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再也受不了這樣的壓抑和痛苦,不停的希望和失望,長久以來的擔憂和無助,讓他的心裡激盪如錢塘江裡六月澎湃的潮水,他突然發了瘋的想要發泄,想要大聲的哭喊和吼叫,眼角轉處,桌上一隻青花窯的花瓶堪堪就在手邊,他一把抓起,揚手就要往地上摔去,然而一擡眼間,她正大瞪了眼看着他,彷彿是受了驚的鹿,眼神無助而又惶恐。
她嚇到了,他終歸是捨不得,手慢慢垂下,青花瓷的瓶子咣啷啷的落在地上,卻沒有碎,骨碌碌的滾去了牀腳下,他強逼着自己臉上擠出笑來,安慰她道,“沒有關係,等你的病好了,你就會想起來了。”
過去扶她躺好,他輕柔的哄,“睡吧。”
她聽話的閉上了眼,不一會兒就發出了均勻平穩的呼吸聲,看着她的臉,英宏又楞楞的坐了許久,直到外面劉喜輕聲的喚,他這才起了身,輕輕的出去。
直到門上的水晶掛簾發出輕微的叮咚聲,沈凝霜這才慢慢的睜開眼,看向簾子後英宏的背影,她的淚水嘩的瞬間就是滿臉,趕緊擡手要擦拭時,才發現手心裡滿是深深的掐痕,深到露出了肉,有點點的血跡洇了出來,她卻不覺得疼,因爲相比起心裡的痛來,這點子傷實在不算得什麼。
是的,她已經記起來了,或許真的就是白天所摔的那一跤,或許又只是因爲藥性已經過了,傍晚醒來時,她的確還很恍惚迷茫,卻也朦朦朧朧的想起了很多,在經過張才玉詳細至極的敘說後,她已經完全的記起了發生的事,進宮,得寵,遇害,殺子,復仇,獲罪,幽禁,生子,賜死,一切一切,全都在腦子裡一一的回放了一遍。
她終於明白爲什麼那日御賜的三寶裡因何竟會只剩了一壺毒酒,英宏,英宏,竟然全部都是英宏的安排,如此煞費苦心,他果然對自己情深義重!
然而,自己是個不祥身罷?有自己在他身邊,到底是他的累贅,太后和他雖然表面和睦,事實上他們二人已經勢同水火,而她是太后的眼中釘呵,一旦爆了出來,又將回到當初的局面,禍事連連。
想到這裡,她深深內疚,他和太后如今的局面,全是因她而起呵,雖然有當年那樣隱晦的事,可如果不是自己當初設了那樣的局,那麼,那些事想來一輩子也不會被翻出來,太后是絕對不想和皇帝鬧翻的,如此,相安無事,英宏他一世安逸,豈不更好!
如今這一切,真的真的全都是自己造成的。
她又想起了昊兒,那個生下來就沒有能夠看上幾眼的孩子,縱然有英宏那樣的保護,可如果太后知道自己還活着,她必定會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了罷。
不行,絕對不行,帝王之家的恩怨原本就已如寒冬臘月裡的霜刀雪劍,讓人防不勝防,她怎麼能夠再將這個可憐的孩子推到那風口浪尖上去,不行,無論如何,絕不能夠如此。
彷彿思考了很久,其實只不過是一瞬間,她就已經下了決心,無論如何,她再不能回到皇帝身邊,再不能因爲自己而將自己最親最愛的人推去那刀口上站着,靖海王的威脅實在是不可小窺呵。
而這,只是自己唯一能夠爲他們做的了!
只是,英宏的懷抱真的真的很溫暖,她到底忍不住,將自己深深埋了進去,她差一點就要叫出他的名字來,她差一點就要回吻過去,她差一點就會說,“是的,我是凝霜,我是您的皇貴妃,”然而,她到底忍住了。
他的淚她是第幾次看到了,是那次他見枯禪大帥回來還是什麼時候,可是都沒有這一次讓她覺得心疼,她好想撲過去抱住他,告訴他,其實自己愛的是他,這一點,在自己喝下那壺酒後,恍惚裡,那滿院的梨花下,她看見的竟然是他的臉時,就已經明朗了!
可是她怎麼能說呢,除了深深的剋制自己,她還能怎麼樣呢,她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指甲深深的陷進了肉裡亦不覺得,還好還好,到底是忍住了,他沒有看出來,還好,還好……
月色漸漸暗沉,如同屋內屋外兩個人的心,一樣的絞痛,一樣的悲苦,一樣的痛徹心扉!
英宏緊咬着脣出來,院子裡侯着的張才玉等人正笑吟吟的等着,一見皇帝的臉色陰鬱晦暗如夏日壓頂的烏雲,在皎潔的月色以及滿院的宮燈映照下,臉上的淚痕更是隱隱可見,頓時全都嚇了一跳。
“張才玉,你好大的膽,”英宏的臉冷硬如石的幾步跨到院子裡,一看見張才玉,他壓抑了許久的怒氣怨氣此時瞬間爆發,冷聲暴喝。
張才玉正忐忑着,聞聲不覺猛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裡喊着,“微臣罪該萬死,請皇上恕罪。”
“哼哼,恕罪?”英宏上前一腳踹了過去,氣得聲音都變了,“你不是說娘娘記憶迴轉了麼?怎的她還是不認得朕,想來你是活得膩了?”
張才玉驚得一下子忘了規矩,擡頭脫口而呼,“啊,怎麼可能?”
“不可能?”英宏的手指直戳到張才玉的額頭上,“那麼是朕在冤枉你了麼?”
張才玉嚇得連連磕頭,咚咚幾聲下去,額頭上已經是殷紅一片,“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
王文華和劉喜在一邊驚得面面相覷,還是劉喜反應過來,跪爬着到英宏面前,扯住皇帝的衣角連聲的勸,“皇上息怒,想來是娘娘有了回緩,張太醫歡喜得糊塗了,這纔沒有查得實了就回了皇上,請皇上看在他往日兢兢業業的份兒上,今兒先饒了他這一遭兒罷。”
王文華也求情道,“是啊,請皇上暫息雷霆之怒,張太醫雖然罪不可赦,可是看在他一心爲皇上娘娘的份兒上,讓他戴罪立功吧。”
英宏依舊怒不可遏,聰明的劉喜看了看輕掩的房門,小聲對英宏道,“皇上小心驚了娘娘…
…”
只這一句話,彷彿是金玉洞開的天籟良言,英宏的臉色變了幾變,到底在恨恨的瞪了張才玉一眼後,揹着手轉身出了靜心院,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看着馬車駛出淺梨別院消失不見,張才玉猶自心有餘悸的跪在地上打顫,王文華過去扶起他來,亦禁不住埋怨道,“張太醫這是怎麼了,往日做事那樣細緻的人,今兒個也會犯這樣的糊塗,好在今兒有劉總管替你說情,皇上這才饒了你,只差那麼一點兒,你這就是滿門抄斬的罪了。”
張才玉抹一抹額頭上的汗,他卻不接王文華的話茬兒,只是一個勁兒的喃喃自語,“怎麼會呢,怎麼會怎樣呢?”
王文華只當他是嚇糊塗了,也不跟他多囉嗦,只是叮囑他道,“你別多想了,今後多用心就是了,再怎麼說,娘娘已經醒過來了,這就是好事兒,相信過不了多久,娘娘就可以完好如初,恢復記憶了。”
張才玉卻像是並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顧自嘀咕着徑直去了藥爐裡,命藥童點起小兒手臂粗的蠟燭,翻箱倒櫃的找起醫書來,王文華見了,不由深深的嘆了口氣,搖着頭去了。
淺梨別院裡又恢復了安寧,就連時間亦跟着靜止了,一切都彷彿沒有發生過,遠遠的卻已經有四更天的梆鼓聲傳來,靜心院裡的白紗帷帳內,沈凝霜大睜着兩眼靜靜的看着屋頂,直到天色變白。
英宏的心情並沒有隨着沈凝霜的甦醒而好轉起來,沈凝霜再見到他時,一直都是淡淡的,臉上的微笑彷彿是隔了千山萬水,他努力的伸出手去,卻再也夠不到。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年至,英宏到淺梨別院去得越來越少,張才玉自從那次失誤後,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的鑽研醫書,而朝廷懸賞天下遍尋而來的名醫,其考試的卷子無一不是從淺梨別院出來的病診記載,上面所羅列的種種病症令前來應試的郎中們全都傷透了腦筋,一時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張才玉暗暗叫苦,下藥受診的人身份之尊貴,讓他實在不敢輕易的將那些收集來的名家見解施著在她的身上。
王文華卻也忙了起來,淺梨別院在經過他的層層佈防後,已經是固若金湯,而在他們有意無意的散佈消息後,老百姓的心裡眼裡全都知道這裡如今是老長公主的別院,再看這裡的防衛富貴,亦覺得正了常,如此,淺梨別院的安危一時間再無後顧之憂。漸漸的,淺梨別院裡,王文華出現得少了起來,不單如此,就連劉喜也來得少了。
除了蔣秀。
在淺梨別院裡的日子已經變得如深潭死水般沉寂的時候,只有蔣秀時不時來得殷勤,只是無論她來時是哭還是笑,沈凝霜全都只是不言不語的靜靜坐着,偶爾淺淺的笑一笑,讓蔣秀知道自己在聽,然而神色裡卻是滿滿的空洞和迷惘,每每到了此時,蔣秀的心裡就如被冰水澆了一般,徹骨冰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