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對輕幽來說,除夕的到來總是悄無聲息的。
十三歲以前的除夕,她就是那麼平平淡淡的過,別人家的孩子那樣喜悅的追逐打鬧,而自己只是和父親吃上一頓飯而已,不過那時她還會有所期盼,因着父親忙於軍政,總是黑天白日的不相見,一年到頭,也很難有幾次與父親一道用膳的機會,所以那時候除夕還是很難得的。可是十三歲以後,在西齊的日子,除夕夜她恍若沒有過過,即便身邊有人陪着,即便有師父、師哥,甚至那時,還曾有過夜無殤,可是心中對於父親的怨恨,讓那一切都暗淡無光起來。再到回了盛京之後,與父親冷眉相對了那麼許久,每每到了除夕,也不過是玉樹流光樓裡清靜的度過一夜,甚至連以前的團圓都可以免了,夜深淺眠,即便聽得到高牆外的爆竹噼啪作響,對於她而言,也都像炮火一般的刺痛人心,絲毫沒有溫暖可言。
一切一直好像就是這樣過來的,直到那一年,嫁入榮王府的那一年,從相敬如冰到柔情繾綣,在戰場上,那樣內外交困的時候過的那一個除夕,卻是她活到今日,最留戀的一個除夕。
可惜,四年,到如今的第五年,都再沒有那樣的溫柔。
“宮裡張羅的可真是熱鬧,除夕……就該是如此的氛圍罷……”倚在傾剎門前,看着外面各處的張紅掛綠,不由的雙臂交疊胸前,發出一番感嘆,語罷,看着身邊的輕幽,打趣道:“怎麼你這裡卻這樣清靜?不像要過節,卻好像敗落朱門,任人欺凌一般?灩”
輕幽淡笑着睨了他一眼,且不去理會他的話,又着眼看了片刻,隨即兩人一道往偏殿過去,輕描淡寫道:“我以爲她趕得回來呢,”說着,擡頭看了斐齡一眼,兩人都是明知彼此心裡想的是什麼,“怎麼耽誤了這麼些時候?”
“算算時候,也並非長。”斐齡腳步頓了一頓,旋即長舒一口氣,帶出一縷無奈,“兩個月的功夫,其實對於他們要做的事情來說還太短……”他說,“輕幽,這時候還太短,只不過對於我們來說,太長而已。”
隨着親手關上殿門,輕幽也是笑笑,他的話說得很明白,但卻並非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她從來都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盼着絨幻回來,私心所爲,其實除了要看着自己當做姐妹一般嫂嫂平安之外,更因爲她回來,就證明盛京一切的風波都平息了,而且,那個人是最後的贏家遂。
“哥哥,你會不會後悔讓她離開?”落座炕榻之上,暖茶香煎,炭火薰燃,氣氛正好,正好適合交心,於是她這樣問他,沒有任何理由,只是想知道問題的答案。
斐齡卻是失笑一聲,悠悠言道:“我早便後悔了,從她上了那輛去往盛京的馬車,我就一直在後悔,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她不能不去,我就只能支持她。”
“做不了別的嗎?”輕幽挑了挑眉,似乎有些不滿意,“你不是放不下名利的人,太子也回了臨安,你爲何不放下一切陪她一起過去呢?”
“我告訴幻兒因着朝政忙亂,加上太子妃的事情,太子顧及不過來,但事實……”他目光怔怔的看着前方,搖了搖頭,沒有往下說。
可看着他這樣的神情,輕幽卻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許久的沉默過後,她抿了一口茶水,“這是孃親最愛喝的茶,她曾經住在這裡,住在這裡那麼多年,喝了那麼多年的六安瓜片,但是因爲我的出生,他們好不容易纔走到一起,可是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天,他們再沒有了下一刻。所以爹爹冷落我是應當的,他放棄不救我也是應當的,可是我卻恨了他那麼多年……直到他因他而死,我才因他,而恨他。”
她的人稱用的很混亂,但是斐齡卻很清楚她在說什麼。
“輕幽,其實我們也可以很輕鬆的活着,即使有很多我們控制不了的事情,那些在我們出生以前就已經註定了的事情……”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那杯茶冒着熱氣,看着那樣溫暖,“只要我們沒有心,只要我們沒有感情,也就自然不會去在乎那些事情,也就理所當然……”
“沒有任何感情,也就沒有任何感覺,恨也是感情,所以不會遺憾不會恨,所以……”輕幽看着斐齡,繼續全是他的意思,“我們可以很輕鬆。”
他頷首微笑,“可是我們不曾選那條路走,我們需要溫暖、需要愛,所以同時就會恨、就會遺憾,這些也都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哥哥,”輕幽這樣看了他一會兒,輕輕觸手去握上他撫着茶盞的手,微微蹙了眉,“盛京,那裡是她生活的地方,很長一段時間,她的成長、她太多的喜怒哀樂都在那裡發生,當年你可以去那裡,可爲什麼今天不行?”
是,爲什麼今天不行。
那個地方,曾經生活着他那麼重要的一個人,可是爲什麼,今天不行。
“那時候我沒有身爲人父。”他淡淡說道,語氣又那樣悠遠異常,“那時候我沒有孩子,我可以將她不要我的理由想的冠冕堂皇,想的栩栩如生,但有了祈兒就不一樣,我同樣不恨她、不恨他們,我去理解,一直在理解他們,可是我不想像你今天在這裡一樣,呆在盛京,我怕自己忍不住,要去青城山找她,去打擾她的寧靜。”
輕幽聽完他的話,目光久久落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應該回來的,”半晌,她說,“你是一個那樣好的父親,她會回來的……”重複着這句話,其實卻隱藏了半句,她不能違背絨幻的意思,不能告訴斐齡,她是帶着他們的第二個孩子一起走的,但是輕幽心裡卻是生出愈加濃烈的憂慮,她害怕,那個孩子不能在自己父親跟前出生。
斐齡看着她笑着,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總有一天,會快樂起來的。”可能,也不僅僅是安慰。
恰此時,吱呀一聲門響,宇文垂的聲音清晰入耳,“到處都是不安生,還是你這裡好。”說着進了暖閣,見他二人就在那裡坐着,宇文垂輕笑一聲,“今日倒是趕得巧,你不在府裡陪着祈兒,也到這裡來做什麼?”
斐齡安安穩穩的坐在那裡,笑道:“皇后娘娘一大早就接祈兒到了宮裡,終究哪裡都是一樣的,過來與輕幽說會子話,有什麼不妥?”
宇文垂將身上斗篷解下往榻上一扔,繼而顧自在他們前面拖了只椅子坐下,與斐齡道:“還是一身便裝?”
斐齡玩笑道:“料到你過來,不願費事行禮。”
說罷,卻是三人皆輕笑起來。
輕幽曾經以爲,凡他二人見了面,若非朝政之事,必該冷言冷語針鋒相對的,實則以往也恰是如此,只是不知究竟是因爲絨幻在盛京,讓他們倆有了共同的擔心,還是因着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經歷讓他們都有了一些改變,總之,從她眼中所見,這二人卻始終是玩笑的起的兄弟,一個不拿身份壓人,一個也不會憑功勞傲世,相見之時,也總是溫絡。
她想,可是能自己沒這個緣分見到他們恨毒了彼此,這樣,很好。
“然兒早先便讓皇后娘娘遣人來接走了,加上今日夜裡是家宴的老規矩,距如今也沒多少時辰了,你怎麼不去準備着反到過來這裡?”俄頃之後,輕幽爲他遞過去一杯茶暖身,卻是不知他這時候過來是爲何意。
宇文垂澀澀一笑,說出的話很平淡,卻苦若黃連,“家宴云云,也不過做個樣子,父皇身子越加不好,母后終日也都是愁雲慘霧,不過熙熙攘攘的吃一頓飯,又還要守那麼些的規矩,弄得大家不痛快,還不如各自爲政的舒坦,若要團圓,只要有心,哪日不是機會?”
輕幽亦是無奈一笑,問道:“你若是旁的身份也便罷了,不過身爲儲君,場面上的功夫,怎麼能不顧呢?”
“日後有的是機會去顧,不急在這一時。”宇文垂無心一句,卻讓另外的兩個人心裡都是一酸,又聽他道:“你們聊些什麼?”
“也沒什麼,不過一些閒事。”斐齡敷衍道:“你這意思是不去大宴的?”
宇文垂點點頭,也並未多問什麼,只道:“卻不知在這傾剎宮裡過個除夕,輕幽妹妹可有粗茶淡飯賞爲兄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