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農忙之秋,簡陋的宅院中釀着梅子酒,芳香四溢,煙囪中燃起炊煙。
男子立於門扉外,暗暗琢磨着那小東西又在鼓搗什麼好食點,她的手藝很巧,雖不精,總也能奇思妙想琢磨出
許多新奇的點子,怕要把她的傑作一一列舉,但要說上整夜方休。
宅中的女子應了門,直衝出廚廳,身上仍繫着圍裙,額頭上浸着細細密密的汗,麪灰落在臉頰上,模樣有些個
滑稽。出手間拉開門扉,但見門外站立的影子笑意僵住,她侷促起來,雙目空洞一如戳穿了無數個洞孔。
齊沅昊就與自己隔了不及一步,依舊是那一身不變的雲緞圓領袍,袖長過手,袖椿極寬。只現下他披着鶴氅長
麾,寬長曳地,大半張臉遮在風帽下,讓人看不透神情。
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此沒有預兆下的重逢在她心中敲起了無數遍面驚鼓,鼓聲漸密,頭昏昏的。他們有多久
未見了?!自她嫁給上言,一年,二年,五年,竟是五年,久到她竟數不清是多少個日夜了。周身突然寂靜下
來,她早已忘了這時候該應上什麼禮數,只得欠了個身,退下半步,爲其讓開道,口中澀澀:“爺,請進罷。
”
他只一點頭,擡步邁入,長長的麾尾曳在院中,這小門宅院竟是被她打理的頗有幾分意境,所謂閒人雅居也不
過如此了。步子不緩不急,直入前廳,但聞身後女子的聲音傳來:“爺,上言不在。”
他停了片刻,不回身,只渾身冷下幾分,好半晌答了聲:“唔。”他只是路經此,便想來看看她,關她男人何
事?!莫非她男人不在,她就不照應來客了?!
行至廳中,柔兒正蹲坐在地,一臉呆滯不知望向何方,亦對來人全然無反應。手中擺玩的草編的竹簍亦滾出了
好遠,被步上來的齊沅昊一腳踩癟。
葉芷見孩子是自小羅榻上跌了上來,忙緊上幾步,心疼的抱起她,滿目自責:“柔兒怎麼掉下來了,也不吱一
聲讓孃親來。”擡頭間但見孩子呆滯的眼神下漾着幾抹淚色,心底更疼了。
齊沅昊一手撈起來那竹簍想捏回原形,卻越弄越糟,索性尷尬的一咳,將竹簍仍去一旁,看這一雙母女抱作一
團,葉芷眼中亦閃着淚色,不由得想勸:“小孩子摔摔碰碰在所難免,沒事就好,你不必擔心。”
“她每日必摔下好幾次,奴婢的心早已痛麻了。”她苦苦笑着,把孩子抱回榻裡,旋身照應主子坐下。
奉茶間,他淡淡打量了她,生育倒是引身子日見豐腴,只滿目繾綣,無以遮攔,想必是日子過得很艱辛,心中
說不出是苦是澀,眼神落於其一眼,必要疼下一分。她臉上蹭着麪灰,倒還是同從前一樣,總要把自己弄得亂
七八糟。要是在多年前,他必會親手爲其拭去,再戲謔的笑話她一番。只如今,猛擡起的手忽而愣在空中,僵
硬的攥成拳,雙脣緊了又緊。
“你還好罷。”他的聲音聽似平靜。
“好。”她輕柔的答了。
“這就是君柔?!”他飄了一眼榻上的孩子,問得雲淡風輕,就好像在詢問鄰居家的小孩般。
“是。”她垂了頭,竟不敢看他。
“女孩名字裡有個柔,倒也不錯。”他的眸子淡淡的,自說自話着。
她料他定是想起了從前的舊事,忙出言解釋:“是家公選的字。”
“我知道。”他揚眉點了點頭,他來要自己賜名,他未當面回答,只把那玉送了過去,於是“君柔”之名就是
這般定下來了,這般而來,亦分不清倒是誰取了這名,他無意將事事扯得那麼清楚明白,只是問,“怎不見君
柔佩着那塊玉?!我託平江公給上言的。”
“那玉…太過名貴,柔兒怎敢佩千歲爺的玉……”她強壓上心中的驚懼,那玉戴上了是爲何意?!是要牽着和
他的舊情分,還是要上言難堪?!
“戴着罷。”他自是知道她心中的顧慮,索性淡淡道,“你不用想那麼多,主子賞下人塊玉本就是沒什麼。前
年裡出嫁的大丫鬟給劉家生了個大胖小子,我亦賞了那孩子一枚圓珠。你們這些做奴才的,於府裡盡職盡忠,
嫁出去了,府裡便算是半個孃家,莫會虧待你們。”他越說越盡興,明明那些話說出來就是言不由衷,揪着自
己心痛,卻似也迷上這疼痛。
她的臉甚是蒼白,好不容易擡起的頭復又垂了回去。是啊,本就是主子對奴才,她存着那麼多酸澀做什麼?!
其實她不過就是個奴才,自他決計迎娶白氏時,她就應該看清楚自己本就是個卑賤的奴才,一文不值。那個時
候,他說了什麼,他說他要娶白氏爲妃,宮裡已請下了旨,大婚就定在半年後,他說他的理由就是沒有理由。
而後她竟是先嫁了出去,出嫁的緣由,再不想憶起,只她回覆他出嫁的理由亦是沒有理由。
那一年冬雪極盛,她嫁了君上言,一個愛惜自己,自己又傾慕的卓絕才子。半年後,正是荷花綻放最明豔的時
節,他娶了世族之女,名動四方的白氏。
其實這樣也好,她嫁個一心一意眼裡只有自己的不離人, 他娶一個門當戶對,舉案齊眉的嬌妻。
人生若能尋跡此路,當是再好不過。
“是。”她淺淺一笑,應了,“奴婢這就予孩子佩上,感念主子恩懷之心。”
他們二人,竟是這般生分,喉間一哽,他微微闔目,似煞是疲憊:“前月中,白氏爲我生了一女,我亦賜了柔
字,她叫齊柔。”那個名字自他脣中脫出,竟渾然無力。
她心底狠狠一痛。齊柔?!這名字…何等熟悉…痛得太烈,她已無力承擔,這麼些年,她一直過着一種生活,
磨滅了記憶,再憶起,復又磨滅,每一次都如同嚼着苦根,辣辣的,澀澀的,苦到流淚。
他擡了雙眸,掠到君柔身上:“聽說這孩子,身子不大好?!可有叫醫官來診過。”
“是天生之疾,不能視不能聽不能言。”她聲音澀澀的顫抖,痛楚似冷劍穿膛而過。
他訝異得張脣,久久發不出聲音,心中對她有多出那麼絲憐憫,這算什麼,算是她背棄自己,受到的懲罰,抑
或是…她本就該遭此苦難?!擡目間掃了一屋簡陋的佈局。心,慌亂而疼,嘴上卻執意強言:“這就是你嫁的
好男人,生得好女兒!”說着,忍不住生了怒意,他不明白,她何苦要離開?!就爲了這種山窮水盡的困窘日
子?!但若是跟了自己,她任一處,都會比這過的好!頓時涌上一股子怒其糊塗的痛意,一手指了她,生生喝
言:“要是嫁了我,你定也生不出這種孩子!”
她腦中一空,久久答不上話,任那些言語撕扯開每一處還未癒合的傷口,面容上浮出無力的笑容,太過淺薄,
就如同二人的緣份般:“是嗎?……也許爺說的對吧。”
……
夜風一陣陣撩入室中,葉芷轉了身欲前去關窗,卻見法慧定定的站在另一端,凝目望着自己。她沉沉嘆了口氣
,回身爲其開了門,法慧不入,隻立於窗外,久久不語。
“我明日…去災地爲百姓送些過冬暖衣。”好半天,他淡淡言了道。
“是。”她應,亦是淡淡的。
“有些話,我們回來再說。”
“好。”她輕輕吁了口長氣,有些話,她幾輩子也不想談起。
“其實…我不該那麼失分寸。”
“我理解。”她輕柔的微笑,由風吹散幾縷額發。
他點點頭,旋身欲離去,身影更顯單薄,看得她眼中一痛,忙出言喚住:“上言——”
他未回頭,只步子停駐。
“其實…我從未後悔嫁給你。”她靜靜展出笑顏,如若他能看見該有多好,“我慶幸…有你相陪一生。”
他的身子一僵,心底狠狠地顫過,無言的笑了笑,聲音輕透:“夫人,是我更慶幸啊。”
她輕輕闔了窗,背對着牆壁身子緩緩滑落,淚灑了一地……
暖閣間,君柔沉沉睡着,法慧輕步走到她牀邊,一手拂過她的額發,輕柔至極,眉間散着愛意,他很愛柔兒,
自問從來比她的親生父親都要愛她。
柔兒忽而擡眼,她竟是在假寐,靈動的雙眸襲這他,猶豫道:“你們…吵架了?!”印象中,她的一雙父母從
不紅臉,他們是琴瑟和諧,相敬如賓的典範。
法慧輕搖了頭:“不是吵架,是大人們在說話。”
“其實…柔兒並不十分想要個弟弟。”她癟癟嘴,終是誠摯道。
法慧揚了眉,夾雜着笑意:“怎麼又不喜歡了?!”
“柔兒討厭他搶去爹爹孃親分給我的愛,你們是屬於我的”她緊緊咬了下脣,留下淺淺的紅印,“只是柔兒陪
不了你們一輩子,又很擔心,我離開後,你和孃親又會分開。上一次就是這樣,我不要再看你們分開。所以你
們再生下一個孩子,便是這一世的牽絆了,任誰也離不開誰。”
法慧淡淡的凝眸,一手附在她眼前,遮住她的視線,便也看不透他眼中的落寞。長長的嘆了一聲:“傻丫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