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子承完勝,夜遇故人

西山,位於京城以北十里的一個小山村內,因一處天然溫泉而出名。

馬車緩緩駛向西山,被一個索橋阻斷了腳步。索橋以木板與鐵鏈組成,每兩塊木板之間有一尺間距,透過它們,能清晰地感受到河水的流速。

華珠看了看對面綿延不絕又荒無人煙的山脈,又看了看底下湍急流動的河水。這河,湍急且深,若一不小心掉下去,怕是再無生還之可能。

不僅如此,這座橋還能晃!

華珠輕輕踩了一腳,嚇得雙腿發軟。朝廖子承靠了靠,抱住他胳膊。

廖子承對七寶吩咐道:“你先回去,晚上再來接我們。”

“好。”七寶駕着車走掉了。

廖子承蹲下身:“上來。”

華珠紅着臉抿脣偷笑,乖乖地趴到了他寬闊的背上。

腳底騰空,視界忽而變得更高更遠。周圍的一切明明什麼都沒改變,可再一眼望去,似乎都有了一種奇妙的新鮮。華珠情不自禁地勾起脣角,又抱緊了他脖子,讓臉頰輕輕貼上他肩頭。絲毫不知這樣的姿勢對男人來說是致命的,她身上最柔軟的兩處地方,一處緊貼着他的背,一處被他兜在掌心。

廖子承的呼吸漸漸粗重了起來。

華珠以爲他累到了,就擡起袖子,擦了他額角的汗。

更不知這一動,令胸前的柔軟在他脊背上誘人地蹭過。

他低喝:“別亂動!”

壓抑而沙啞的聲音,帶着沉悶的喘息。

華珠鼓了鼓腮幫子,哼道:“你的體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差了?才走多遠?我又不重!”

說他體力差?

年華珠,你死定了!

華珠並不知這樣一句話爲自己埋下了怎樣的苦果,還在爲終於損了他一次而沾沾自喜,又不聽話地動了動,又無意識地撩了幾團天雷地火。

廖子承暗暗記下了,這丫頭到底撩撥了他多少次。

過往橋,明媚的天色忽然暗了下來,一擡頭,全是黑壓壓的烏雲。

“好像快下雨了。”華珠單手擋住刺目的光線,蹙眉說道。

廖子承牽起她柔若無骨的小手,邁步朝前方的一個灰白色院落走去。

華珠就發現,無論到那裡,他都喜歡牽着她,活了兩輩子也算見過不少佳偶,卻鮮有男人像他這樣,好像總怕她丟了似的,總要把她拽在掌心。

華珠的眼珠子動了動,眯眼問道:“廖子承,你是不是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

廖子承斜睨了她一眼。

華珠的臉有些臊,但還是挑了挑眉道:“不喜歡啊?那爲什麼總牽我?是不是我的手很軟很舒服啊?”

廖子承停下腳步,眉梢一挑,毫不避諱地望進了她衣領:“這裡更軟。”又微偏過頭,看向她腰後,“還有這裡。”

華珠的臉一白,一把抱住胸:“你……無恥!”

羣山中,飛鳥撲哧着翅膀。

一座灰白院落孤零零地坐落在道路中央,對面是一望無垠的河水,其餘三面都是層巒疊翠的山峰。

院門口的匾額上,用草書寫着四個字——西山溫泉。

“神婆就住這裡?”華珠疑惑地問。

“對。”

門,虛掩着。廖子承推開,與華珠一道跨過門檻,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粉紅色的月季,月季盡頭,兩扇古色古香的房門朝兩邊敞開。從華珠的角度看去,可見一名年近五旬的婦人穿着青灰道袍,盤腿坐在墊子上。她身前,設了一張長方形茶几,茶几左邊,一個高腳銀絲竹節薰爐,嫋嫋飄着馥雅的沉香。

她提筆,認真地畫符。右邊滿滿一沓子黃符,顯示着她這個動作已經做了許久。

聽到腳步聲,她並未擡頭,便直接說道:“昨天剛別過,今日便迫不及待地上門,小姑娘的耐心真叫我刮目相看。”又指了指一旁的青灰團墊,“二位請坐。”

華珠與廖子承在她右側坐下。

她放下筆,看向二人,目光在掠過廖子承的臉時微微一滯,隨即錯開,微笑道:“今天是什麼好日子?來了一個又一個。”

華珠納悶地眨了眨眼,思量着莫非除了他們,還有別人上門,剛要開口,身後傳來一聲嬌喝:“瘋婆子!快出來!姑奶奶我找上門來了!”

這人,不是穎蘿又是誰?

染千樺和穎蘿走入房間,看見華珠與廖子承,俱是一驚。

穎蘿杏眼圓瞪道:“哎呀,你們怎麼也來了?”

“他們的目的和你們一樣。”女道士不疾不徐地笑着道。

“看來想拆穿你的人不少嘛!”穎蘿哼了哼,與染千樺一起在華珠、廖子承的對面坐下。

穎蘿與染千樺都是比較中性的打扮,將三千青絲梳了一個高髻,用一支琉璃簪子固定。穎蘿一襲白衣,嬌小玲瓏;染千樺一身束腰黑金錦服,凹凸有致、窈窕欣長,是華珠見過的最魔鬼的身材,再配上那深邃的歐式美眼、蜜色的細嫩肌膚,簡直就是個充滿了野性誘惑的尤物。

要不是她總一副冰冷得凍死人的表情,華珠覺得,上門提親的男子一定可以從京城排到琅琊去。

染千樺似乎習慣了旁人的注視,沒看華珠,只神色複雜地看了廖子承一眼。

廖子承彷彿沒有察覺,只是自顧自地倒了兩杯茶,一杯給自己,一杯給華珠。

華珠卻是無法忽略染千樺的眸光,總覺得他們兩個一定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昨兒她本想刨根問底,卻被廖子承三兩下吻得忘了東西南北。眼下見到染千樺才忽覺後悔,應該堅持問出答案的!

“你傷勢還沒痊癒,不該到處亂跑。”染千樺淡淡地指責了一句。

廖子承眼皮子都沒擡一下:“我怎麼樣是我的事,染將軍管的太寬了。”

染千樺美麗的睫羽顫了顫:“我難道還不能管你了?”

廖子承沒再接話。

氣氛有一瞬的尷尬。

女道士笑了笑:“幾位要在這兒用膳嗎?都是些齋菜,若幾位貴人不嫌棄,我這就去爲大家準備膳食了。”

“我今天不是來吃飯的,是來跟你打賭的。”廖子承面無表情地叫住了她。

女道士剛剛站起的身子又重新坐了下去,笑容滿面道:“打什麼賭?”

廖子承的手指在桌面上彈了幾下:“聽說只要成爲你的信徒,就能擁有無上好運,求什麼得什麼。又聽說你能讀心、能預知福禍。也不知這些到底是真是假?”

女道士笑着道:“當然是真的了,這位公子也想挑戰一番嗎?但我昨日發放太多福祉,耗損了大量元氣,至今尚未完全恢復,所以……”

不待她講完,廖子承將一塊金色令牌丟在了桌上,“鳳凰令,賭贏了它是你的。”

女道士瞳仁一縮,有精光一閃而過,眨了眨眼,斂起心底情緒,女道士緩緩笑道:“好,我跟你賭。”

染千樺眸光一厲,對廖子承低叱道:“你瘋了?這是太后賜的東西,你怎麼敢把它拿來做賭注?”

廖子承沒理她,只看向女道士,淡淡一笑:“不問你輸了會怎樣?”

“我從不會輸。”女道士自信滿滿地講完,抽出一個信封,打算故技重施,卻被廖子承製止,“昨天是你找她打賭,按你的規矩來;今天是我找你打賭,自然也得按我的規矩來。怎麼,有膽子賭嗎?”

女道士垂下眸子,溫和地笑了笑,又擡眸說道:“公子,激將法對我是沒有用的……”

廖子承眉梢一挑:“第一輪按我的規矩來,第二輪按你的來,以此類推,誰先贏滿三次,誰就是勝利者,我保證我的題目全部跟運氣有關,至於你的,隨便。”

女道士的眼底掠過一絲算計的波光,半響後,恣意地笑道:“看在你一心求敗的份兒上,我勉爲其難答應你好了。”

廖子承茶几上拿過三個空杯子,提步在其中一個的內壁上畫了一筆,又將三個杯子正面朝下放好,隨後以極快的速度換了幾輪被子的位置,問:“哪個杯子是我剛剛畫過的?”

女道士的笑容淡了淡:“不得不說,你的手法很快,比我在賭坊見過的更快,一般人很難瞧出破綻。可惜,你遇到的是我,蒙天神庇佑的使者,所以你註定了會失敗。”

語畢,女道士將中間的杯子翻過來。

華珠與穎蘿定睛一看,果然有墨跡!

染千樺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這麼簡單的把戲連她都騙不過,他居然拿來騙天師,太不自量力了。

廖子承攤手,不甚在意道:“現在輪到你出題了。”

女道士拿出一個六色板,還是與昨天一樣,先測試了廖子承是不是色盲,然後叫廖子承寫兩種顏色,她將會寫出廖子承的答案。

二人把各自的答案裝入信封,爲公平起見,交給第三方來拆看。

華珠與穎蘿當仁不讓地擔起了此次重任。

穎蘿拆開女道士的:“藍色、黑色。”

華珠拆開廖子承的,眸光一暗:“黑色、藍色。”

女道士幽幽冉冉地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公子,我連贏兩局了,若再贏一局便要徹底勝出,你確定自己沒有更高明的手段了嗎?”

廖子承皺緊了英俊的眉頭,臉上浮現起少有的不安與蒼白,讓人覺得他大意輕敵,又或者的確遇上了勁敵。

“又輪到你出題了,公子。”女道士高傲地笑了笑,提醒了廖子承一句。

廖子承的額角有冷汗流了下來,目光投向那塊金色的鳳凰令,手也一點點握緊。

華珠的心跟着揪成了一團,他們倆今天來只是想拆穿神婆的把戲,可如果因此把鳳凰令搭上就太得不償失了。華珠面向廖子承,想勸他拿起鳳凰令離開,大不了她做神婆的信徒就是了……

然,廖子承深吸一口氣,彷彿做了一個極爲重大的決定,說道:“好,我出題了。我有五個袋子,每個袋子裡裝有標了‘一、二、三、四、五’的五個小球,你從每個袋子裡摸出一個球來,當總和爲5或者25時,算你贏。贏。”

說完,從隨身攜帶的包袱裡取出了五個精緻的小荷包,“五個荷包,五個小球,五加五等於十,給你十次機會。”

女道士蹙了蹙眉:“五加五?你是不是算錯了?五個荷包,五個小球,應該是五乘五,二十五次。”

穎蘿不幹了,拍着桌子道:“喂,神婆!你不是法力無邊嗎?二十五次,換誰抽都能抽中啊!還用得着你彰顯大能?”

女道士的臉色微微一變。

廖子承又道:“二十次吧,畢竟你是天師,比常人少五次機會也沒什麼的。”

二十五次是誰都能抽中的機會,二十次是比較幸運的機會,女道士覺得自己的運氣還沒差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再不濟,即便輸了這一次,她還有後招。女道士垂眸掩住一閃而過的算計,探出手,開始在每個荷包裡摸小球。

第一輪數字:五、三、一、四、五。

第二輪數字:一、四、一、二、三。

……

華珠低下頭,憋、憋、憋住!她六歲的時候,廖子承就跟她玩過這個遊戲,這是一個必輸無疑的賭局。五個號碼球,總和爲五或者二十五的機會,只有三千一百二十五分之二。女道士必須摸三千一百二十五次,才能中兩次。廖子承一本正經地忽悠她數列的排列方式是五加五。她卻自以爲了不起地弄了個五乘五。

但如果廖子承真的答應她抽二十五次,又會讓她覺得其中有什麼貓膩,減少她五次機會反而讓她相信了抽中的概率是二十五分之一。她只需要一點點的好運氣,抽二十次也不是不可能勝出的。

哎喲,誰來拯救她的小腸子?快……快憋出內傷了。

華珠用帕子捂住嘴,“眼睜睜”看着女道士灰頭土臉地慘敗!

廖子承很無辜地聳了聳肩:“哦,天師,您今天起牀的時候大概沒有翻黃曆吧。”

女道士的嘴巴都快氣歪了,端起茶杯,猛灌了兩杯涼茶,爾後對着紗櫥溫聲道:“蓮兒,換壺熱茶來。”

不多時,一名模樣清秀的小姑娘端了一壺新茶過來。

女道士擺了擺手,她退至門口,站在那裡隨時待命。

女道士喝了一杯烏龍茶,將不合時宜的情緒壓回心底,皮笑肉不笑道:“輪到我出題了。”

女道士拿出窄窄的紙片,遞到廖子承跟前,“你寫上一個願望,我會開啓天眼,將它念出來!”語畢,轉過身去了。

穎蘿繞到她對面,死死地盯着她眼睛:“不許作弊,我會一直看着你的!”

女道士包容地笑了笑,滿眼都是勝券在握。

廖子承提筆,寫下了一個願望,又將它裝入空白信封,對女道士說道:“好了,你可以轉過來了。”

女道士轉過了身,穎蘿回到染千樺身邊。

女道士拿起信,目光望向門口,彷彿沒有焦距,口中呢喃着一段誰也聽不懂的咒語。

華珠就注意到,她這回唸咒語的時間明顯增長,難道廖子承的願望特別長,她感知不完?

女道士眨眼,眨眼,再眨眼,好似眼皮子抽筋了。

華珠和穎蘿同時疑惑地望向她。

廖子承用第四聲“嗯”了一下,淡淡笑道:“天師……讀不出我的願望嗎?”

女道士惱火地掐了掐桌子,恨不得把桌子掐出一條縫兒,半響後,她慢悠悠地扯出一抹淺笑:“我說過了,我昨天發放太多福祉,元氣耗損嚴重,剛剛讀你的顏色已經耗費了大半,眼下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瘋婆子,不許耍賴啊!輸了就是輸了,當心我殺了你!”穎蘿憤憤地拔出了腰間軟劍。

女道士冷冷地睃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又沒說會耍賴。這一輪,我認輸。”

女道士連贏兩次,廖子承連贏兩次,接下來便是決定勝負的一次。

華珠、染千樺與穎蘿緊張地看向了廖子承。

廖子承又從懷中拿出一名與鳳凰令一模一樣的金色令牌來,但當廖子承翻過它來時,衆人才又發現它與鳳凰令是有所不同的。鳳凰令正反兩面都完全相同,刻有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和明德太后的側臉;而廖子承手中的令牌則的正面用墨水畫了女道士的側臉。

廖子承問向女道士:“你選哪一面?”

這還用說?她不選自己,難道選太后?女道士看着自己的頭像被畫上鳳凰令,儘管是假的鳳凰令,也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女道士的眼底忽而掠過一段別樣的風韻,微微一笑道:“我自然選我自己了,不知公子要怎麼比?”

“很簡單,我會把真假鳳凰令同時放入荷包裡,你隨意抽出一枚,然後由第三方翻牌,如果翻過來顯示的是你,你贏;顯示的是太后,我贏。誰先贏夠十次,且超過對方兩次,誰就是勝利者。一塊令牌只有正反兩面,被翻開後是太后或者是你的機會,各自一半。”

沒錯,這個比摸號碼球靠譜多了!沒那麼複雜,也沒那麼多彎彎道道,完全拼的是運氣!女道士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廖子承又拿起假鳳凰令說道:“但是如果你一開始抽出來的就是有你自己頭像的這一面,無法分出勝負,你得再抽一次,怎麼樣?”

再抽一次而已,當然沒問題!女道士握緊拳頭,她連那麼艱難的時刻都熬過來了,說明老天爺是厚待她的,一半對一半的機會,她未必會輸!大不了……打成平局!

女道士咬咬牙,點頭道:“好,我跟你賭!誰做第三方?”

穎蘿興奮地舉起手來:“我我我!你抽,我來翻!”

女道士仔細檢查了真假鳳凰令,確定沒動任何手腳,便應下:“好,分數,我們一起記。”拿出一張白紙,分別寫下“我”與“公子”。

華珠與染千樺緊盯着白紙,生怕女道士會舞弊。

廖子承將真假鳳凰令放入荷包中,輕輕搖了兩下,爾後開了一個小口:“請。”

女道士探入荷包,隨手摸出一塊鳳凰令,因爲一出來便是畫了她頭像的一面,她只得放回去重新抽,這次抽出的是什麼都沒有的一面。

穎蘿翻開,大驚:“啊?神婆耶!”

女道士得了一分。笑盈盈地抽了第二次,太后。

……

一開始二人的差距不大,二比二,漸漸的,變成五比三(廖子承五,女道士三),再然後是六比四、七比四、九比六、十比七!

廖子承勝!

女道士傻眼了,怎麼會這樣?一半對一半的機會,她爲何會輸掉?還輸得這麼慘?

“是不是你作弊?”

“這話講得太奇怪,抽令牌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無法預測也無法左右你抽哪張令牌。我只能說,天師,你的運氣……糟透了!”

女道士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捏着衣角的手指因大力而微微泛白,這模樣,彷彿在控訴,不對勁,一定有哪兒不對勁,可偏偏她找不到到底哪裡不對勁!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憤怒啊。

染千樺一直緊繃的神色漸漸鬆動,蜜色肌膚上隱約可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穎蘿比她喜形於色,這時已經高興地跳了起來:“神婆,你無話可說了吧!虧你還自稱天師呢,在我家公子手裡敗得這樣慘!哈哈,傳出去真要笑掉大牙!你詛咒我和我師父,其實就是想從我們手裡騙點兒破財消災的錢吧!”

女道士嘴角一抽,咬牙道:“我說了,我是元氣大傷,所以沒能贏過這位公子。可是我的預言依然會應驗,你和你師父照樣免不了血光之災!”

“瘋婆子,我殺了你!”穎蘿怒目而視,擡掌劈向了女道士。

女道士臉一白,側身躲開:“哎呀,光天化日之下有沒有王法啦?”又看向廖子承與染千樺,“你們兩個朝廷命官,當真如此視人命如草芥?當心天譴!”

轟隆隆——

天際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烏雲瞬間被破開一道缺口,傾盆大雨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穎蘿還要再打,被染千樺一掌握住。

“坐下。”染千樺不怒而威地下了命令。

穎蘿沒好氣地哼了哼,一屁股坐在了染千樺身側。

雨勢太大,丫鬟蓮兒不得已關上了門窗。屋內光線驟暗,女道士又吩咐蓮兒掌了燈,隨即看向衆人說道:“各位稍作歇息,等雨停了再走吧。我要回房閉關將養元氣,就不招呼你們了。這裡有廂房、有浴室、有棋室,也有一個藏書閣,你們可以隨意走動。只是我要提醒你們,千萬別去後院的小黑屋。”

穎蘿好奇地問:“小黑屋怎麼了?”

女道士溫和中藏了一分犀利的眸光自衆人臉上一一逡巡而過,爾後淡淡一笑:“若尋常人去了倒也沒什麼,若做過虧心事的人進去,一定會被惡靈索命!”

“切!”穎蘿不屑地嗤了一句,“少在這兒裝設弄鬼!八成是你放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怕被人搶走,才故意聲稱裡面住着惡靈,當我是三歲孩子會被你騙嗎?”

“不信的話,儘管去試試。”女道士冷冷地丟下一句話,便帶着蓮兒回了走廊盡頭的房。

華珠扯了扯廖子承的袖子,以一種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我很好奇,你是怎麼贏那神婆的?爲什麼她猜得中你的顏色,卻猜不中你的願望?又爲什麼翻鳳凰令會輸給了你?”

“今天我們一共比試了五輪,先是她兩連勝,再是我兩連勝,最後一句定勝負,對不對?”

“嗯,第一局你在杯子被點了墨,讓她猜是哪一個,她猜中;第二局,她叫你寫顏色她來猜,她又猜中;第三局,你玩了五個號碼球的遊戲,她輸掉;第四局,她讓你寫願望她來猜,她再輸掉;第五局便是剛剛的真假鳳凰令,她輸得好悽慘。”

講到這裡,華珠茅塞頓開,“我明白了!你先讓她連勝兩局,樹立信心,認爲這是她遊刃有餘的賭局。接下來,即便你贏上一、兩場她也不會有所懷疑。但是,她的情緒卻會因爲一次又一次的輸掉變得焦躁,繼而喪失判斷力,並且……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始下一局,也不去想其中到底有沒有什麼貓膩。啊,賭場慣用的策略!”

染千樺不動聲色地抿了抿脣。

穎蘿瞪大了眸子。

華珠又問:“所以,前兩局你是故意放水,後面三局纔是全力以赴了。不過我很奇怪,你怎麼知道寫什麼顏色會被她猜中,寫什麼願望又不可能被她猜中呢?”

“跟我們在琅琊遇到的赤焰案件一樣,都是極爲簡單的道理,只是大家把它想得太複雜了。”廖子承提筆,在白紙上畫了六個格子,“把神婆給你看的木板上的顏色寫下來。”

華珠從廖子承手中接過筆,指尖碰到他的,彷彿觸電一般,差點把筆掉下來。定了定神,華珠冥思苦想,片刻後搖頭:“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寫的答案,橙色和白色。”

廖子承就道:“赤、黃、綠、青、藍、紫、木板邊緣是兩條黑棕色鑲了幾朵金銀小花的框。”

“你這麼一說,好像是的。”

廖子承比了個手勢:“她先拿出六色板,表面上測試你對顏色的分辨能力,實際是希望你在潛意識中記住這幾種顏色。那麼,你在寫下兩種顏色時,爲了增加不被猜中的機率,會下意識地選擇陌生一些的顏色。”

“排除掉她刻意讓我加深印象的顏色,便只剩橙色與白色。剛剛她給你的板子也是相同的原理,只是顏色有所變化,所以你故意讓她猜中。”華珠蹙了蹙眉,“說起來,這個神婆很懂得揣度人心!那你又是怎麼沒讓她猜中願望的?”

“她所謂的猜中願望,不過是找了個托兒站在我們身後,偷看我們寫的東西,然後用脣語告訴她。昨天的托兒是誰我不清楚,今天的卻一定是小蓮。”廖子承淡笑着說完,從信封裡抽出剛剛寫下的願望。

華珠拿起來一看,目瞪口呆,西洋文?!

“寫的什麼啊?”華珠倒是認得幾個西洋字母,但拼一塊兒不曉得意思。

廖子承把紙條折進手裡,長睫輕輕一顫:“胡亂寫的,沒什麼。”

沒什麼爲什麼你的耳朵會紅?華珠眯了眯眼,又不好當着染千樺和穎蘿的面打破砂鍋問到底,只得話鋒一轉:“五個號碼球的玄機我知道,但真假鳳凰令呢?我似乎……嗯……有些明白了。”

說着,華珠拿起真鳳凰令和假鳳凰令,摸起來完全相同,乍一看的話,假鳳凰令的正面畫了女道士的側臉。

華珠掂了掂,說道:“兩枚令牌,每一枚有兩面,一共是四面。假鳳凰令的兩面是神婆與太后,真鳳凰令的兩面是太后與太后。每一面被抽中的機會是四分之一。但如果一抽出來便是神婆那一面,她必須重抽。也就是說,她的兩個四分之一中,有一個是無效的。而你的兩個四分之一全都是有效的,你比她多一倍的獲勝機會,難怪穩贏不輸了。”

再簡單一點,這四面分別是:神婆、太后、太后、太后。廖子承佔了四分之三,不贏沒天理了。

這一局的必勝法不在於怎麼抽令牌,而在於一定要讓對方選神婆那一面。

這個男人,居然用如此簡單的問題,把所有人都繞了進去。

這纔是天下第一坑啊。

華珠實在……哭笑不得:“這招跟誰學的?”

廖子承的眼皮子動了動:“甲斐谷忍。”

“哪裡人?”

“日本。”

“嗯?”

“東瀛。”

華珠一頭霧水,不過對於他時常蹦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和事件已經習以爲常,便不再深究。

幾人又坐了一會兒,雨勢越演越烈,從大雨變成了暴雨。

哐啷。

門被撞開。

一名錦衣華服男子用氅衣遮住一名身姿嬌弱的女子奔入了房間。男子渾身被淋溼,護在懷中的女子卻只溼了裙裾與鞋子。

雨水將男子的臉刷得慘白,可依然不影響他得天獨厚的美貌,這是一張棱角分明的俊臉,劍眉斜飛入鬢,鳳眸狹長清亮,並不誇張的鷹鉤鼻,淡色優美的薄脣,光潔精緻的下顎……

一滴雨水順着下顎晃了晃,滴在地板上,擲地有聲。

華珠收回視線,她認得他,長樂公主的駙馬。

被他抱在懷中的女子,應該就是長樂公主了。

“到了嗎?”長樂公主不耐煩地嬌問了一聲,推開陳軒罩在她頭頂的氅衣,一張美如璞玉的俏臉浮現在了衆人眼前。吹彈可破的肌膚,燦若明星的眼眸……若說染千樺是一株生長在戈比的依米花,長樂公主便是一朵盛放在暖房的幽蘭。

染千樺握緊了手中的茶杯。

陳軒的目光微微一動,木訥地開口:“我們……我們想回城裡,但索橋被暴雨沖毀了,所以我們只能回來,再次借宿一宿。”

索橋被毀,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方圓十里,又僅有這一處院落。

華珠記起昨日長樂公主說要泡西山溫泉,大抵是剛剛纔想要離開,可是走到索橋處突降暴雨將索橋沖毀,二人不得不折回尋一處遮風避雨之地。

“這裡好簡陋啊!”長樂公主一臉嫌棄地坐了下來,在她屁股落地之前,陳軒麻利地塞了一個墊子,並解釋道,“雨太大,去溫泉山莊多有不便,暫時屈就一晚吧。”

“公主。”華珠與穎蘿微微欠身,行了一禮。

長樂公主恣意的眸光掠過衆人的臉,最後停在染千樺那兒,笑眯眯地道:“喲,這麼巧哇?我昨兒剛說泡溫泉,染將軍今天便巴拉巴拉地跑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爲染將軍與我多情深意重呢,你說對嗎,駙馬?”

陳軒的眸光有一瞬的凝滯,垂了垂眸子後,輕聲道:“染將軍或許有公務在身,廖提督和年小姐也來了。”

長樂公主朝陳軒懷裡靠了靠。

陳軒用雙手扶住她:“我身上是溼的,不要把你弄病了。”

長樂公主嬌柔一笑,推開他雙手,靠進了他懷裡:“我又不怕,大不了你陪我一起病。”

這麼沒下限地大秀恩愛,衆人都覺不適。可又不好開口指責什麼,不要形象的是公主,又不是他們。

染千樺站起身,面無表情道:“穎蘿,找個房間歇息。”

“好。”穎蘿也站起身,跟着染千樺朝走廊走去。

長樂公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怎麼我一來染將軍就要走呢?染將軍這麼不待見我嗎?改天我入宮見着皇祖母,可得委屈得哭鼻子了。”

“長樂。”陳軒低聲喚了她封號,語氣裡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長樂公主翻了個白眼,沖走廊盡頭喊道:“天師呢?本公主駕到,居然也不出來招待一下!”

不多時,女道士果然帶着丫鬟蓮兒不疾不徐地來到明廳,行了跪拜之禮。

女道士低着頭,不卑不亢道:“天色已晚,這雨怕是得明日纔會停。寒舍簡陋,請公主、駙馬與各位貴人將就着歇息一晚,我這便去爲大家準備齋菜。”

長樂公主臉色一沉:“本公主怎麼能吃素呢?你去弄點野雞野雨來!下大雨,正好摸魚!”

陳軒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公主,說道:“偶爾吃一頓素,對身體也是極好的。”

“是嗎?”長樂公主歪了歪腦袋,靠緊陳軒的胸膛,看向染千樺,似笑非笑道,“既然駙馬這麼說,我就吃一頓齋菜好了。”

女道士與蓮兒去做飯,陳軒尋了一個乾淨的房間,升了爐子,將衣裳烤乾。烤衣裳的期間,做了什麼事,端看長樂公主滿眼春水、滿臉紅暈的樣子就知道了。

女道士在擺了飯,廖子承、華珠、染千樺、穎蘿、長樂公主、駙馬圍坐一圈,細細用了膳。

公主吃菜很挑剔,必須得駙馬用筷子把上面的蔥薑蒜摘乾淨才肯下肚。

華珠暗暗嘆氣,不知爲什麼,想起了一句話——秀恩愛死得快。

晚飯畢,暴雨未停,滴滴答答地在屋檐敲出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音。

長樂公主百無聊賴地用鳳釵戳着尚宮局特製的金線蠶絲帕,戳了一下又一下,嘆了一聲又一聲:“駙馬,這是什麼破地方啊?好無聊,連歌舞都沒得看。”

不待駙馬回答,又擡頭看向華珠,“你是年府小姐,會跳舞的吧?給本公主來一段,跳好了,本公主重重有賞。”

華珠欠了欠身:“回公主的話,臣女琴棋書畫,全都不會。”

“噗——”穎蘿笑出了聲,終於找到同伴了。

染千樺意味不明的眸光投向了華珠。

長樂公主與駙馬也是,能把餘斌打敗的人,怎麼會不懂琴棋書畫呢?長樂公主冷了臉:“莫不是你不想爲本公主獻藝,所以故意找的藉口吧?”

廖子承淡淡地看向長樂公主:“年小姐不是公主府的伶人。”

長樂公主微微一笑,看了看染千樺,又看向廖子承:“她也救了你祖母麼?你竟也這般護着她?本公主今日還非得要她獻藝了!不然,本公主回了宮,第一件事就是告訴皇祖母讓這丫頭和親胡國!”

胡國與北齊政治關係緊張,被染千樺重挫後,胡國雖不敢再有所冒犯,但爲了穩定兩國友邦關係,雙方時有和親。

廖子承捏起茶杯,輕輕一笑:“那就看你……還有沒有本事回宮了。”

長樂公主眉心一跳,厲聲道:“廖子承你什麼意思?”

“就是公主理解的意思。”

“你敢?”

眼看着二人劍拔弩張,就要鬧得一發不可收拾,陳軒趕忙當起了和事老:“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別吵了。不就是打發時間嗎?我有個主意,公主有沒有興趣聽一下?”

長樂公主負氣地側過了身子。

陳軒上前,握住她柔軟的香肩,滿含寵溺道:“你們兩個呀,都像沒長大的孩子,爲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兒也能吵起來。”

長樂公主鼻子一酸,哽咽道:“他欺負我。”

陳軒笑着問:“你不是覺着無聊嗎?還要不要玩了?”

長樂公主吸了吸鼻子:“怎麼玩?”

陳軒問向坐於紗櫥後的女道士:“你這兒可有酒?”

女道士隔着紗櫥,答道:“我每日都需要祭拜天神,酒還是有的,我這便去取來。”

女道士取來一攤子醇香的好酒。

陳軒將白紙裁成一小條一小條,對衆人笑着道:“我們在紙條上寫上問題或者指令,比如‘日照香爐生紫煙的下一句是什麼?’,又比如‘彈奏一曲《十面埋伏》’,抽中的人必須回答紙條上的問題,或者完成紙條上的指令。如果做不到,就自罰三杯酒。”

華珠的臉黑成了炭,她是學渣,一首唐詩都不會,一個曲子也不會,這不是擺明了會輸嗎?

似是看出來華珠的窘迫,陳軒又道:“不一定是詩詞,也可以是日常的問題,你破獲的案子,或者……你最難忘的事。每個人寫三張紙條。”

這個可以有!

華珠點頭。

長樂公主意味難辨地看了染千樺一眼,在三張紙條上分別寫下一句話,摺好了放入盒子裡。

比起叫華珠獻藝,衆人都覺得這個既無聊又幼稚的遊戲勉強可以接受。

六人,十八張紙條。

“誰第一個?”陳軒問。

長樂公主笑了笑,傲慢地說道:“除了本公主,誰還有資格當第一個?”

華珠撇撇嘴兒,公主病!

長樂公主從盒子裡抽了一張紙條,打開一看,念道:“‘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的下一句。太簡單了,‘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誰寫的題,這麼無聊?”

下一個是駙馬,駙馬抽中跳胡璇舞。

陳軒扶額苦笑,自罰三杯。

廖子承抽中高歌一曲,自罰三杯!

華珠抽中自己寫的,背誦《詠鵝》。

“誰寫的?無聊!”長樂公主翻了個白眼。

穎蘿抽中舞劍,大大方方地表演了一段。

然後,輪到染千樺,她抽到了一個問題——平生何處最相思?

染千樺的素手一握,臉上的血色霎那間褪去,她悶不做聲,喝了三杯。

華珠挑了挑眉,唔?染將軍……有過情史?看不出來呀。這麼高貴冷豔,如帝王般惹人膜拜的女子,會是被誰摘去了芳心?

第二輪,大家都有驚無險地過了關。

輪到染千樺,又是一個問題——此生欲情歸何處?

染千樺埋在茶几下的手指捏出了隱隱的白色,另一手端起酒杯,又是三杯下肚。

華珠服了,笨蛋,不會撒謊說自己清心寡慾了嗎?一根筋!

這一晚,染千樺頻頻抽中一些古怪而刁鑽的問題,烈酒一杯一杯下肚,到最後,竟醉得直不起身子了。

長樂公主也喝了不少,醉醺醺地靠在駙馬懷裡,斜眼睨着染千樺,脣角的笑,經久不散。

------題外話------

嗷嗚,留個小爪印,謝謝大家的票票!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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