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見到她的那一日起始,輕幽便知道絨幻的心思甚是柔軟,柔軟到擠得出水來,純善到不像個皇族子弟,而到了太子妃說出這一番話時,那位丞相夫人,已然像孩子一般的哭了起來,全然不在乎應當端莊得體的身份。舒嘜鎷灞癹
輕幽最羨慕的,也正是她這一點。
心思純良,換來的,正是值得擁有的一份率真,當真是皇族中人的不容易。
“殿下,您別這麼說……”絨幻說道,聽得出來,她是強忍着啜泣的。
太子妃重重的閉了閉眸,搖頭道:“本宮的時候已經不多了,絨幻妹妹,就不能答應本宮……好讓、讓本宮、安心的去?洙”
不知不覺間,即便瀕臨死別的只是一個陌生人,但輕幽的手指就那麼纏繞在一起,已經滲出了冷汗來。
好像,自從那一年長安之戰後,面對生死,她就再不能平靜如往昔了。即便是毫無關係的人。
絨幻終於還是忍着痛點點頭,一邊還不忘對身邊的嚇人喊着,去找太子殿下回府腸。
“丞相夫人明鑑,太子爺行蹤不定,奴婢等亦是有心無處使,這還要拜夫人所賜。”仍是適才的那個丫頭,說起話來,雖說字字鋒利,但從她緊鎖的眉目、清晰的淚痕中不難看出,對於她主子,她是有多關心,也正是這份關心,才讓她對絨幻這樣的不依不饒。
不過如今這種情勢,絨幻自然也不會與她去計較這些,只是聽了這個消息心裡卻不免的雪上加霜,又聽這邊太子妃道:“不必去尋太子殿下了,有緣即是有緣,若是無緣……即便成了夫妻,也終是守不到白頭……”
這話說得通透,可或許也只有人之將死,才能看得這樣通透。
“絨幻妹妹,我那孩子苦命,遇上我這麼個短命的孃親,沒福氣看他長大……”她正說着,一邊也已讓侍女抱來了纔剛下生沒多久的嫡長孫,撐着病體往襁褓中看一看,卻無意去觸碰那孩子,半晌戀戀不捨的移開了目光,繼續對絨幻道:“太子殿下……長情,除了早逝的側妃陳氏誕育了熙兒之外,府中也只就有那兩個侍妾,說白了,也不過擺擺樣子罷了……”說到這,輕幽冷耳聽着,一陣悲涼之意,“她們倒都是性子和善的人,只是到底沒做過母親,我不放心……”她說到這裡,顧自停住話語,艱難的一個眼神示意,意思便要那丫頭將孩子交給絨幻。
猶猶豫豫,不情不願,但終究逆不得主子的意,那丫頭還是將孩子往絨幻跟前一抱,神情盡是不服與不捨。
絨幻的頭腦本是伶俐,見此便明白了太子妃意欲何爲,禁不住心下大驚,連忙推卻道:“殿下,你出身貴重,德容兼備,應當一清二楚此事萬萬不合規矩。”
“妹妹,本宮……不怕跟你說句老實話。”說着,她強撐着揮了揮手,屏退左右。
絨幻見此,一時只得接過孩子,尚且不忘回眸看看輕幽。只見輕幽善解人意的頷首示意,說話便也出了內室。
待到屋裡面就剩下兩人之時,也實在沒什麼好藏着掖着的了。
“安沁公主。”突然而來的一句稱呼,讓絨幻有些驚訝,但還未曾到措手不及的地步,見她這樣叫自己,她心裡明白,這件事對太子妃來說,便是勢在必行。
她沉沉的呼出一口氣,看了看襁褓中睡得正甜的嫡長孫,懇切對太子妃道:“殿下何苦如此?這樣做且不說不合規矩,就是陛下……”
“陛下會同意的。”她靜靜的打斷絨幻的說話,彷彿是在用一生的認真來做最後的叮囑,她冰涼的手指握住絨幻的手,“安沁公主,因爲你是南越的公主,陛下會同意的……什麼規矩、立法,都比不上皇命來得重要。”
絨幻心裡如今已經緊成一團,她所面對的,不只是當朝太子妃對她的懇求,亦是一個母親最後的託孤之重。
“臣子撫育皇室血脈,古往今來,就沒有這個規矩,何況我是前朝公主?而斐齡又是那樣功高蓋主之勢?撫養的,又是皇室嫡長孫?”一氣道出這麼些的不可能,每一條,都是板上釘釘,每一句,都一清二楚。
“本宮自知此事爲難,也並無心爲妹妹增添負累,只是……只求妹妹能夠,在太子爺回京之前,代本宮好好照看這孩子……”說着,她眼眸中泛出一陣悲涼的神色,自嘲道:“我想,太子爺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對本宮也多少有些恩義在,等本宮西面去了,太子爺終究還是會回來的……見不到最後一面也罷了,到底還是能回來相送一程的……”
不經歷,永遠都沒法子體會說話人究竟是如何悲慼的心思,絨幻此刻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勸慰的話,說夠了,再說多便是假了,至於寬心欺騙的話,若是由她來說,那就更是不對了。
這位出身名門、德容兼備的太子妃,可謂這個位份的不二人選,而且,她很愛太子,一切,原都該是那樣完滿。
只可惜,她愛他,而他,愛的卻只有從小在太子府中長大的,那位前朝小公主。
可是安沁公主心裡的人,兜兜轉轉,卻終究不是當年的皇長孫、今日的皇太子,宇文垂。
“您是怕府上的二位夫人待薄了長孫殿下?”絨幻理了理心緒,不想繼續生死相別的話題,只得轉而如是道。
怎料太子妃卻是搖頭,道:“那兩位雖未必一塵不染,但這樣的關鍵時候,也斷然不敢虧待了長孫……”說着,明顯,她又是一陣不舒服。
等緩了緩氣息,又接着道:“本宮私心,還望公主成全。”
甫一聽這話,絨幻微微一怔,卻未立時明白這裡面的意思,等到想了片刻,方纔恍然。
用心良苦,說的便是如此了。
只是這樣真的好麼?她不知道,可她卻斷定,這若是她自己的孩子,她寧願他布衣草民的過一輩子,也不願他擔承起天下的重任。
“殿下,常言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又何必非要多此一舉?”絨幻明白她之所以要自己代爲撫育皇長孫,之所以寧願冒着違反皇室規條的風險也要自己照看這個孩子,直到親手將他交還給太子殿下,爲的,不過是藉着自己撫育過這個孩子,而讓宇文垂能安穩的將未來的天下交到這個孩子手裡,不過是藉着自己的情,成全這個孩子未來的太子之位罷了,“您的兒子,今日的皇室嫡長孫,未來亦是皇室的嫡長子,宇文哥……”纔想叫起舊時的稱呼,驚覺不對,立時她便改了口去,“太子殿下從不是個負心之人,又怎麼會罔顧祖宗規矩,另立旁人呢?”
這是絨幻所能想到的她唯一的擔心,事實證明,太子妃所擔心的,也正是如此。
“你知道,故妃陳氏當年……”她說着,卻好像很難說下去,不止因爲身上不好,更因爲心裡的不舒服,“當年,太子還是皇長孫,到了談婚論配的年紀,卻是執意不肯娶妃,歸根結底,也只因爲他心中情之所繫之人,已是另一個人的妻子。”
是啊,當年,在先帝提出兩年要爲皇長孫娶妃之事後,自己終於是嫁給了斐齡,他也終究是沒有了機會。
絨幻聽着那段過往從太子妃的口中敘述出來,心裡很是彆扭,但也是顧不上的。
“若非是先帝叫你去勸他,若非先納了側妃進府、而陳妃又偏偏是你親自帶到他面前的,若非是你……他又如何會接受?”太子妃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艱難,而她的眼裡,又說不清是否帶着怨。
絨幻略略低了低頭,她心裡對面前的太子妃是有愧疚,但那份愧疚,卻從不是來自於陳妃。
太子妃繼續道:“我入府這些年,他對我是相敬如賓,可對終究如何都及不上早些時候對陳妃的態度,更不提與你能比對分毫,絨幻妹妹,太子殿下最寵的、是熙兒,加之陳妃早逝,更是添了一份愧疚。我若不將皇長孫交在你手上,來日……即便有着皇長孫這個名頭,沒有靠山的孩子,誰又能擔保他的明日是個什麼樣子呢?”
“殿下……”她想拒絕,她不想攙和進政治爭鬥裡,可是話到嘴邊,看着這個拖着病體都不忘爲襁褓中孩兒籌謀的母親,她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世事,總是這樣不遂人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