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仁四年方至小雪,卻已是漫天飛雪彌遍。
相府書閣,檀香正燃。
案前的夏相閱畢最後一份文書,滿是疲倦的倚在一旁,最後一份,他足足看了一個時辰。
夏夫人端着茶走上去,關切道“老爺,是不是要歇着了。”眼光隨意瞟向墨跡斑斑的折印,一行字猛蹦入眼寂
,“…….姆娘江氏昨夜歿……”目光定定,久久無言,隻身子顫抖如篩粒,整個人似已支撐不住,倚了廊柱,
淚墜了一地。正以半月前,那女人於鳳岐山頂失足而落本已該藥石無補,只自己虔心拜佛,存了一絲希望於她
,想不到不過是幾日未去探視,她人已溘然長辭。
夏相頗有些艱難站起身,步子微顫,挪至窗前,望去滿園雪景愴然,不由得自脣中脫口而語,“青山本不老,
因雪白頭。”
半月之前,姆娘傷重一事牽動衆人。於大法寺潛心修佛的孝仁帝匆忙回宮,盡孝於病榻前多日不眠不食感動朝
臣。昨夜,江氏終以力疲身竭,帝幾番痛哭不起,半日間,竟是哭暈過去三次。若以情份相念,孝仁帝年幼失
母,十年間與姆娘相伴獨守於深宮,情同血親母子。今江氏當以盛年華齡卻是香消玉殞,少帝悲痛如失親。其
一身孤孑,生親養親俱已不在,哀痛之餘甚言起以絕念之心。江山於其眼中,更是失了重量。
宮城上下,由治喪,再至朝政議會,臨審批案,皆由攝政王一人承擔。
司徒遠回到豫園已是喪畢後的十日,着一身厚重的朝服寂寂出現在東配殿的月華門外,感受到滿殿的馨暖忽而
全身輕下。遲疑着步子慢慢踱着,聽着裡間時隱時現的人聲層層漫出。
廳堂中孩子們正與母親圍坐一桌,幾個丫頭正端了消食用的山渣鳳梨羹上來。外間冷意颯颯,只內閣炭爐燒得
旺,暖暖的糖水隔着錦泰藍杯盞握於手間,更是香暖一堂。樓明傲懷裡揣着暖爐,今日身子清爽,倒也能坐在
桌邊看他們一邊說說笑笑一邊端着碗極沒規矩模樣的喝着。
“孃親,您說太后叔母跟前的桐丫頭可是會成了我們嫂嫂?”阿九嘴裡含着汁,笑着打趣。
“怎麼這麼說?”樓明傲忙裝出一臉的不知情,倒想聽聽幾個孩子的意思。
阿九一撇嘴,一副認真道,“幾個嬤嬤背地裡都這麼說的,說她是個有福的。那姐姐生的漂亮,我也喜歡着呢
。倘若她做了我嫂嫂,我一定待她好。”
“就你這張嘴會說話。”司徒墨正握拳在脣邊輕輕的笑了,一指點上她小額頭,“前多少天,還唸叨着她同你
搶哥哥。人不過討好着給你熬了碗芙蓉粥,立馬就給收買了?!”轉念一想,那小丫頭看着耳聰目明,善解人
意,確更是個心靈手巧的,尤以烹食的一手最能拿得下人的胃,真真不愧是由御膳房歷練出來的。
阿九聽不得司徒墨掀自己底,忙眯着眼耍賴,“二哥就知損我,人家是真心喜歡嘛。”後半句話未脫出,他將
來娶的媳婦要也能做出那一桌精美糕點,她自也無二話說。喝着羹,想着白天用的那碗粥,剛用飽膳竟也覺得
不飽了。
樓明傲不再管這對兄妹倆鬥嘴,拿着帕子給小允擦了擦脣角的汁水,問了讀書的情況,“今兒在南書房學的可
都記着了,回稟師傅可還妥當?”
“師傅說兒子聰慧穩當。”小允淡淡道,心裡卻大爲明快,但不說是誰兒子,豈有念不好書的道理。
樓明傲實怕他人不大性子卻飄飄欲仙去,漫不經心道:“本來說在自家園子裡請個師傅教念便好,只你父親也
不知想的什麼,一個勁兒要扔你去宮裡學。念得好倒也罷,念不好,可就丟我臉了。”
“兒子時時於心裡掛念孃親的臉面呢。”小允微一嘆氣,摸了耳繭子,由椅間站起,抽袖子攬上剛帶來的書
,“兒子溫書去了。”
樓明傲打了眼他手邊沒下去多少的羹碗,唬道:“把羹喝完了再走!”
“母親,兒子不喜甜食。”頗有些爲難道,他吃食的習慣多半隨了司徒遠,吃什麼都以清淡最好,凡是重口都
挑不起興致。清清淡淡的口味,同他們人一般——沒味。
“不喜也得用,你倒是不喜得多了呢。”樓明傲憋足了氣要糾他這臭毛病,一邊旁敲側擊地表揚了“努力”喝
粥的阿九和司徒墨,一邊用眼色擠兌小允。
父親離家時曾三番五次囑咐兄妹幾個絕不可違悖母親的意思,她的話便要當聖旨來聽。一時間頗爲無奈地端了
碗,眼眸略擡,正對上門外迎上的身影,有驚亦摻喜,忙喚了聲道:“父親。”
樓明傲正以背對外間,手一拍桌案,強硬道:“少用這套唬人!喊他也沒用,他在也是得喝。”
門檻外的人甫一出聲,應上小允的眼神:“唔。”而後便落了目光對上背對自己的女人,粗略算上竟也是大半
月未見,只瞧着她漸以豐滿的腰身,心下浮過平坦的暖流。
司徒墨見父親只一回屋,眼珠子便僅隨着母親亂轉。忙低頭掩了笑,瞬時而起,一手拉了一個,推推攘攘團團
由後間撤了出去。可憐思父心切的阿九空有瞪大眼睛的份兒,來不及求個擁抱,便被兩哥哥扯着出去了。
樓明傲卻也感受到身後的目光愈烈,待到滿屋子的人散去,終已輕輕轉上。淡淡的日光環在他身後映出璀璨的
輝影,他負手而立的身影,猛地衝入眼簾。
她只一笑,眼中落盡了溫柔:“我家老爺子回來了?”
滿身疲憊,卻由她的柔意化作暖馨,腳下竟也輕鬆下來,只一邁並步間,已然立於她身前。他脣間微顫,想出
言卻又無語,沉默間只擁了她靠在自己身前,一手落在她鬢間,細碎摩挲,淡笑無言。
“還好嗎?”她忙一手攀上他袖間,頗有些關切地問。那些瑣碎的事情皆是聽說了,她本想他還需多滯留些時
日。沒想真如信上所言,隻手中的碎事停當,便會歸園。他從來都是有言必果,她實不該擅自揣測。
他依是微笑,依是無應。
她微轉了身子,對上身後的他,上下打量間知他清減了不少,眸中閃過一絲無奈。擡手夠上他下顎的青茬,粗
粗喇喇得扎手:“我家老爺子辛苦了。”言着便也起身,看似輕推着他,卻實由他環着入了屏風,繞至裡間榻
前,親手爲他換下朝服,而後更上常衣。更是堅持地爲他脫下長靴,才隨着他一併歪在牀頭賞着窗外風吹落梅
的小景兒。
司徒遠靜了片刻,微一偏身,掠上她腰身,湊到她身前,壓低了聲音,喑啞道:“難得見你這般不像你。可是
又闖了禍?!”自打一進門,見她看自己的目光就不大對勁兒,連着溫柔模樣都要他渾身不自在,更是前所未
有主動爲他更衣,他不過是入宮二十多日不見,卻也不該變化這般大。
她忙從他懷中躲開,胳膊一抵抗議了道:“我又不是阿九,哪裡會總闖禍。”
“哦?!”司徒遠忙斂了正色,一指點向眉心輕輕揉着,故作不驚道,“看來吏部許尚書府推舉府檢校桐澤位
升任從五品子正一職,卻與你無關?!”言着微閉了眼,脣間抹以冷笑,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攛掇人賣官鬻爵
的人,怕也只有她一個了。
樓明傲聽他直接開口,忙蹭回了他懷裡,空瞪了許多眼,反不見他伸手攬自己。她一急,眯上眼,自己動手將
他胳膊輕擡起架在自己腰上。
那腰腹間的圓潤溫暖確要他指間不自覺一顫,而後全然失了脾氣,更是無知無覺地將懷中人摟緊。
她見此計有效,趁勢追擊,忙將小臉貼上去,鼻尖蹭過他額面,聲音溫溫地,夾雜着一絲小聰明:“那你是什
麼個意思?就此準了,還是扣下不放?!” 光吏部每日不下幾百份折印,她初料他定看不盡全部,無非就是交
給勤政殿先做預審,揣不定主意的才入他手中複審欽定。照她的意思,桐家出點銀子,官階提上幾品,藉着許
尚書的摺子遞上去,而勤政殿那邊自也是多番打點過了的,這事基本也是有的定數了。沒想身前這男人是個死
認真地,尤以吏部案折,件件不落的親自審理查述。如此一來,桐澤這勾當實難以逃他法眼了。
“哼。”他仍是緊闔雙目,只她撲鼻芳香卻也惹得自己心神不寧,連着呼吸倒也不自在了。只面上死繃,不睜
眼,臉亦躲開某人的主動親暱。
樓明傲心底倒也虛起來,頗是爲難的皺了眉苦苦哀道:“你該不會是真給扣下了吧。”桐澤那裡她也是幫着投
進去了百八千兩銀子,本是想着扔點錢,討了看的順眼自在的媳婦也算不上虧。這點子破事,她亦拍着胸脯同
司徒一鄭重保證過。若要被司徒遠這番一個攪和,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司徒遠竟也不理她,擡眼掠了她一眼,看不出她是真是假的痛心,微一嘆氣,低頭瞅緊她肚子:“你倒是讓孩
子聽聽,你這…像話嗎?”她明知吏治之革已試行開來,且是由他一手主導督任的,卻還在這時候挖他牆角,
真不知她倒也如何能想得通。再者如今冗員陳雜,吏風沉悶,國庫日益艱難,正以精政減仕,開源節流之際。
他方在朝上言“亂世用重典,定不得姑息養奸,誓要濯清舊習,重振吏綱。”如今回了自家庭院,但也不能搬
石頭砸自己腳。
“怎麼就不像話了。”念起孩子,她倒有一肚子怨氣,忍不住翻出來訴訴,“你可還記着我跟孩子們?!一去
那麼多日子,由宮裡回一趟倒是要費多少時辰?!見不到你人影,信上也就那麼三兩語,不知道的以爲你是樂
不思蜀,添了新歡呢。”她折騰這一切,還不是爲他兒子討媳婦,說來說去,倒成她的不是了。
他這才睜眼看她,細細想了她的話也多少佔些道理,眼中倒也溫存下幾分。想着她養胎本就是辛苦的,卻還顧
念着繼子,實也要他大爲感動。只嘴上仍是不肯鬆口,好半天道:“國之大器,非是以小財恩施求來的虛名。
今日是小一,往後墨兒小允一個個都尋了這般門面的女兒,你是不是仍要籌措銀兩,牽他們的姻緣線?!這隻
是我們自家裡,若是外面人皆抱着如此心態,貪習惡風不斷,國將不國啊。”
“這般門面的女兒就該同我家沒緣嗎?”他說的,她何嘗不懂,只是太明白了方諳其道,多少年都是這般做的
,若要革以吏政,豈是一朝一夕的事。如今邊關吃緊,國庫虧空,遠比吏改緊切,由此收了這些“賂銀”堵上
財政虛洞不乏是一策。她想不了長遠,只爭這一朝一夕的眼前事倒也不行嗎?!
他目睹了她的堅持,更是明白這桐家的子媳,在她那裡確是認下了,只得退一步道:“誰同你講無緣了?!我
只說這越規逾距之事不可行,那等擺明了同吏治相違的摺子斷不能從我手上出了去。我不管別人怎麼就睜一眼
閉一眼地過了,只我這,不行。”
“看,還不是不行。”她眼一翻,伸手推了他,自己坐起個身子。只覺得自己實是傻了,非要尋個看得過去文
職,若是尋個軍員,便可繞過這鐵面無私的冷心人,只由彥慕那裡拍板說了算。
司徒遠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怕她又要急着去叨惹彥慕,忙解釋了道:“我的意思是,這婚事可以結下,只同
官階品位無關。”從九品的府檢校,卻也寒酸了點,由人說出去端慧王家的長子郡王娶了這般市井出身的卑微
女子,卻也不好聽。只他拗不過這對母子,名聲再不好聽,也是要忍着了。但若是那桐澤是個有能力的,日後
幹得好,依着功績,自也少不得要拔他。然也要看他是不是真有這個資歷。
“你的意思…願意同卑從結親家?”她眼裡透着震驚,眨着眸子細細求證,“但也不在乎臉面了?!”
他不答她,話都說得那麼明瞭,非要掰碎揉開她才能相信?!隻身子一低,俯到她腹間,輕緩着湊上自己半邊
耳朵,聽着裡面的動靜,口中淡淡的:“諾晞,你說說看。咱娶得可是媳婦,又不是臉面……”只幾日前,他
忙裡抽閒,家書一封便也附上這千辛萬苦想好的名字。已然有了一個允暄,配上一個諾晞,恰是齊了。這一次
,但不管這女人對取名的反應,司徒諾晞,他是要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