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門正開,風由四面八方漫入,只跪於堂間的小元子不敢擡頭,直挺挺的上半身隨着微風簌簌作抖。
左手邊的女子一手託着散落開來的烏髮,裳襟零亂,腰間冷帶也似剛剛繫緊,翻擰起褶皺。右側男子面目冷凝
,眸中頹色未散,只打量了一翻眼前膽大的奴才,小元子是吧,記着他了。
“宮裡倒是生了什麼事端?!”樓明傲側手接過司徒遠還上來的簪子,腦後青絲綰作瑛狀以花鈿簪固發倒也清
爽利落。
小元子一仰頭,正對上司徒遠冷漠如鐵的神色,那寸寸攝人的目光如炬,竄髓入骨,渾身僵至發麻。猛一哆嗦
,復垂了頭,言語顛置含糊不清:“外面…宮轎…您…等….等着大人。”不及說罷,拎着裙角灰頭土臉躥了出
去。
樓明傲大爲不解,扭頭探了眼身側的司徒遠,疑惑打量了番。
司徒遠墨眉微挑,淡若無言:“我還未言語。”
是,還不及說話,先把人嚇跑了……
東書閣間,煙燻繚繞,窗外偶有夜鳥唔鳴,伴着案前翻頁之聲。夏相淡淡放下手中鑽研了大半個時辰的齋本,
目色迎着東廂面的方向。門外一聲“吱”響,夜風襲入,正是夏夫人徐步輕至催老爺子早些入寢。但見老爺子
望着女兒廂院的影落出神,不由得抿脣笑言:“怕是要讓你失望了,正半刻前,宮裡來人又是叫入了宮。”
“唉。”微唉下一聲,身子靠回了太師椅,不無遺憾的甩了書冊於案面几上,搖搖頭道:“日後府前但也要立
個牌子——宮人莫入。”
夏夫人含笑走至其身後,雙手附上他兩肩,有一下沒一下的揉捏,聲音細細軟軟:“怕你我等着抱小外孫的心
要且要放一放了。”雖已做了近四十年的夫妻,她眼下依是大不明白這老頭子竟是如何也關心起兒女的家事了
,從前只道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如今愈老愈閒,愈閒反是愈嘮叨操心了。
“你真當老夫只是盯着那小小阿九?!”他低低的咳了又笑,眼眉間深深淺淺的笑紋橫起。
夏夫人手下一頓,好半天未琢磨出話外之音,只輕笑着喚了過去:“老爺——”
夏相反拍了拍落在肩上的腕子,言中浸着那麼絲無奈:“夫人,你倒是同孩子們合夥了去掩着藏下,只瞞着老
夫一人。”眸光一閃,這話,他憋了許久的。
心虛之人但也屏住聲息,凝着身前人,半晌不語。近四十年中,怕她從未瞞下他什麼,甚至一句誆話盡言不出
口,如今倒也是借了不小的膽子勉強在他面前撐起這謊言。好歹她也是做母親的,他多少自也明白這等苦心吧
。
反倒是夏相大爲的理解的拉下她的腕子,輕柔攥在手中,眸中顏色陡黯下幾分:“爲夫不瞎不聾也不傻,這等
小把戲還能脫去我的眼?!只存着怒憋火了好幾天,孩子大了,倒也是什麼都能琢磨亦什麼都敢做。不成體統
四字對他們無非就是出耳不過心。”
“還不是知道你憋火的臭脾氣,所以才合衆瞞你。”夏夫人終是出聲,忍不住多睨上他幾眼,“所以,今兒老
爺反了常態…是存着心要把那對冤家湊一處去。”
“那還能如何?!”夏相一擺手,轉着袖子搖頭嘆氣,“由着他們胡鬧,怕那休書離契早都簽了去。”
“我看啊,倒不如真一邊一個讓他們乾急着去,不急也不知道什麼是好。指着年輕氣盛就是能隨意玩鬧了
?!”但想起來那對冤家惹出的一車車煩心事,不由得隨着蹙眉,狠下心隨口道,“折騰!放着眼前的好日子
不過,可着勁兒折騰!看着我都煩。”
“哼。”夏相一手撐額,側目道:“還不是你生的乖女兒最能折騰,你倒也瞅瞅好好一個皇叔王爺,但被她折
騰成了什麼樣?!也只他能這般縱着容着她鬧,連我這爲人老父的都看不過去了。”
“是我生的。”明眸徐徐掃過去,黠意微露,“卻是誰寵出來的?!”
一時間無語以對,只憶起往昔寵那丫頭的種種行徑,卻實是過了。方時夏夫人倒也頻頻勸他莫要寵得過了,只
掌中明珠,如何能寵而不膩。
苦苦搖了頭,雙手撐案復又長息:“夫人啊夫人,都說慈母多敗兒,老父如今卻也能成言…愛父多刁女。”
……
夏府後院西廂檐頂,正是石瓦青檐交接處,蕩着四隻腿,一雙修長,一雙短小。上房揭瓦,是阿九的拿手本領
,據傳她四歲時便由溫步卿帶動着爬了房檐。
瓦片一端刮落幾片枯葉殘枝,阿九扭頭看了眼藉着月色作畫的司徒墨,冷不丁冒出句:“哥你不要太掃興好不
好?!你畫月亮還不如畫阿九。”
司徒墨微一皺眉,卻是連蹙眉都好看至妖冶的境界。世人中,他第一聽從母親的話,其後便是阿九了,最後才
是司徒遠。但聞阿九出言抗議,二話不說放下紙筆案檯安靜望着她。
“哥,外公爲什麼死活不讓我們住東廂。”
“大人們有事要談。”這丫頭還小,斷不能玷污了一顆純潔的小心靈,司徒墨如是思慮。
“哼。”不屑的甩了個眼神,“纔不是哩。”
“……”
“舅娘說在做人。”目光涼涼的飄向一處。
“咳咳,阿九!”這廝絕對不純潔,司徒墨對於方纔的判斷失誤實以無奈。
“幹嘛?!”
“你是女孩子,有些話不能隨便說。”好吧,父母不在,他這個做哥哥的,儼然可以裝出一番慈父的模樣。
阿九轉着眸子,大爲不能理解道:“阿九說了什麼不能隨便說的?!”
“咳咳咳。”怎麼自己先紅起臉來了,剋制剋制,司徒墨淡淡揚眉,又是一記妖孽的笑,“那個…是我錯了,
阿九沒錯。”叨唸不清,不如繳械投降。怎麼會有心想教導她?!連父親都把握不住的差事,他何苦自觸黴頭
?!
“哥。”嘴一瞥,兀自道,“我們也來造人吧。”
“不行!”此話題絕對要嚴肅以對,毫不含糊。
“不行也行。”犟脾氣上來了。
“阿九,你繞了哥哥吧。”欲哭無淚恰也是此般了。
阿九亦隨着抽泣起來,就是好半天憋不出一滴淚,揪着司徒墨的袖子,搖啊搖:“墨墨哥哥最好了,從前還能
陪阿九捏泥巴,怎麼今天就不能了?!捏泥人還要看心情嗎?!”
某人瞬間呆立住,這個…泥人…似乎能造。
半刻後…
阿九滿是污泥的手心裡已然捧出形態極爲怪異的四不像,偏頭瞅到司徒墨手中體態柔俊的泥巴女子,不服之心
層層涌上,一把甩下手心裡的泥巴:“沒趣!孃親爹爹也玩泥巴,更沒趣!”
宮城御道。
霧色深垂,宮道一行只聞更聲不斷,樓明傲輕擡簾帷,夜色盈目愈發凝重。
轎子落於奉先金殿之下,迎風而出,孤冷清寡的氣息直直逼入胸口。靜靜擡目但見金殿素綾白幡泫然而舞,自
高祖十二代帝王鳳後,皆以靈位御像供奉於此。
“戶部尚書樓諳謙覲見——”自雲階十級始,便有隨守太監傳喚,一聲又一聲層層遞進。中宮夜穹,正以迴盪
不散。
提了玉帶,徐徐踏上九十九級雲縞羊脂玉階,腳下長擺拖曳於玉磚之上,繡金展雉間盡染凜冽,冷袍寬拂空轉
餘風,這一路尤是漫長。
奉先金殿,宮燈大亮,映下一片輝華絢豔。
殿門緊閉,守殿之仕三聲而止,樓明傲於殿前行叩首禮,掀袍而跪,聲定清寒:“臣——樓諳謙,跪請吾皇金
安。”
錚光灑出,雙門霎時開啓,她淡淡仰目相望,卻見那單薄身衣只着了那一身縞色玄服,袖端刺以銀絲龍爪繡九
福天雲案。他背對殿外而立,身冷於祭祀案臺之前,雙手撐起浮桌,但不知看着何處。
縱尺大殿,一列列帝后遺像鋪展而出,長生立身於最後一面壁畫御像前,僵了許久,終以淡然轉身,將其生母
理宗夏後之畫像擋下,清俊秀容染上幾抹淡色:“你來了。”
她傾身邁入殿中,由着暖融的光色打下一身,甫一長跪:“侍駕來遲,臣請罪。”
朱門復又緊閉,大殿之內宮燈正烈,映得滿目之景皆以不真實。絲絲燥熱漫上,而後卷至周身,無以忍耐。
“你可認識這壁像之人嗎?!”他緩緩側了身,讓出身後之畫,聲色極冷,似怒火燒灼了一雙明眸,卻由心底
涌上的寒冽絲絲澆滅,周身但掩不下一襲暴雪風捲。
樓明傲只一擡目,卻由那寧然端坐的身影刺穿心口,那不過是張畫,裡面的人走不出,外面的人更邁不入。
“皇上,是乃夏皇后。”面色無動,平靜以答。
“朕…可是像她更多?!”他亦仰目對上畫中之人,細細端看了那眉眼,尤以目中清潤最肖。
“子隨母相,是以福氣。皇上卻是有肖極先後之處。”雙手插入直袖合臂以作謙恭,緩緩以答。
“樓諳謙。”他直呼她名,無一絲猶豫。
“臣在。”她回,無需反應。
“朕…可以信你?!”雙目微醺,透着玄色,“百官皆言你是詭吏百辯,世無你不敢爲之事,亦無你做不成的
事。既是如此,朕…可以用你?!”
赤目脹脹的痛,她低頭:“臣誓死盡忠。”
“朕要你擡目,看着朕答。”她既是父皇信中可以重信重用無需懷疑之人,便是要她誓死的服從,“朕…可以
信你?!”
她仰目,只眸中盪出暖色,爲人兒女者最信之人怕也是父母了,如此她便要他信自己。
“請吾皇…深信臣心。”一字一句,淡定若水。
他脣角揚起那絲弧度,他笑起來的清潤明雋,卻也同他父親一樣。
“如此,朕要用你——尋個理由拆了霍氏的靈位,逐她的棺柩出西陵。再來——滅了霍門一族。”脣邊笑意不
散,只寸寸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