊上還未曾吃過,便高聲叫她。
“傻子,在哪看什麼呢,快過來吃!”
寶琴等人過來快一個月了,大家也算相熟,又因性格與湘雲相合,兩人也很親密了,所以被湘雲叫傻子也只是靦腆一笑。
不過她素性愛潔,未免覺得大家這樣聚在一起烤出來的東西有不衛生之嫌。
因此看了看旁邊與她一樣沒有過去的黛玉,搖了搖頭。
湘雲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別瞧她,她只吃二哥哥烤的肉,咱們烤的她一概不吃的。”
一句話,就令迎春等人都笑。
黛玉瞪了湘雲一眼,自己也笑了,卻沒說話。
寶琴一聽,方知道連黛玉這等人也吃過,心裡放心不少,又不好違逆湘雲的好意,便抱着試試的態度走過來。
其他人忙給她讓了個位置,等到湘雲將精心烤制的一塊肉吹了吹放到她嘴裡,她輕輕一嚼,果然焦香異異,比飯桌上的肉更有一番滋味。
“好吃吧。”
湘雲瞪大眼睛瞧着寶琴。
寶琴點點頭,眼睛看向架子上探春正在翻動的肉片,顯然有再來一塊的意思。
正在熱鬧的時候,忽聞外頭丫鬟們的聲音:“二爺來了!”
正圍着爐子裡外三四層的衆人連忙起身,與外圍的丫鬟們一起仰起脖子朝外頭看去。
不時果然從窗口看見賈寶玉的身影走過來。
他身穿淡紫色的錦袍,外罩着一件暗紅色的猩猩氈斗篷,腰間繫着一條藍玉腰帶。
華貴的穿着,配上其修長挺峻的身形,顯得格外的俊逸不凡。
又見其頭髮束在頂上,倒扣着紫金冠,餘下的頭髮則披散於後背,此外再無別的裝飾。
簡單的髮飾,配上異乎尋常之美的面龐,又爲其增添了幾分灑脫飄逸,乃至於仙氣之感。
當其繞過牆垣,從古拙的木門踏入,迎着大家微微一笑之時,別說那些早已看呆的丫鬟,就連場中十餘個小姐妹,皆覺心神被攝,情不自禁的低下頭來。
二哥哥(表哥)應當就是這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了吧!
賈寶玉帶着李靈、香菱以及陸詩雨過來,隔着許遠就聽見蘆雪庵內的嬌聲細語,他心情便已愉悅起來。
等走到這邊屋裡,就見滿屋金翠霓裳,釵環鈴佩,一羣美的就像是天上仙子下凡的女孩子們齊刷刷的瞧着他。周圍的空氣中還有着炭火與烤肉的香氣,如此場景,真是既有縹緲的仙意,又有凡俗煙火氣息,怎麼能不讓他見之神怡,面上露出會心的微笑?
“二哥哥……”
“表哥……”
“王爺……”
女孩們終於回過神來,紛紛見禮。
賈寶玉笑着還了半禮,然後便道:“這邊連着幾間屋子,不是有下棋、紙牌還有垂釣這些玩意兒麼,怎麼都堵在這火爐子旁邊,可是這地方太冷了不是?”
衆人便有些不好意思,探春則直言不諱:“還不是雲丫頭,一來就奔着這塊鹿肉來了,倒把我們也都給引了過來。”
賈寶玉看了湘雲一眼,笑道:“這個我知道,滿府裡,就數她最貪嘴。”
湘雲回視了賈寶玉一眼,卻不敢像往常那般對嘴,只是笑笑不語。
賈寶玉便就坐下,讓大家也坐,並道:“今日沒什麼王爺,只有兄弟姐妹,趁着今年最大的一場雪,大家別無拘束,儘管遊目騁懷,隨性嬉戲。
等到待會詩社一開,甚至連兄弟姐妹也沒有了,大家皆平等。
對了,邢妹妹、紋妹妹、綺妹妹還有寶琴,你們可有了‘社號’?”
寶琴四人相視一眼,笑了笑。探春便道:“你沒回來的時候我們也開過一社,她們都有了,如今就甄姐姐還沒有。”
賈寶玉點點頭,對甄茯道:“所以茯兒你就乘還沒開場之前,給自己取個雅號吧。”
被賈寶玉冠以“茯兒”之稱,甄茯難免覺得有些害羞。雖然是表兄妹關係,但畢竟長這麼大了才見到,彼此還不算熟絡。
不過見賈寶玉叫的自然,其他人也並沒有覺得不妥,自己也才收下心思,應了一聲“好”。
賈寶玉就笑了笑,說道:“趁着寶姐姐她們兩個還沒過來,我們先吃點東西,待我們吃飽喝足,她們也就該來了。”
因拿起几上的小刀,又問了一句:“之前你們是誰掌廚?”
衆人笑說是湘雲和探春。
“她們兩個烤出來的東西雖不說難以下嚥,手藝到底差強人意,你們且等着嚐嚐我烤的,保管比她們的好吃。”
賈寶玉玩笑一句,擼起袖子便開始割肉燒烤。
雖然探春和湘雲內心皆認可賈寶玉烤肉的手法比她們是強一點點,但是也不帶這麼貶低別人擡高自己的吧?因此皆出不服之言,叫囂讓他快快烤來,請衆姐妹們評判。
甄茯幾個見賈寶玉竟然當真願意親去碰這種腥羶之物,心裡更生一層詫異,然後也滿心期待起來。
坐在火爐旁,旁邊是各種調料罐子,周圍又是爭相往前探頭的小仙女們,賈寶玉不免覺得寬大的斗篷有些礙事,因擦了擦了手就要脫下來。
香菱趕忙上前服侍,賈寶玉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制止,然後就看向衆人:“我倒是忘了給大家介紹,香菱辛苦鑽研學作詩數月,如今學成,想請我介紹她入社,不知衆位詩友可准予?”
香菱素有慧根,早在賈寶玉請雪雁給屋裡的丫鬟們掃盲的時候,其在識字讀書上就表現突出,將同期學員襲人、晴雯、麝月等遠遠甩在身後,一騎絕塵而去。
後來看見姑娘們開詩社,作詩取樂,舉止高雅,她心裡羨慕,故暗暗開始學詩。
所謂有心人天不負,香菱短短二三年時間,已經從一個字都不認識的丫鬟,變成了一個腹有詩書的——丫鬟。
賈寶玉諸多丫鬟中香菱最有靈性大家都知道,偏偏探春促狹心起,橫加阻擾:
“雖然怡紅公子親薦,但是我們‘海棠社’紀律嚴明,怡紅公子既舉薦,總得說說所薦之人水準如何,能夠夠得上入社資格方可。”
探春的話,令衆人都笑了。海棠社紀律嚴明?
別逗了,今兒這個請假,明兒那個告病,成立以來,就沒有幾社是拉滿人了的。再說,寶琴和甄茯等人如何不需要引薦、考察,直接就可以入社呢?
可是香菱見探春爲難卻怕了,趕忙道:“二爺,不然還是算了,我還是不入社好了……”
說着就要再給賈寶玉脫斗篷。
賈寶玉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今兒是要入社的,既入了社,就與我平等,這等服侍人的事,自然不可做。”
賈寶玉這話一說,旁邊的麝月早準備好,上來將賈寶玉的斗篷脫下,拿了下去。
然後賈寶玉纔看着探春笑道:“香菱雖然學詩日淺,但是天賦極佳,據我看來,便是在我們衆人中間,其撰詩的本事,也當排在中游之列,如此,可有資格入社?”
衆人原本以爲香菱不過初學,怎料賈寶玉竟對其有這般評價。
探春此時心中當真懷疑起來,笑道:“口說無憑,她要是真有這本事,便叫她說出一首作過的詩出來,咱們大家來評。”
“可以。”
見賈寶玉應下,衆人皆安靜下來,看向香菱,等着聽她的詩。
香菱臉都紅了。以前她的詩只給賈寶玉一個人看,此時要叫她當衆說來,自然沒有信心。
萬一以前賈寶玉是故意安慰她的,其實自己水平很差勁怎麼辦?
不過面對如此多人期待的眼神,還有自家二爺鼓勵的神色,終於平復心境,低聲道:“那,那我就念一首……詩題是二爺給我出的,是吟月,用十四寒的韻,具體不限……”
探春等人聽了不由點頭,吟月的詩篇自古就多,又不限具體的韻腳,最適合初學者作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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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衆人的注目下,香菱徐徐念道: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香菱說完還有些忐忑。雖然這首詩曾被二爺誇讚說立意新巧又有意境,是代表着她打破了自身桎梏,登堂入室之作,但是如今當着如此多的人,特別是還有林瀟湘這等大家以及甄茯等客人的面,緊張是難免的。
黛玉等人確實蹙着眉思索,半晌之後,黛玉首先鬆開眉頭,緩緩點頭起來。
隨後寶琴等人也紛紛如此,並出言誇讚。
連探春這名攔路虎也拉起香菱的手,笑着說定要叫她入社的了。
香菱總算鬆了口氣,心裡高興起來,卻還是連忙謙虛道:“我這不算什麼的,沒有姑娘們以前作的那些好,而且我很笨的,是我們二爺肯用心教我……”
對於香菱難爲情下把功勞往他身上推,賈寶玉只笑了笑。
自從發現香菱閒暇之餘偷偷拿他書架上的詩集來看,賈寶玉是想過把她送到黛玉身邊,叫黛玉這位名師來教導,以完成“香菱學詩”的名劇情。
只是香菱服侍的實在貼切,他需要時常帶在身邊,便沒有那麼做。
香菱能這麼快在作詩一道上入門,全靠其過人的天分與刻苦的鑽研。一本王摩詰的詩集,她甚至藏在懷裡,隨他一起帶到皇陵去了,得閒時還總要翻翻。
至於他的提點和教導,作用實在有限。他教她的知識,多在另外的方面……
香菱謙虛,探春卻認了真,她有些酸溜溜的道:“可見真是名師出高徒了,香菱姐姐只數個月之間,從無到有,就可以有這般造詣,想必二哥哥私底下不知教導了多少。
以前我們想要二哥哥教我們,你還不願意呢,可見是偏心。”
對探春忽然的撒嬌,大家都悄然睜大了眼睛。
黛玉瞅了反應過來自己也有些害臊的探春一眼,冷秋秋的道:“香菱姐姐既入了社,也當有個號纔是,可有了?”
香菱忙道:“二爺給我起了一個,叫做‘添香紅袖’,不知可使得?”
添香紅袖便是侍女的意思,符合香菱的身份,是賈寶玉以前隨意提過,不想她就記住了。
黛玉聽了,皺眉看着賈寶玉道:“你既說入了這社,便是平等的,怎麼還起的這個,不是擺明了她還是你的丫鬟?
不若把那‘添’字去了,只作‘香紅袖’罷。”
此言得到大家的認可,少了一個添字,僕從的意思淡了,還更突出香菱自己名字的“香”字。
賈寶玉笑道:“此議有理,確是我有欠考慮。”
賈寶玉這般態度,又令探春和湘雲等人暗自腹誹,二哥哥果然還是對林姐姐的話言聽計從……
香菱更是立馬拜謝黛玉賜“號”。對於這個未來的主母,香菱的尊敬絕對不比對賈寶玉弱多少。
黛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管的多了一些,扶起香菱後,飄然走到一邊,不再說話了。
說起入社的事,賈寶玉纔想起沒看見李紈,就問了一句。
探春等人笑道:“大嫂子其實之前來了,只是後頭太太派人來問年例的事,就把她又叫出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想必是前頭的事耽誤了。”
賈寶玉點頭,又對李靈和陸詩雨道:“你們兩個呢,可也願意入社?”
陸詩雨和李靈皆不是文盲,特別是陸詩雨這小妞,客串過花魁娘子,還用手段把京城第一花魁的名頭都給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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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些閒詩對她而言,自是小菜一碟。
“我就不了,我不會作……”
李靈倒不是說謊,她是真沒研究過這個,今兒也是被賈寶玉勒令纔過來玩的。
陸詩雨更直接:“屬下是個粗人,就不煞王爺和各位姑娘們的雅興了。”
陸詩雨自認心智成熟,纔不樂意和這羣小姑娘玩。而且,她需要保持高調和冷酷,如此才能少麻煩。
對此賈寶玉撇撇嘴,很想問她究竟有多粗,難道還有他粗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