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全部真相

華珠暗驚,沒想到駙馬也得了天花,古往今來,死在天花之下的人不計其數,便是太醫來了,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那位大娘嘆了口氣:“公主的命好苦啊,一次又一次地痛失親人。”

一次又一次?長樂公主的母后和哥哥們不都好好兒的嗎?何來一次又一次?華珠眨了眨眼,柔聲問:“大娘,公主失去過哪些親人?”

“乳母!”大娘拉長音調回了一句,“好像是三年前吧,也是得天花死的。公主那時可傷心了,還叫了一大堆太監宮女陪葬,幸虧我女兒沒入公主府做事啊。”

“陪葬?竟有這種事?”另一名婦人臉色大變道,“我外甥女兒在公主府做廚娘啊,萬一駙馬死了,她會不會給駙馬陪葬?”

大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好說,趕緊的,能想法子就把想法子把你外甥女兒弄出來吧!別等什麼陪葬不陪葬了,公主府好多人感染天花,你外甥女兒未必逃得過啊。”

天花傳染性極強,一個羣體中只要有一人得了,其餘人都面臨感染的危險。

大夫人見華珠神色凝重,以爲她擔心天花會蔓延到自己身上,就寬慰道:“放心吧,公主府跟年府隔了幾條街,怎麼也傳不到我們這兒來。而且你才幾個月大的時候便已經得過天花了,就算你跟天花患者同吃一碗飯,都不會再有事。”

想到自己沒得過天花,萬一被傳染怎麼辦?心裡好發毛……

沒了逛街的心情,大夫人攜了華珠的手往回走。

半路,碰到了染千樺。

染千樺依舊是一襲黑色裘袍,騎在威風凜凜的赤翼上,孤傲如帝。她一出現,幾乎是讓路人不受控制地寂住。她習以爲常,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徑自在華珠跟前停下步子,冷冷地道:“我有事與年小姐商討,借一步說話。”

大夫人自然不敢講一個“不”字,反正也非頭一回,比起上次直接拉了華珠上馬,今兒能交代一句已算給了她天大面子。大夫人笑着吩咐道:“好生聽染將軍的話,不用急着回來。”

最後一句怎麼聽着好生熟悉?華珠挑了挑眉,被染千樺拉上了馬背。

染千樺左臂摟着她,右手握緊繮繩,慢悠悠地叫赤翼往帝師府走去。

華珠今兒穿了一件粉紅色芙蕖窄袖春裳、一條白色束腰羅裙,挽着單螺髻,簪一朵玳瑁花鈿,一對白玉珠花,並一支黃玉蘭花簪。

“簪子很漂亮。”染千樺淡淡地誇讚了一句。

“大奶奶送的。”怕染千樺不明白,又補充道,“我大表嫂,餘詩詩。”

“我知道。它最初是我姑姑送給她的。”

染千樺的姑姑,便是染老夫人的女兒染如煙了。染如煙先嫁給襄陽侯府的餘二爺,後面又跟餘二爺和離。大夫人說是染如煙拋棄了餘二爺。

“我姑姑是好人,她沒做對不起襄陽侯的事。”

華珠一怔,有些雲裡霧裡,染千樺刻意強調染如煙沒做過對不起襄陽侯府的事,反過來就是大家都認爲染如煙做過了。華珠又想起餘老太君拼命擠兌染老夫人的狠勁兒,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很靠譜。但,餘家和染家的事跟她有什麼關係呢?染千樺爲何要跟她解釋?

疑惑不解地挑了挑眉,華珠輕聲問:“將軍的姑姑與餘二爺和離後,又再嫁了嗎?”

“嗯。”

“嫁到哪裡去了?”

“福建。”

“啊,我也是福建的!”華珠小小地興奮了一下,隨即拍起了馬匹,“將軍的姑姑一定很漂亮吧?我練過她的字帖,都說見字如見人,能把字寫得那麼娟秀的女子,一定是一位絕代佳人。”

染千樺頓了頓,說道:“比太子妃還美。”

太子妃?華珠沒見過新任太子妃,不知是哪家姑娘,但她對赫連笙的女人沒興趣,便跳過這一茬,問道:“將軍的姑姑嫁的那麼遠,很少回門吧?”

“沒回過門。”染千樺的聲調很輕,聽起來卻覺悠遠。

華珠眨了眨亮晶晶的眸子問:“爲什麼?”

“死了。”

話題進行到這裡,華珠只能選擇堪堪打住了。

臨近晌午的陽光有些刺眼,華珠擡手擋住眼睛,又聽得染千樺淡淡問道:“案件進展如何?”

華珠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暫時沒什麼大的進展,只是推測穎蘿是在你第一次上茅房時被人掉了包,第二次上茅房又給掉了回來。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女道士和蓮兒?”

染千樺幽冷的眸子裡掠過一絲愧疚,如果她離開穎蘿,或者她離開時叫上穎蘿跟她一起,是不是就能阻止悲劇的發生?斂起心頭不適,她淡道:“如果前後兩次爲同一兇犯所爲,那麼應該不是她們。我如廁期間,一直有聽到她們兩個在廚房談話,問早膳要做什麼,她們不具備作案時機。”

跟他們猜的一樣。華珠挑了挑眉,又試探地問:“你跟公主還有駙馬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話落,華珠明顯感覺腰間一緊,染千樺的手臂幾乎要把她攔腰勒斷。華珠忙說道:“別誤會,我無意冒犯。我只是在想,兇手很有可能是我們其中的某個人。但我仔細甄別了大家與公主的關係,又找不到誰有殺害穎蘿的動機。女道士與穎蘿無冤無仇,即便要招搖撞騙,也不至於頂着你報復的危險朝穎蘿下毒手,除非她不要命了。然後是你、廖子承和我,我們三個就更沒作案動機了。再然後是公主和駙馬。將軍如果希望穎蘿一案早些大白於天下,最好不要隱瞞你們幾人之間的恩怨。”

染千樺沉默。

華珠急了,蹙眉道:“尤其是公主,她的嫌疑很大。那晚,駙馬和你在後院談話,她一個人在房內,有沒有可能是她用迷。藥迷暈穎蘿,再揹走穎蘿。藏在一個不被我們發現的地方,等一切做完,她又尖叫說有鬼,讓我們相信她是無辜的,天快亮時,她又趁駙馬熟睡以及你喝醒酒湯的功夫,把穎蘿揹回來?”

染千樺聽完華珠的假設,心亂如麻,半響後,說道:“我跟她……的確有無法磨滅的隔閡。”

帝師府門口,赤翼雄糾糾氣昂昂地跨過大門,約莫是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赤翼猛地掉轉頭,朝斜對面的巷子裡發出一聲凌厲的嘶吼。

染千樺拽緊繮繩順勢望去,就見一名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站在那裡,毫不避諱地面向她,似乎……專程在等她。

染千樺下馬,又把華珠抱下來,爾後對華珠道:“你先進去。”

華珠點頭,去找廖子承。

剛走了幾步,便被廖子承捂住嘴,“噓——”,牽着她登上了一處有鏤空雕欄的閣樓。透過窗櫺子的縫隙,他們能隱約看到染千樺與黑衣男子的動靜。加上今兒順風,二人的談話也若有若無地傳到了耳朵裡。

“你來做什麼?”

男子撩起斗笠上的面紗,露出那張長滿了紅點、略顯嚇人的臉,並苦苦地哀求道:“千樺,我大概活不了了,這是我的報應,我對不起你,我活該接受這樣的天譴。我死了,你就可以安心了。”

“你死不死,幹我何事?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

“千樺,我知道你心裡是有我的,不然那晚,你也不會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肯回答長樂的問題。”

華珠挑了挑眉,沒想到那些刁鑽古怪的問題都是長樂公主寫的,長樂公主到底什麼意思?是想知曉染千樺的心,還是……故意灌醉染千樺?

染千樺冷冷地道:“你的話說完了?說完了就趕緊滾,我一刻也不想再見到你。”

陳軒哀求不停:“千樺,你遭的罪我賠給你,把自己的命賠給你,只求你在我死後,不要嫉恨長樂,她當初會那麼做,也是出於對我的一份愛慕,她不清楚事情會演變成什麼樣子。你……你別再怪她了……”

染千樺看向自己的掌心,左手試着握拳,卻怎麼也握不緊。她摘掉左掌心的皮套,露出那道猙獰的刀疤,冷冷一笑:“你看到了嗎,陳軒?我身上這樣的傷口還有很多很多。這是我用我的愚蠢爲你們偉大高尚的愛情付了帳!我們之間沒有關係了,你現在還來管我到底恨不恨誰?你沒有資格!”

陳軒張大嘴,半響無言,眼底似有淚珠滾動,但又遲遲沒落下來:“千樺,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以爲以你的武功……不會有事的……至少能撐到我趕回去……可是公主傷得太重,我……我其實有想過娶你,公主也答應接受你……千樺……別再怪罪長樂了……”

“夠了陳軒!你真讓我噁心!”

華珠扭過頭,問廖子承:“他們幹嘛了?”

廖子承的眸光微微一動,語氣如常道:“十五年前,胡國跟北齊關係緊張,邊境戰禍頻頻,染老將軍帶領年僅十四的染千樺揮師東上,染千樺驍勇善戰,砍了胡國數十名將領的腦袋,北齊完勝。但胡國表面上繳械投降,暗地裡卻擄走了十三歲的長樂公主。說,拿染千樺的人頭來換,若十天後看不見染千樺的人,他們便殺掉長樂公主。太后不肯犧牲染千樺救自己的女兒,陳軒便孤身潛入敵營,想要把長樂公主救出來。染千樺恐他寡不敵衆,就跟在後頭保護他。等到了半路,二人遭遇埋伏。胡人讓陳軒選一個人帶走。”

“陳軒……選了長樂公主。”華珠捏緊了鏤空窗櫺子,眸色中漸漸多了一分涼意,爲心愛的男人出生入死,緊要關頭卻被對方狠心拋棄。換做是她,她也一定不會原諒陳軒,“那些士兵……對染將軍做了什麼?”

剛問出口,華珠便後悔了。一羣士兵,對着威風凜凜的敵國女戰俘,又能……做什麼?

“折磨。”廖子承輕描淡寫地如是說,但他深邃如泊的眸子裡分明溢出了點點懾人的寒芒,“後面她逃走了,那些人仍不放過她,她在胡國,躲躲藏藏了近一年的時間纔在一位貴人的幫助下回了北齊。”

華珠整個人都不好了,捂住胸口,轉身撲進了廖子承懷裡。

感受到她微微的顫抖,廖子承抱緊了她,溫軟的脣貼着她冷汗直冒的額頭,輕輕說道:“我不會丟下你的,嗯?”

華珠是真的嚇到了,前世她也曾聽一些武將家族出身的后妃提起軍營裡如何對待敵軍俘虜,尤其是不聽話的俘虜。她情不自禁地想着,萬一自己哪天也被敵人擄走,是不是也要被從頭到腳折磨一遍……

“別胡思亂想。”廖子承掬起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吻了吻她軟紅的脣,“說了不會丟下你。”

華珠驚魂未定地擡眸,如清泉般動人的眼眸微微閃過一絲忐忑:“萬一哪天來了個公主,你興許就跟陳軒一樣了。”

廖子承又加大了幾分摟着她的力度,深邃的眼眸裡似流轉起情潮的漩渦,要將她一口吞噬:“那麼年華珠,努力抓住我的心,讓我離不開你。”

華珠睜大眼,定定地與他對視了良久,心裡因爲這句話,閃過千百種滋味。記得他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他是畏懼婚姻的,雖不知他遭受過什麼樣的經歷,會讓他有如此悲觀的想法。但她覺得,她願意試一試。她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但那是因爲她嫁錯了人。廖子承不是赫連笙,不會口蜜腹劍地算計她,但同時他告訴了她,年華珠,要得到我的心,要一直抓住我的心,你必須一直都付出努力。

會……很辛苦的吧?

跟農民伯伯種莊稼一樣,不施肥、不除草、不悉心照料,長不出飽滿健康的穀粒。

更何況,她想做這片農場唯一的女主人。

華珠深吸一口氣,死過一次的人,還怕辛苦?若是能獨佔他一輩子,再多的辛苦也值得,不是嗎?

“千樺!千樺!千樺你聽我說……”陳軒上前,揪住了染千樺的胳膊,阻止染千樺策馬離去。

染千樺隨手拂開他滿是紅疹的手,騎着赤翼離開了巷子,瞧房間,應該是回了染家。

華珠問廖子承:“染將軍走了,接下來怎麼辦?查誰?”

廖子承深邃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暗涌:“好戲要登場了,流風,跟上。”

華珠挑了挑眉:“那我們呢?”

“去戶部查公主府的人口資料。”

自從跟餘斌打了一場官司,華珠就被資料給傷到了。眼下別說看,光聽一聽都覺膈應。不大想去,可又不甘心這麼早回年府,神神叨叨了半天,仍舊跟他上了馬車。

待到所有人都離開,長樂公主從一個房舍內走出,想起駙馬向染千樺求情的話,淚流滿面。

……

天師雅居內,女道士盤腿而坐,將沏好的茶倒了一杯遞到對面:“公主請慢用。”

長樂公主端起茶杯,毫無飲茶的心情,眨了眨微紅的眼,問:“開個價吧,怎樣才能救駙馬?”

女道士微闔着眼,累極了似的,幽幽一嘆:“我當初爲你們種下了生機,但惡靈太厲害,只存活了一株,我救了他,便保不下你呀,公主。”

長樂公主捏住茶杯的手輕輕抖了起來,如玉美麗的嬌顏上浮現起極度哀痛的神色:“你不是天師嗎?怎麼連兩條命都救不活?你是不是嫌我開的價不夠高?夫人怎麼樣?我封你做一品夫人,享受萬戶侯待遇,世襲罔替。”

女道士淡淡一笑,似乎覺着長樂公主的話太過輕挑:“公主,我乃修行之人,無子無女,要那些俗物做什麼?”

長樂公主的臉色一沉,瞪向她道:“別把自己講的那麼清高!你收了那麼多金銀財寶,不是俗物是糞土不成?本公主警告你,救了,重重有賞;若救不活,你等着給我們陪葬!”

女道士聞言,非但沒露出絲毫怯意,反而無畏地淺笑了起來:“世間一切皆有因果,公主駙馬有此大劫,乃曾種下惡因所致。我雖有心爲二位化解劫難,但逆天而行……我恐怕要搭上自己的命啊。”

恐怕而已,又不是一定會。長樂公主在後宮長大,哪裡還看不出是自己開的籌碼不夠高?長樂公主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本公主從不信什麼因果!這世上,向來都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本公主的母后做過北齊唯一的女帝,本公主乃天龍之女,天譴於本公主而言,根本是句笑話!天師還是直接開價吧,但凡我有的,絕不吝嗇!”

女道士勾了勾脣角,悠悠地道:“我聽說……公主的乳母曾經也得過天花,敢問她治好了嗎?”

長樂公主的臉一白,不動聲色道:“那時若能遇見天師,想必她老人家能夠安安穩穩地活到現在。”

女道士意味不明地道:“她走得不孤單,公主不必傷懷。”

長樂公主冷冷一笑:“當然不孤單,我怎麼可能讓她孤孤單單地上路?”

女道士垂下眸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解鈴還須繫鈴人,駙馬用生命替公主擋了劫,公主若把最寶貴的東西獻給天神,並與駙馬雙雙成爲信徒,天神會保佑你們的。”

最寶貴的東西……

長樂公主望向女道士,皺起了眉頭。

戶部的資料室內,華珠與廖子承泡在書海里,累得滿頭大汗。

“公主府的流動性太大了,好些被人牙子買進來,尚未記檔便被打了出去。還有管事們想多撈點兒油水,不走公中,直接開私賬的,亦無記錄。”華珠不明白,廖子承找從公主府出去或死去的人口記錄做什麼。

廖子承如玉的指尖挑開一頁檔案,看了看,眼睛一亮:“我想,案子應該很快就能破了。”

華珠不解地看着他,又聽得他道:“走,去現場再勘察一次。”

二人與七寶再次來到河邊,索橋已經修好,看上起比之前的更爲結實。廖子承揹着華珠過了橋,放下華珠後,他將下襬紮在腰間,順着山坡跳下。

“你要幹什麼?”華珠望着湍急的河水,彷彿一不小心便要將他捲入浪花中,不由地焦急地問。

“工部的那些人最愛偷工減料,能做七成一定只做三成。修完橋,該清理的垃圾也不會清理得很乾淨。”說着,廖子承撿起一根樹枝在草叢裡和泥土裡撥了撥,最後尋到一截生鏽的鐵鏈,隨即對着華珠道,“兩端齊整,是被工具砍的。好了,此案告破,可以叫你父親來結案了。”

“此案告破?我不明白啊,兇手呢?”華珠站在岸上,大喊。

廖子承拉了拉手中的鐵鏈,淡道:“路上跟你解釋,兇手很快就會到了。七寶,你去把人叫來。”

……

長樂公主回了一趟公主府,再返回天師雅居時把一個桃木盒子遞到女道士手中,肉痛地說道:“現在你可以幫助我們了?”

女道士打開盒子瞟了一眼,淡淡一笑:“公主爲了駙馬,連梅莊地圖都肯讓出,這份情誼,連天神都會感動的。公主放心,只要你們喝了我的符水,災難疾病全都會煙消雲散的。駙馬的符水我也準備好了,你帶回去給駙馬喝即刻。”

長樂公主端起一碗燒過符的清水,闔上眸子,仰頭,一口灌了進去。

嘭!

門陡然被踹開,流風如颶風般閃到長樂公主面前,打翻了她手裡的碗。

長樂公主與女道士齊齊變了臉色,長樂公主眸色一厲,駁斥道:“敢對本公主大不敬,你有幾顆腦袋?”

“我們有幾顆腦袋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你只有一顆。”伴隨着一道冷冷的聲音,廖子承跨入房內,身後跟着華珠,染千樺和年政遠。

女道士不動聲色地把盒子收入袖中,隨即緩緩擡眸,望向他們語氣如常道:“幾位貴人上門,不知所爲何事?”

廖子承淡淡的眸光掠過她頭頂,投向斜對面的紗櫥:“駙馬,出來吧。”

長樂公主又是一驚,駙馬在裡頭?

年政遠拉了拉華珠的小手,低低地道:“女兒啊,案子真的可以完結了?我沒看見兇手哇。”

華珠很篤定地點了點頭,悄聲道:“父親你放心吧,兇手的把戲我已經全部看穿了,馬上給你解答。”

染千樺見紗櫥沒有動靜,揮掌將紗櫥震成了碎片,一張滿是紅點的臉映入了衆人眼簾。

長樂公主騰的一下站起身,瞪大眸子道:“駙馬,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能吹風的!”

陳軒一時無言,神情複雜。

長樂公主瀲灩的眸光微微一動,有了淚意:“你擔心我是不是?”

華珠想掰開長樂公主的腦子看看裡面到底是怎麼長的,她向女道士獻梅莊地圖時駙馬躲在紗櫥後,她難道不覺得太巧合了些?竟告訴駙馬不能吹風,還問駙馬是不是擔心她。

是啊,駙馬可不擔心她?擔心她不交出梅莊地圖。

染千樺目光凜凜地盯着陳軒,似是頭一回認識他,眼底全是陌生與警惕:“我早該知道,十五年前你能爲了名利拋下我,十五年後你也可以爲了梅莊地圖算計公主。你這個男人,原本就是沒有心的。”

陳軒的表情一瞬變得難看了起來,他俊逸的臉仿若籠了一層陰鬱的霧霾,連語氣也沉了下來:“不是你想的那樣。”

又看向廖子承,“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廖子承淡淡地道:“發現穎蘿屍體的那天。”

“那麼快……”陳軒苦笑。

染千樺冷冷地看向了陳軒。

陳軒面色陰鬱,再瞧不出一絲一毫的笑意。

廖子承在屋裡踱了幾步,面無表情道:“從頭說起吧,這個故事很長,我建議大家坐下來慢慢聽。”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染千樺率先坐下,華珠等人也紛紛落座了。

“時間最早應該追溯到三年前,我暫時先說本案的確切開始時間。時間始於三月二十九號,年小姐與年府女眷應邀至行宮賞花。那天,駙馬你做了兩件事,一,安排天師在去往行宮的必經之路擺攤;二,算準時機,與公主恰好出現在年小姐被你坑騙之後。由於那條路也是去帝師府的必經之路,染將軍與穎蘿每日都來帝師府,她們也勢必會出現。

我想,在你進行這個計劃之前,一定對我和年小姐做了充分的調查,你知道怎樣引起年小姐的好奇心,又怎樣激起她的叛逆。於是,你讓天師跟年小姐來了一場賭局。你用障眼法迷惑了年小姐,又用類似的手段詛咒了穎蘿和染將軍。”

言及此處,廖子承從寬袖裡拿出一個小荷包,蘸了杯中的茶水,用力一握,一灘血水濺了出來!

衆人一驚,好端端的荷包怎麼會流血?

華珠將嫣紅的荷包放在了桌上,對女道士說道:“這就是你嚇唬穎蘿的手段,你在桌面上塗了薑黃粉,穎蘿雙手拍過桌面,掌心自然沾了一些,隨即你把摻了鹼的茶水弄在杯子外壁,不論是穎蘿主動端茶杯潑你,還是你刻意打翻茶杯潑穎蘿,都能讓薑黃與鹼水產生血水的視覺效果。”

衆人頓悟,原來穎蘿手中的血水是這麼來的。

華珠又道:“你染將軍下的詛咒,一開始我以爲是指她的某個重要物件,現在才知你指的是穎蘿。”

我看見惡靈在你頭頂,會奪去你最寶貴的東西,贈你一句話——千里故人重逢,血光之災滅頂。

華珠清冷的目光一掃,蹙眉道:“天師的詛咒成功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注意,我們迫不及待地上門,剛好次日天氣不佳,隨時都有可能下暴雨。值得一提的是,你事先與公主提了西山溫泉,引起公主的興趣,在溫泉山莊留宿了一晚。第二天,也就是我們找上天師的那天,你與公主打道回府,過橋時,趁公主不注意,砍斷了鐵索,並謊稱是被暴雨沖毀了。

如此,我們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你非常清楚公主的習性,篤定了公主會覺無聊,不管公主要不要叫我獻藝,你都能引導公主玩那個抓鬮的遊戲。一個遊戲而已,無傷大雅,我們不會拒絕公主。

你除了瞭解公主之外,也很瞭解染將軍,你知道公主會問什麼樣的問題,也知道那些問題一定能難倒染將軍。藉着這個遊戲,你順利把她灌醉了。然後一直聽着房裡的動靜,等她起夜,你便出來與她交談,分散她的注意。”

年政遠目瞪口呆,用手掩住嘴,壓低了音量道:“不是吧,女兒,兇手是駙馬?”

華珠搖頭:“不是。”

年政遠更一頭霧水了,染將軍的意思很明顯,駙馬算計了公主,但女兒又說殺死穎蘿的兇手不是駙馬?這究竟怎麼一回事兒?

華珠看向女道士,正色說道:“我們曾經認爲,殺死穎蘿的兇手必是我們其中的一個,也認爲拋屍地點就在附近的某一處。實際上,這兩種猜測全都錯誤,將我們引入了差點兒走不出的迷途。”

女道士冷冷一笑:“我不明白年小姐在說什麼,我只知道我沒有殺人,年小姐別想把髒水潑到我頭上。”

華珠神色一肅,說道:“律法中關於兇犯的定義可不是沒有直接動手便能免罪的,穎蘿一事你雖未親自動手,但你與兇手裡應外合,又與駙馬勾結,精心布了一場殺局,等着我們往裡跳。你的所作所爲,在律法上已經構成了犯罪!”

女道士淡淡地牽了牽脣角,慢悠悠地道:“你說我與兇手裡應外合,敢問證據?”

華珠從寬袖裡拿出一張紙,丟在了女道士桌上:“七寶,把人帶進來!”

“好嘞!”七寶在院子裡應了一聲,隨即捆綁着一名五旬老伯進入了房內,這名老伯,正是幫他們渡河的陳大貴。陳大貴神色複雜地望了望一屋子人,目光掠過女道士時稍稍一滯,隨即,他低下了頭。

女道士的眼底卻是遽然閃過一絲慌亂,連身形也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шωш☢тTk an☢C O

華珠揚起食指,看向陳軒蹙眉道:“陳大貴不會武功,要揹走穎蘿,勢必會弄出動靜。我們都喝了點兒酒,警惕性降低,不容易發覺。可染將軍早在軍中練就了一身睡夢中也能聽到動靜的本領,所以你故意等在恭房外,與染將軍談及陳年往事,一方面是拖延染將軍回房的時間,另一方面,分散染將軍的注意。”

陳軒的眼皮子動了動:“穎蘿有武功,陳大貴沒那麼容易近她的身,而不近她的身,便下不了迷藥,更遑論把她揹走了。”

“陳大貴不可以,你卻可以!”華珠眸色一厲,心中暗歎,廖子承瞞得真深,一直到剛剛纔把所有線索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哦?我幾時給穎蘿下藥了?”

“小黑屋。”

陳軒的臉色一變,又聽得少女清亮的嗓音在室內徐徐響起:“白天,女道士故意跟我們講了小黑屋的禁忌,穎蘿心性叛逆,越是不能做的事便越是想做。有染千樺拘着她,她尚且不敢造次。晚上,陳大貴躲在後山學了幾聲貓叫,將穎蘿成功吸引到後院,恰逢染千樺不在,穎蘿起了一探小黑屋的心思。她進去了,門關上了,片刻後,你來了。你的出現合情合理,因爲公主跟穎蘿一樣討厭貓,便叫你來驅趕。正因爲如此,我們誰都沒懷疑到你頭上,包括穎蘿。你在燈籠的燈油裡放了迷藥,穎蘿提着燈籠四下尋找偷襲她的惡靈,順便將迷藥吸入肺腑。半夜,趁染將軍去如廁,陳大貴揹走昏迷不醒的穎蘿,再叫蓮兒假扮穎蘿躺在被子裡。天亮時分,他再把穎蘿揹回來。蓮兒迅速跑到小廚房,與女道士一起做早膳。”

長樂公主的臉都綠了:“駙馬……你……你怎麼可以利用我?”

陳軒朝長樂公主抱歉一笑,又低垂着眉眼問道:“你們找遍了附近也沒找到冰窖或地道,不是嗎?我們裝神弄鬼而已,並未殺死穎蘿,穎蘿是惡靈殺死的。”

“你的狡辯沒有意義了,駙馬。”華珠搖了搖頭,看向陳大貴道,“那日,我們帶着穎蘿的屍體渡河,我在你船艙裡摔了一跤,有着棚子的船艙本該乾燥,可地面全是水漬。那裡,就是你搬來冰塊,把穎蘿被凍死的地方吧?”

陳大貴的嘴角抽了抽,不答話。但這副表情,已經藏不住他的做賊心虛了。

“啊,你們……你們兩個不是死敵嗎?”年政遠走到陳大貴跟前,指着女道士問,“她搶了你生意,你砸過她攤子,都是假的嗎?”

陳大貴咬緊牙關,依然不答。

“你不說,我來替你說,反正你們兩個都嘴硬。”華珠不聲不響地拾起丟在女道士桌上的一紙檔案,念道,“陳曉月,女,十五歲,七月入公主府爲婢,十一月歿。死因,天花。內幕,爲邢夫人陪葬。”

邢夫人,公主的乳孃。

年政遠瞪了瞪眼睛,又指着陳大貴道:“陳大貴,陳曉月,啊,你們……你們是父女?”

一縷青絲被風兒吹下,華珠隨手一挽,用簪子定住,容色不變道:“不止他們是父女,天師與陳曉月還是母女,我沒說錯吧,陳夫人?”

此話一出,長樂公主與染千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驚訝之色,她們一直以爲天師乃修行中人,未曾婚配。

華珠又道:“陳夫人你三年前的確得了天花,但你沒有死掉,死的是你在公主府當差的女兒,爲了給女兒報仇,你便想了一個僞裝成天師的法子。你的丈夫是茅山道士,你學了他本領。不過在回京之前,你找人學了易容術,只是依舊擔心被人看出破綻,於是你丈夫故意到你攤前挑釁,又打又罵又喊殺,這樣一來,即便容貌上有一兩分酷似從前的你,也不會有街坊鄰居認爲你是他過世的妻子。”

穎蘿僅僅是罵了她幾句便被她定義爲對天神不敬,陳大貴不知砸了她多少回攤,她卻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可惜當時她只顧着拆穿她把戲,竟忽略了這一重要疑點。

“公主府對外宣稱陳曉月是得了天花,實際要她爲邢夫人殉葬。你們跑去公主府求情,公主府的侍衛打瞎了陳大貴的一隻眼睛。你兒子便想把妹妹偷出來,結果被侍衛活活打死。”華珠不夾雜任何情緒色彩地分析完,胸口仿若堵了一塊大石,呼吸不暢。

這世上,總有些遊走在全是巔峰的人,自認爲能將所有人魚肉與股掌之間,比如赫連笙,比如長樂公主。可他們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眼中螞蟻一般的存在,一旦發起狠來,也能給他們雷霆一擊。不是有錢人就一定比窮人聰明,他們不缺乏智慧、手段、心計。夾縫中生存,賦予了他們非比尋常的堅韌。這些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天之驕子(女),又怎麼會懂?

“穎蘿呢?我的穎蘿又怎麼礙着你了?”染千樺雙目如炬地問向女道士。

女道士垂下眸子,眼底有淚水一點一點地流了下來:“年小姐有一點說錯了,我兒子不是被公主府的侍衛活活打死的,他們將他打成重傷,丟出了公主府。他本來可以活着等我們敢去救他,可是一個狂傲無比的小姑娘,嫌他跌跌撞撞擋了她的路,一鞭子抽開他……他就那麼死掉了……我看得很清楚,一個有着蜜色肌膚,容顏精緻的小姑娘,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那一鞭抽中了我兒子的腦袋。我兒子愣在那裡,彷彿被點了穴一般,然後直直倒下,看向遠在人潮後的我,再也爬不起來……”

染千樺撇過了臉。

陳大貴緊抿着脣,落下豆大的淚。

女道士於淚光中露出一點笑悵然的來:“我每晚做夢,都能夢見那一天的情景,陽光特別燦爛,集市特別繁華,周圍的商販與路人笑得特別開心,只有我兒子,在冰冷的地面上,死不瞑目!”

她又看向衆人,捶着自己的胸口道:“我們是窮!我們是沒權沒勢!但我們不賤!染將軍、長樂公主,好,衙門都不敢接替我們討回公道,那我們就自行討回公道!”

長樂公主後退幾步,滿眼驚悚道:“瘋子!你簡直是個瘋子!我是公主,你們是賤民,竟敢要我給你女兒抵命!不知所謂!”

女道士哈哈大笑了起來:“想算計你的不只我一個啊,尊敬的公主殿下!你最愛的夫君,纔是這場殺局的精心策劃者!沒有他幫忙,我入不了公主府,帶不進天花病毒,更騙不到你手中的梅莊地圖啊!”

長樂公主不可置信地顫聲道:“駙馬……你……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訴我她是騙人的!你沒有算計我,沒有騙我地圖,全都是她一人所爲!”

陳軒垂眸,半響無言,隨後,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蘸了茶水在臉上輕輕一擦,紅點沒了。

“你……你裝病!”長樂公主呆怔了,腦海裡像有晴天霹靂炸響,一道接一道,轟得她肝膽俱裂,“爲什麼?爲什麼要這麼對我?你明明很愛我的,你對我那麼好……”

女道士揚了揚寬袖中的盒子,“得梅莊者得天下,你夫君爲了天下,可是連同牀共枕十餘年的妻子都能算計!你不是無所不能的公主嗎?怎麼連個男人的心都得不到?”

“你……你個瘋婆子,把地圖還給我!”長樂公主咆哮着衝向女道士,女道士卻反手一推,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打開盒子,把裡面的地圖丟進了火盆了。

“不要!”

“不要!”

陳軒與長樂公主同時叫出了聲,同時操起一杯水,潑向熊熊燃燒的火苗。

可惜晚了一步,梅莊地圖已經被燒成了灰燼。

華珠的眸光一涼,暗覺不妙。

果然,女道士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對陳軒冷聲道:“你這種先拋棄青梅竹馬的戀人,再算計癡心嬌妻的男人,我其實發自內心地瞧不起!帶着你的*,見鬼去吧!”

語畢,又笑着看向陳大貴淚流滿面道:“相公,對不起,沒能保住你……來生……來生我再爲你生兒育女。”

語畢,一股黑血自脣角流下,她的身形直直倒下,腦袋磕在鋪了大理石的桌角,鮮血混着腦漿冒了出來。

呼吸與心跳驟然停止,眼睛卻始終盯着陳大貴的方向。

陳大貴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掙斷了綁在胳膊上的繩索,踉蹌着步子撲倒在地,將死不瞑目的妻子抱在懷中:“大仇得報了,我們兩個也能安心上路了。你等我,我這就來陪你了。”

哭着說完,陳大貴低頭,將她脣角的黑血舔舐乾淨……

日暮,蒼穹落餘輝,灑在叢林花間,也灑在二人斑白的鬢間。

此案告破,兇手伏誅。

年政遠的情緒卻怎麼也高漲不起來。

他看了一眼囂張跋扈的公主,如果太后能少溺愛她一點,是否她的驕縱便能少一點?

又看了一眼神色落寞的染千樺,如果她不止教導穎蘿殺人,也教導穎蘿救人,悲劇是否可以避免?

最後看了一眼茫然挫敗的陳軒,比了個手勢,正色道:“陳駙馬,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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