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如夢(Ⅰ)
那一年河山大好,風景如畫,正逢陽春三月,桃花開到爛熟,綿綿細雨一下就是半月,溫柔而婉約,徐徐清風中夾雜着馥郁的芳香。清晨的紅樓,萬籟俱寂,這個長安城內最大的青樓,一個繁華奢靡,銷金撒銀的溫柔鄉,此刻正安安靜靜地佇立在似錦繁花之中,像是洗盡鉛華的風塵女子,卸掉胭脂,脫穎於世俗,清新淡雅,美麗而沉靜。
幾縷晨光,透過窗櫺灑了少年的房間,安睡中的小人兒眉目如畫,面容沉靜,長長的睫毛忽然顫動了一下,睜開了朦朧的睡眼,迷迷糊糊起了牀。他身上僅着一件素色單衣,身子單薄如紙,光着腳,腳背修長而白皙,墨色長髮猶如流水傾瀉而下,一直垂到腰際,雖是男子卻給人一種弱風扶柳的感覺。從房間裡出來,推開隔壁廂房的門時,還未及說話,兩柄秋水長劍已經直抵咽喉。
房內濃妝豔抹的老鴇倒抽一口涼氣,臉上驚恐萬狀,手足無措地去阻止,“天……那是我兒子,不礙事的。他不會武功,莫傷到他。”
持劍的那對年輕男女對視一眼,並沒有將劍移開,而是把劍擱到了小人兒的肩膀上。
“你兒子?”牀上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小人兒揉了揉迷濛的睡眼,下意識地朝那頭看去,只見牀上靠着一個黑衣男子,臉戴面具看不清容顏,“呃……我叫花蔭,那個是我娘。”說着指了指剛纔說話的中年女子,軟糯糯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含糊不清,明顯是還未完全清醒。
牀上的男人身影明顯怔了怔,臉上的神情看不清,但透過面具可以看見他眼睛裡迸射出的寒光,似有削骨鑠金的力量,“你叫花蔭?”從容不迫的口氣,輕描淡寫卻讓人沒來由地感到壓迫。
“是……是的,他叫花蔭,是奴家的兒子。犬兒涉世不深,生性頑劣,唐突了公子,忘公子見諒。”花娘忙走上前去,戰戰兢兢,額頭不自覺滑下一滴冷汗,足以見得她此刻到底有多緊張。
“娘……”花蔭低頭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兩把長劍,皺了皺鼻子,顯得有些委屈。
“乖,站着別動。”花娘軟言哄他,然後轉頭看向牀上的男人,眼裡多了幾分哀求的神色“公子……”
“我知道了。”男人截斷她的話,眼睛看向那邊拿劍的一男一女:“燕語,蜻蜓,劍收了。”
“是,公子。”兩人異口同聲回到,立刻收了劍。
“娘。”花蔭見沒了桎梏,立刻飛撲到花娘身上,有些撒嬌地抓着她的手蹭了蹭,“我沒睡夠。”
“你呀!穿這麼點衣服,也不穿鞋,地上多冷,着涼了怎麼辦?”花娘嘆了口氣,伸手撫了撫他柔順的長髮,口氣責怪,眼中卻滿是寵溺。回頭朝牀上的人拘了個禮,畢恭畢敬道:“多謝公子開恩,就不打擾公子休息了,奴家這就帶他下去。”
“等等。”牀上的人突然輕咳了一聲,朝花蔭招了招手,“過來。”
“呃?”花蔭臉上有些迷茫,倒也非常聽話,正想擡腳走過去卻被花娘一把攔到了身後,“蔭兒不實禮數,不會說話,怕會冒犯到公子,您有什麼要問的儘管問奴家好了,奴家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沒有要問的。”牀上的人語氣驟然冷了幾分,凌厲的視線似能洞穿一切,花娘不禁哆嗦了一下,手心沁出了冷汗。
“過來。”男人看向花蔭,再次重複道。
“哦。”比起花娘,小人兒明顯沒有那麼緊張,可以說是完全感覺不到害怕,聽見男人叫他,便乖乖地走了過去,“公子……啊,痛!”
剛挨近牀頭,纖細的手腕便被人猛然扣住,力氣大得像是要將他的骨頭生生捏碎一般,“嗚嗚……好疼,你弄疼我了,娘……”
花蔭拼命地捶打了幾下抓着他的大手,男人置若罔聞,伸手在他脈搏上按了按,小人兒一雙春波流轉的鳳眸瞬間蓄滿了淚水,本就白皙得有些病態的小臉此刻更是白得近乎透明。
花娘“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淚眼婆娑地一步一步挪到牀邊,“公子,求求您放過蔭兒吧!他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您就放過他吧!奴家願意爲您做牛做馬……”
“娘,你這是做什麼?娘你起來,你不要這樣,蔭兒不疼嗚嗚……你快起來。”小人兒拼命地掙扎了幾下掙不開,心裡又急又怕,原本在眼眶裡打轉的淚珠兒,瞬間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般滾滾而下,打溼了臉頰,還有幾滴落到了男人的手背上。
抓着他手腕的手僵了僵,驀地鬆開了他,“起來吧!”
“娘,你起來,蔭兒扶你。”花蔭顧不上手上的疼痛,吸了吸鼻子,伸手將花娘從地上扶起,臉上掛滿了淚痕,花娘心疼不已,忙不迭地將人摟緊懷裡,輕聲安慰道:“乖,沒事的,娘沒事。你先回房,娘還有事要跟這位公子商量。”
話剛說完,牀上的男人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原本守在牀邊的蜻蜓和燕語不約而同走上前去,神色凝重,“公子!”
“沒事。”咳了一陣過後,男人擺了擺手,“不必緊張。”
“你病了?”原本在旁抽抽搭搭的小人兒突然從花娘懷裡擡起了頭,眼睛哭得有些紅腫,鼻子紅紅的,聲音有些沙啞,“你生病了麼?”
牀上的人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他,花娘一顆心動如擂鼓,緊緊地攥着花蔭的手,緊張得連呼吸都快沒了。
屋子裡靜悄悄的,針落有聲,過了好一會兒,男人才別開了視線,淡淡道:“我累了,出去吧!”
“乖,快回房去,娘待會兒就過去了。”花娘如獲大赦,見花蔭還呆呆地站在原地,神情恍惚有些心疼,忙拉過他的手,將他引至門前小聲地催促道:“快回去,娘很快就過去陪你,好好休息。”
“嗯。”花蔭乖巧地點頭,又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牀上的人,發現男人一直在看他,便輕聲道:“你也好好休息。”
門闔上後,花娘立即回到牀邊,單膝跪了下去,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道:“蘭芝見過堡主。”
“起來說話,在外面稱呼我爲公子便好。”男人伸手摘掉面具,臉上雲淡風輕,刀削的劍眉下是暗若深潭的眸子,高挺的鼻樑,薄脣輕抿,帶着一絲不易接近的冷清。
“是。”花娘遲疑了一下,才站了起來,心中忐忑:“公子……剛纔小兒多有冒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他一般見識,看在奴家曾經是堡中一員的份上,請您網開一面。”
牀上的男人輕咳幾聲,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不過是個孩子,我怎麼會跟他一般見識。只是,想不到你退出江湖後竟多了個兒子,這孩子的爹想必也是個風華絕代的人物,定不會比家父遜色多少,否則怎能生出這般傾城絕色的男兒?”
花娘臉上閃過一抹懼色,腿一軟,險些又跪了下去,“堡……公子,屬下雖對老堡主心存愛念,但我們之間絕對是清白的,蔭兒更是跟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您不要誤會。”
“呵……這孩子的五官與家父天差地別,我自然是不會誤會,蘭姨你多慮了。”男子微微揚起嘴角,清冷的眸子倏地閃過一抹厲色,“不過……奇怪的是,跟你似乎也不大像啊,那模樣當真生得標誌。”
“蔭兒他……確實跟屬下長得不像,他比較像他爹一點。他爹常年經商,未曾踏足武林,蔭兒剛生下不久他就病逝了,從此便剩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爲命。”花娘小心翼翼地回答,冷汗卻不自覺浸溼了後邊。
“呵呵,是嗎?”男人臉上不動聲色,星眸之中閃爍着晦暗不明光芒,“那眉眼之間的神態倒是頗爲眼熟,讓我想起一位已經逝的故人。”
花娘聞言,身形一震,立刻就跪了下去,“蔭兒他真的跟江湖中人無關!這孩子天性善良,待人溫厚,自小便沒了父親,樓裡的姑娘相公憐他疼他,個個都把他寵到了骨子裡去,不願將污濁之事告予他知。所以,他雖常年跟着我輾轉在這泥淖之地,年有十六,卻完全不識得人情世故,至今仍舊單純得像個孩子。
屬下以前雖是江湖中人,但早已厭倦了血雨腥風的生活,如今帶有蔭兒更是不想再次涉足,只願他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度過此生,望堡主能成全!”
“蘭姨言重了,其實這次,我還要謝謝你。”牀上的男人不再刁難,收斂了眉眼,淡淡道:“我也就隨便說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不必緊張。你不想再入江湖,我也定不迫你,只是……”
“只是什麼?”
“你要知道,我席嵐此生最恨別人騙我。”
伏在地上的身影微微顫了一下,手心一片冰涼,“是,屬下明白。”
待花娘出去後,蜻蜓和燕語交換了一個眼色,走上前去,“那個花蔭,需要做掉嗎?”
“不用,我試過了,他不會武功。”席嵐說完,閉上了眼睛,“我累了,你們下去吧!”
“是!”兩人不敢再多做逗留,說完便走了出去,守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