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才玉笑了,道,“皇上那日下了旨,讓秀姑娘做了老長公主的幹孫女,外面人都道是天大的造化,卻不知這內裡原是有這樣的緣由,只怕就連老長公主,亦是不明白的。”
於是兩人就笑,正說着話兒的時候,就見一個極親信的侍衛進來回,“二位大人放心,原來並沒有什麼,屬下前去探問時,卻原來都是被夫人方纔的琴音所吸引過來。”
張才玉和王文華點點頭,王文華行事向來小心,他緊着眉頭細細思忖了一會兒,轉身對張才玉道,“夫人閒時悶了彈彈琴定是難免,可夫人的琴技又實在好,這樣下去,定是要招人留心了的,張大人,長此下去,可怎麼辦?”
張才玉一想果然是個麻煩,他皺了眉頭正要答話,卻見那侍衛笑嘻嘻的道,“大人不必擔憂,方纔在湖上,屬下同人只做閒談的樣子,已經故意的放出了風聲去了,只說是老長公主請了杭州來的教習師傅在教女孩子們學琴,預備着來年在太后千秋上獻禮的,”說到這兒,他又有些不安,“只是……只是這樣說,只怕……只怕會對夫人……不恭……”
王文華笑了,上前作勢擡腳要踹,笑罵道,“你個猴兒嘴的東西,倒還蠻機靈呢,罷了,這裡原也就說了是老長公主的屋子,皇上知道了想來也不會怪。”
那人騰的往邊上一跳,笑着道,“大人若是在皇上跟前領了賞,可千萬惦記着屬下,”說着不待王文華接話,笑着掉頭跑了。
“這猴兒崽子,”王文華笑着回頭,見張才玉端起茶愜意的靠在椅子上,忙催道,“張太醫,事不宜遲,快將這消息傳進宮裡去,讓皇上也高興高興。”
張太醫一擺手,緩緩的喝了一口茶水才道,“王大人放心,方纔已經派了人進宮了。”
“感情張太醫的手腳比我還要快呢,”王文華大笑。
“爲皇上分憂嘛,哈哈哈……,”張才玉放下茶碗,一巴掌拍在王文華的肩膀上,亦跟着大笑起來,晚風中,爽朗愜意的笑聲,傳了很遠很遠。
消息傳進宮裡時,英宏的心撲通一聲落在了肚子裡,他激動得抓着劉喜的手,連聲問,“真的麼?這是真的麼?”卻又並不等劉喜搭腔,放開劉喜的手在屋子裡一邊興奮的轉圈一邊吩咐,“快,快備車,朕要出宮。”
正高興着的劉喜卻嚇了一跳,脫口而出道,“哎喲,只可不行。”
英宏腳步一頓,揚眉惱道,“怎麼不行?”
劉喜的額頭上冒出了汗,苦着臉兒指着窗外,“皇上,您瞧瞧,這會子什麼時辰了?”
今夜月朗風清,黑綢子般的夜空上,繁星點點,一輪彎月遙遙而掛,卻又似觸手可及般近在眼前,燭光搖曳裡,窗邊的水漏上已經是二更時分,然而英宏卻只是瞄了一眼,就笑着搖頭,道,“朕等不得了
,你趕緊去安排,趕回來正好直接去早朝。”
他的雙眼亮得可比天上繁星,興奮得像個孩子,劉喜跟了他這麼久,這樣的神情,還是很少見到,他深知皇帝的脾氣,知道他決定了的事就再無回緩的餘地,於是只得點點頭,恭敬的說了個“是,”躬身退了出去。
深宮大內的戒備再過森嚴,亦擋不住劉喜手中的那塊特赦金牌,宮廷的侍衛早已經習慣了劉喜的進進出出,馬車到宮門口時,劉喜才露了半邊臉兒,侍衛們就極恭敬的放了行,馬車得得,照例的迂迴,待到了淺梨山莊時,已經是三更了。
沈凝霜已經睡下了,英宏令不必驚起,因着白天的事,王文華到底不放心,於是當晚並沒有讓她回清遠樓住,有侍女領着英宏進了靜心院,月光皎潔裡,只是梨樹隨風婆娑輕舞,空氣裡有着清冽的梨葉香氣,英宏禁不住恍惚起來,彷彿,還是當年在淺梨殿裡,伊人淺笑相迎的時候。
輕透的白紗帷幔裡,那個心中時時牽念的人正靜靜的臥着,他甚至能夠聽得見她輕微而平穩的呼吸聲,窗戶開着,有風進來時,輕紗一陣飄舞,彷彿夢境般不真實,一時間,他竟楞了。
侍女將燭火撥得亮了些,他擺手命她退下,自己悄步走到牀前,她的睡容那樣安閒,他分明記得,那一年他藉着大狩獵的機會帶她回家去,回頭接她的那一晚,她也是已經睡下了,他從天而降的站在她的面前,她是那樣的驚喜。
此時這樣的情景再現,他卻突然不敢叫醒她,生怕,張才玉的回稟有誤,她睜開眼來後,問的還是那一句,“你是誰?”
屋子裡靜寂無聲起來,只有他,只有她,以及,那隨風而舞的白紗,如霧,如煙,如夢……
這樣靜靜的站了許久,他終於忍不住,輕輕的伸出手撩開白紗,就彷彿是要打開一個不敢預知的夢境般,小心翼翼,忐忑,不安!
然而世事從來難如人願,越是怕的事往往就越是來臨,正在英宏極忐忑極不安的時候,只見燭光月影裡,牀上的女子緩緩睜開眼睛,如黑漆水銀般的瞳幽幽的看着英宏,英宏心頭突的一跳,他張了張口,卻又頓住,他癡癡的看着她,亦努力的想要在她的臉上看出點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彷彿是很久,他再忍不住心裡深深的思念和焦灼,伸出手去一把將她抱在懷裡,她身上有清幽的香氣,像梨花的味兒,嗅在他的鼻子裡,他的心裡不覺妥帖安穩起來,他在心裡喃喃的念,“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再不要改變,再不要分開,再也不要,再也不要……”
這樣想着,他不覺的就說了出來,他的手越抱越緊,就彷彿稍一鬆手,她就會飛了,從此再也不見般。
“凝霜,凝霜……,”他在她的耳邊不停的呢喃着,將脣輕輕的落在她的臉上,她任由他抱着
,不言不語不反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卻逐漸的狂亂起來,細細的點啄慢慢變成了深切激烈的狂吻,他的脣齒間漸漸有了鹹味,臉上溼熱一片,水樣的東西布了一臉,此前那份差點失去,差點此生不能相見的惶恐,加上此時失而復得的喜悅,讓英宏的心翻江倒海,再也沒有平靜的時候。
手指輕撫上她的額頭,他的心裡又疼了起來,傻人兒,這裡已經是第三次受傷了,她總是不懂得保護自己,從張才玉的奏帖裡,他已經知道白天發生的一切,張才玉吃不準到底是不是因爲這一跌才讓她記起往事,但是不管怎麼樣,她記起來了,這纔是重要的,他沒有怪罪張才玉等人看護不周,雖然他很心疼,然而在他的心底深處,他還有些微微的慶幸的!
懷裡的人終於有了反應,玉手輕輕的環上了他的腰,她將頭靠在他的胸口上,久久的,滿足的,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英宏的心裡頓時一陣狂喜,她果然是記起來了,她當真是記起來了,老天終究沒有負他。
她終於開了口,卻是遲疑的,“你……果真是我的夫君麼?”
只是這一句,英宏彷彿是寒冬臘月冷寒的夜裡,被人用一桶寒冽的冰水兜頭蓋臉的淋下,透心鑽骨的涼,他的身子猛的一顫,抱着沈凝霜的手臂也僵硬了起來,就那麼呆呆的看着沈凝霜,甚至,臉上的淚也忘了擦。
窗外有幾許月色透過輕透的白紗映了進來,就昏黃的燭光生生的壓了下去,這樣生死兩重天的再次相擁,原本該是極溫馨也極歡喜的,卻在她這句淡淡的話裡,生生的變得殘酷起來,她的眼神帶着深深的迷茫,卻偏又是那樣的無辜和坦然,英宏竟然束手無措起來。
“她們告訴我,說我病了,爲了讓我好好的養病,你就將我送到別院來,”她靠在他的懷裡,低低緩緩的說着,像一隻慵懶的貓,說出來的話聽在英宏的耳裡,卻是殘酷之極,她像是沒有發現他有什麼不對,繼續說道,“但是,我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到底怎麼了,得了什麼病呢?”
見英宏久久不出聲,她終於擡起頭來,問,“你……怎麼了?”
英宏這纔回神,他苦笑着撫一撫她垂散在肩上的長髮,只是短短的一會兒,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你是生了病,但是你放心,這不是什麼大病,你很快就會好起來。”
沈凝霜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他臉上凝留的淚沾到她的手上,有黏膩的涼,她定定的看着他,語氣裡卻很是惶恐和疑惑,“她們告訴我你是我的夫君,可是說真的,我確定自己……不認識你……”
這一句話,讓英宏的心徹底的冰冷,她說她確定不認識自己,她說她確定不認識自己,她竟然,不認識自己,他踉蹌着後退,眼神痛苦而又絕望,那唯一支持着自己的信念,此時終於全部轟然倒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