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浴桶裡泡了一天,沐紫凝的鮫尾這才褪去。屏風上搭着非音給她準備的乾淨衣裳,是尋常百姓中最常見的繆藍碎白花棉衣。雖然不怎麼好看,保暖效果也比宮中的絨質衣裙要稍差些,但終歸還是可以勉強禦寒。
“宮裡現在怎麼樣了?”穿好衣服走出屏風,沐紫凝一見到桌邊的非音就趕緊問道,眼睛則在到處搜尋着莫揚的身影。
“別找了,都在外面呢!”非音拉着沐紫凝的手就往門口走,莫揚、非央、青衣以及鮫尊都等候在外面。天已經黑了,雪還沒有停,視線所及之處全是與黑暗相對應的白。燈籠的微光跳躍在雪地上,宛如夕陽下最溫暖的那一抹霞光。
“怎麼了……”見大家這陣仗,沐紫凝隱約察覺到有事發生。敏感如她,總是能輕而易舉的捕捉到別人的神色異常,更何況,大家也沒打算瞞着她。
“宮裡……出了點事兒,我們打算陪你回去一趟。”非央故作隨意地說着,臉色卻無比凝重。沐紫凝愣了愣,首先想到了沐燿天。
能讓他們在這個時候提出要她回宮,除了沐燿天的身體之外,她再也想不出第二個理由了。非央低着頭不說話,鮫尊則把一支短小的焰火筒遞給她。
“速去速回,若遇阻攔,衝着天上點燃這支焰火,外公立馬就來救你。”叮囑完沐紫凝,又望了莫揚一眼,鮫尊便揹着手離開了。他對人族皇帝向來沒什麼好印象,甚至可以稱得上憎惡,若不是他,沁兒怎麼會那麼年輕就撒手去了?而貴爲九五之尊的他,甚至都沒能力保護好沁兒唯一留下的女兒。這樣的人,不配當他的女婿,更不配目睹鮫族尊者的真容。
“咱們走吧!”握緊沐紫凝的手拉回她的注意力,莫揚提着燈籠引亮了前方的路。在沐紫凝出來之前,非央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所以出了東宮去往嘉和殿的路上都很順利。沿途有莫揚、非央等人的守護,嘉和殿有非墨接應。至於狼蛛方面,則安排了人手密切注視着,稍有異動這邊就會做出相應的應對。
第一次,去見自己的父親需要做這麼多的安排。第一次,她像做賊一樣的穿梭在自己家一樣的皇宮裡。
“高總管!”來到嘉和殿偏門,非央把沐紫凝交給了出來迎接的高長守,自己則與非音等人一起留在了外面。莫揚想一起進去,但又覺得有些不妥,不禁有些猶豫。高長守雙手交疊在身前,朝莫揚躬身道:“陛下有吩咐,請駙馬爺一起進去。”
駙馬爺?聽到這個稱呼,莫揚突然有些無措。這是不是表示,沐燿天準備將他和紫凝的關係昭告天下了?
“走吧!”沐紫凝反握着莫揚的手不肯鬆,顯然是想讓他陪着。莫揚會意點頭,兩人相攜進了嘉和殿。
數不勝數的銅燭將整個大殿照得恍若白晝,罩在龍牀四周的紗幔已經提前被掛了起來,沐紫凝一進門就看到了臥在牀頭假寐的沐燿天。與上一次相比,他的臉色更加憔悴了,面色暗黃,眼窩深陷,就連呼吸也顯得十分吃力。
“皇上!”將沐紫凝和莫揚領到牀邊,高長守走到沐燿天身側喚道。沐燿天艱難的擡了擡眼皮,然後在看到沐紫凝的那一刻露出一絲笑意。
“你們來啦!”
“父皇……”沐紫凝輕聲喚着,聲音早已哽咽。沐燿天搖了搖頭,緩緩伸出手,沐紫凝趕緊上前握住,然後在沐燿天的示意下坐在牀邊。“父皇,你沒事吧?你別嚇唬凝兒……”
“呵呵,多大的人了,膽子還那麼小!”沐燿天心情愉悅的說笑,卻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自知時日無多,生恐無法將想說的話說清楚,沐燿天遂直接步入正題。“凝兒,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告訴你關於你孃親的事。”
“孃親?”沐紫凝暗暗心驚,正想着該找誰弄清楚當年的事,卻沒想到沐燿天會主動提及。沐燿天神情淡然的瞥向女兒,僅一眼便洞悉了她的心思。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既然無法再瞞,那就只有如實告訴她了。只不過在開始之前,還得在等一個人。
“嗯,你孃親!”沐燿天點頭,恰好看見非影進了殿門。朝非影點頭示意了一下,沐燿天撐着身子又往上靠了些。很快,非影就帶着一個人進來了。
竟是朱令瑜。
她還是穿着那一身錦繡鳳服,但卻搞得無比狼狽。髮髻散亂,歪歪扭扭的掛着些精緻的髮飾。昭示着國母之威的鳳冠被她抱在懷裡,已經被摔得變了形,卻始終被她視爲珍寶。
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見到朱令瑜,沐紫凝這下更加猜不透自己父親的心思了。高長守搬了把椅子來讓朱令瑜坐,卻只得了朱令瑜一聲冷哼。透過雜亂的頭髮望向她的眼睛,還能清楚的看到怨憤、妒恨以及不甘。哪怕輸得一派塗地,她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心裡還在抱怨蒼天無眼,命運不公。
“孽種!”衝着沐紫凝啐了一口,朱令瑜突然仰天大笑,笑到力竭了便坐在高長守給她安排的椅子上繼續笑。一時間,整個嘉和殿萬籟俱寂,只有朱令瑜那尖銳而複雜的笑聲在一陣陣迴響。沐燿天無奈的閉上眼睛,待心平氣和後才幽幽開口:“阿瑜,罷了,都到了這個時候,你就不能好好再聽我說幾句話嗎?”
“到了這個時候?呵,這個時候又是什麼時候?是你要死的時候嗎?還是這個孽種現原形的時候?”朱令瑜冷聲反問,只要一提及沐紫凝便充滿了敵意。沐紫凝鎖着眉望着她,袖下的手已經緊緊握成了拳頭,顯然是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怒氣。現在跟白天可不一樣了,白天的她滿心絕望,早已視死如歸,更心知肚明,在那樣的情況下她反抗也是無用。可現在,她不需要藉助任何人的幫助就可以讓這個滿口荒唐言的女人永遠閉嘴。
緊緊握住沐紫凝的手,莫揚儘可能的讓沐紫凝冷靜下來。沐燿天在這個時候把沐紫凝叫來,自然不會只是讓她來受朱令瑜的欺侮。而且看他的樣子……氣息浮動,呼吸紊亂,額頭兩邊的太陽穴微微下陷,已然命不久矣。
“是啊,我都要死了,你還不能最後再聽我說幾句嗎?”沐燿天異常平靜。面對死亡,他沒有表現出絲毫恐懼,甚至都沒有半點慌亂,對於世人皆避之不及的事,他卻無比坦然。
然而,沐紫凝卻做不到他那麼平靜。她已經沒有孃親了,若再失去父皇,那她就真成孤兒了。孤兒,彷彿凝聚了世間所有悽慘和無助的詞彙,她不要,不要當孤兒……
“父皇,你別胡說,你是皇帝,皇帝都是要萬歲萬萬歲的。你只是生病了,只是生病而已……”胡亂抹去奪眶而出的眼淚,沐紫凝跪坐在牀邊緊緊的握住沐燿天的手,彷彿只要一鬆手他就會離自己而去一般。沐燿天憐愛的望着哭成淚人兒的女兒,嘴脣微顫抖着,滿肚子的話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只是吐出一句“傻孩子”。
濃濃的哀慼隨着沐紫凝的抽泣籠罩着整個嘉和殿,也籠罩在在場每個人的心裡。朱令瑜總算是閉了嘴,高長守也在一旁偷偷的抹眼淚。莫揚傾身擁住沐紫凝,一力包攬了她所有的哀傷和悲慟。終於,在莫揚懷裡,沐紫凝逐漸安靜下來,沐燿天這才重新開口說話。
“今天,把你們叫過來,是因爲覺得有些話應該跟你們說一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本該隨我一起埋到棺材裡去,可是我又想了想,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畢竟,你們都是因爲我而遭受了諸多苦難,哪怕我已經沒辦法再彌補自己的過錯,但也不該讓仇恨繼續延續在你們身上。所以,現在,我要把這個延續了二十多年的故事從頭到尾說給你們聽……”
“我可沒興趣聽你對那個妖女的回憶。那些破事兒,還是說給這個孽種聽吧!”朱令瑜擰着五官起身往外走去,沐燿天卻不阻攔,自顧自的說了起來。他知道,她是不會走的。
“二十年前,我剛坐穩皇帝之位。戰亂剛歇,百廢待興,我已近而立,卻無子嗣,皇脈單薄,太后詔令在全淄鴻大選秀女,充盈後宮。也就是那一年,當時的瑜貴妃爲我產下第一個麟兒……”
果然,沐燿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朱令瑜的腳步不由自主的一頓。憶及二十年前的舊事,她的臉上終於有了些暖意。而剛生下錦陽的那兩年,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想起那段日子了。自從被禁足冷宮,她一門心思就想着該如何證明自己,要如何找出鐵證來向沐燿天證明自己沒有錯,錯的是被妖女迷惑了心智的他。強烈的怨憤和妒恨矇住了她的心,也矇住了她曾經經歷過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