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的那天我們被帶到消防支隊領取被裝,看到站崗的竟然穿着軍裝,一時理解不了那是個什麼東東,以爲就在這兒領個衣服。
到了新兵連,看到門牌子上掛着公安消防總隊,我當時就想跳車不幹了。不是當兵嗎?公安消防是個什麼鬼?車向山裡開去,車上的所有人都譁然,以爲要被拐了。
接下來就是三個月的新訓,新訓期間過得不怎麼好。
去西邊的時候領導說:“你們要儘快從一個學校人的身份轉變爲社會人——對自己負責,對社會負責。”到了部隊領導說:“你們要儘快從一個社會人的身份轉變爲行伍人——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令行禁止。”
角色轉變,我轉得不好。現在大學生兵越來越多了,相信大部分人學生兵跟我差不多。
我二十二歲當兵,比同批兵大四五歲,我們價值觀念不同,對事情的看法不同,而且沒他們那麼有活力,共同語言少,加上新兵玩鬧的機會不多,不懂得融入他們,所以比較孤僻。
不過經過新訓我對消防部隊有了瞭解,消防部隊是一支養兵千日用兵千日的隊伍,不論和平年代還是戰爭年代永遠在戰鬥,是和平年代犧牲最多的兵種。班長說,消防部隊纔是特種部隊。
新訓結束,下到中隊後這種狀態還持續了很長時間,後來我忍受不了,急切的想擺脫這種狀態,最終犯了錯誤,被調離了。
在新單位,陳隊給了我希望,使我可以繼續走下去。
我和那學是一塊兒調過去的,新訓期間不在一箇中隊,之前我們並不認識。
我們兩個一起挨訓,一起幹活,一起作息,一起出任務,形影不離。他開朗的性格改變了我,使我逐漸走出自我,不再那麼孤僻。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我後來的那幾年紅門生涯。
我有些不好的愛好也是他教的,不過我很喜歡這些壞毛病。”
“壞毛病,你有什麼壞毛病?沒發現。”安瀾印象中,安泉沒有什麼不好的習慣。
“比如,抽菸,我以前不抽菸的。”
安瀾:“我沒見過你抽菸啊。”
“我和那學第一次見面他就偷偷給我塞煙,我們第一次被罰也是因爲他給我煙抽。他說一個不抽菸的消防員救不了人。
火場裡的煙要比香菸毒千萬倍,他說要鍛鍊自己的肺,香菸都抽不了,毒煙之下還不嗚呼哀哉。
其實我知道,他是想讓我能跟大家多些交流。
一年365天一羣人待在一座房子裡,每天同樣的時間做着同樣的事,日子就像流水線,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幾年就過去了。
當你跟同學朋友聊天的時候會突然發現,他們都已有了妻兒事業,你還在這座房子裡,這時又感覺自己的人生還在原地,等哪天離開部隊回到社會,一切再從零開始——這也許就是當兵人最偉大的地方吧——他們在最好的年紀,把一去不回的最好的時光獻給了祖國和人民。
我們經常吵架,甚至打架,每次鬧完矛盾都是他主動跟我和好,方式就是給我點支菸。
那次因爲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了,他急眼了就打了我,我一氣之下好幾天不理他,他也不理我。
直到那天,轄區食品廠發生特大火災,我們接到命令,由我們陳隊、謝班長和我們兩個組成攻堅組內攻關閉液氨閥門。
關閥成功撤退的時候那學犧牲了。
當時我在他前面,他走在最後。那一刻他叫我,掏出這包出任務前就想給我的和解煙塞給我,我氣沖沖把煙扔還給他,向前跑去,就在他摸黑找煙的時候……鋼結構垮塌。
我聽到異響回頭喊那學,可是爲時已晚,我們被壓在鋼結構下,我昏迷了幾天活了,那學……犧牲了。”安泉已是淚流滿面,無聲的痛苦,他從一個鐵盒子裡拿出一包皺巴巴的煙,點上一支菸屁股。
“這包煙是我後來去現場找出來的,已經碎了,我給糊起來了,怎麼樣?看着還可以吧?就是煙盒不像樣了。”安泉含淚笑着對安瀾說。
“所以你一直自責,把那學的犧牲歸咎於自己。”安瀾能感覺得到安泉的傷心,她的嗓子也有些嘶啞。
“我見過死人,我們都見過,我們不想那樣死。不是怕死,是怕家中想兒子的爹媽看到我們那個死樣。有的人死了,但有的人還得活呀,死了的人不想看到活人生不如死。
我沒有見過那學爸媽,不敢,我沒臉見。”安泉抽完菸屁股又點上一支,把那隻菸蒂放回盒子。安泉沒淚了,他笑着,真是個失了魂的人。
“呸,這菸絲裡有煙塵,咯牙。不能抽了,再抽沒了。”安泉吐出一口黑色的痰,輕輕摁滅菸頭,剩下的半支放回煙盒,盒裡的煙不到半包了。
安瀾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他是真的痛心,真的痛是無法用語言撫慰的。
“你是因爲改革後消防不是部隊了才退伍的嗎?”安瀾想轉移他的注意力。
“都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們這些兵當着當着部隊沒了,我想哭也想笑。
軍裝沒了,橄欖綠變成了火焰藍,但紅門依舊,火警電話還是119,消防車還是紅色,災難面前消防員依舊會赴湯蹈火,消防隊伍滅火救援的職能並沒有變。
我早該離開消防隊了,兄弟都沒了,還留着幹什麼。”安泉淡淡的說。
“那你既然都離開消防隊了,爲什麼還一直救火救人?爲了跟那學的約定?”安瀾問。
“我只想離開那座營房,離開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東西總讓人想起舊事,不是嗎?
我可從來沒想過離開消防,消防安全人人有責,消防是全民參與的,不管我曾經是不是消防員都該做這些。我做這些,也是想讓他們少出動幾次,少出動一次就少一次危險。
那學不在了,我得替他活着。做這些事是我們都想做的,他不在了我替他做。留這包煙,只是想提醒自己做點有意義的事兒。許三多說的,有意義的事兒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兒。
欠了情義還欠了人命,算是爲自己積德吧。”安泉很認真的說,如果沒有他的經歷,別人一定會說他假正經。
安泉看着一片被風閃動的葉子,久久不說話。安瀾不知該說些什麼,靜靜看着他。
“我想上廁所。”安瀾早想上廁所,怕打斷安泉沒了下回,也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一直忍着。
“上廁所啊,走吧,我帶你去。”安泉把東西收拾起來,垃圾扔掉,推着安瀾上廁所。
公共廁所,男女廁對門,安泉推着安瀾在女廁門口站住。
“你自己進去能行嗎?”安泉問。
“嗯……”安瀾自己搖着輪椅進去了。
沒一會兒工夫,安瀾出來了。
“來,我推你。”安泉看安瀾出來就上前推着。
“我還沒有去。這兒是蹲廁。殘疾人用的馬桶壞掉了,不能用。”安瀾很着急。
“再忍會兒可以嗎?再去找一個。”安泉也沒有辦法。
“忍不了了,已經忍好大一會兒了。”
“那怎麼辦?要不用男廁吧?趁現在沒人。”安泉想只有這個辦法了。
“好吧,只能這樣了。”安瀾無奈只能去男廁。
“我先去看看能用不。”安泉試了一下,可以用。
“可以用,去吧。”
“你在門口幫我看着。”
“好,我幫你看着。”
“安瀾,安瀾,好了嗎?”十分鐘過去,安瀾還不見出來,安泉有點擔心。
“紙巾剛纔用完了,你能不能給我拿點手紙?”安瀾實在沒有辦法,只能讓安泉進來,再不出去可能會有人來,這可是男廁。
“好,那我進去了啊,你放心,我從上面丟進去,看不到你。”安泉小心翼翼把手紙丟給安瀾,快步走出去。
沖廁所的水聲響起,安瀾出來,安泉接着輪椅,推安瀾離開廁所。
安泉帶安瀾來到大仙人球,“等一下”。
“怎麼了?”安瀾不知道他要幹嘛。
“仙人球,你從哪兒弄的?”安泉從打仙人球后面拿出一個東西,揹着走到安瀾身邊,突然給安瀾看。安瀾很是驚喜。
“剛纔買東西的時候剛好碰到有賣的,就買了一個。”安泉看到安瀾很高興,他也很高興。
“這麼熱哪有人在外面賣仙人球,是不是跑花卉市場買的?那麼遠呢。”安瀾相信,安泉一定跑着去的。
“不遠。”安泉站在安瀾前面擋着陽光,安瀾在他的影子裡。
“放在這不怕丟了呀?”
“沒事兒,這麼熱,沒人來這兒。”安泉早就想好了的,“我們還得把它放在這兒。”
“爲什麼?我要帶回去養着。放這兒還不被人拿走了。”安瀾很喜歡這個仙人球,不明白他爲什麼買回來又不讓拿回去。
“你的荷花呢?”
“在。”荷花在輪椅上掛着,安瀾拿出來,雖然插在水裡,但已經蔫兒了,破損的那幾片花瓣看起來更加殘缺。
“你看,蔫兒了吧。我怕這仙人球拿回去養不活,你只要看到它現在的美好就行了,不想讓你看到它衰敗的樣子。”安泉看安瀾有些不高興。
“咱放在這兒,只要你記住它的樣子,在你心裡它會永遠這麼鮮活。好不好?”安泉哄着安瀾。
“那它被人拿走怎麼辦?”放在這兒可以,安瀾不想被別人拿走。
“拿走了好啊,有人照顧它。也許別人會把它養的很好,你要相信有人會把它養的很好,它在你心裡會越來越好。”
安瀾知道,安泉是不想讓她看到它衰敗的樣子,只想把好的一面留給她,在她心裡種下希望。
“好吧。我能不能看看是誰把它拿走的?”
“那咱們躲起來,偷偷的看着它。”
安泉帶安瀾躲到樹林裡,遠遠看着他們的仙人球。
一對兒情侶拿走了仙人球,能看出來,他們很喜歡它,希望他們能好好照顧它——安泉相信,他們一定會好好照顧它,它會越長越好。
“看到了吧?”安泉問。
“嗯,看到了。”安瀾盯着走遠的那對情侶,不知在想什麼。
“那咱們走吧,去超市買菜,晚上吃餃子,怎麼樣?”安泉說。
“嗯。”安瀾點頭。
你喜歡吃什麼餡兒的?”
“三鮮的……”
兩人邊走邊聊着。
似乎已過去很多年,安泉看到眼前一對相扶相持的老人,那株仙人球在安瀾手中依舊很好的生長着,安瀾很幸福。安瀾身邊不是安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