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停了,天空淡藍,清透如青瓷,稀疏幾顆星星閃着淡漠的光,星光下的鳥獸們狼狽不堪,可又心感慶幸,急匆匆尋着新巢。
程浩風摩挲着胡仙仙肩膀,久久沒有言語,很多事難以言說,既因涉及恩師的隱私,也因那些事與自身有聯繫。
他沉默,胡仙仙雖然很想知道晁玄同與姜嫣的故事,但也沒有追問,靜靜陪着他。
淺櫻粉短襦,袖口織着紫雲英;淺櫻粉百褶裙,曳地如飄雲;淺櫻粉緞面鞋,繡着深紫牽牛花。時而古靈精怪,時而灑脫隨性的倔強道姑,成了嬌麗溫婉的乖巧小家碧玉。
因不便出去,胡仙仙的衣物皆是程浩風代爲置辦,他原是偏愛藍、紫、白色的,可給胡仙仙的衣物近來居然偏好粉嫩顏色,藍色也是水藍、紫色也是粉紫、綠色也挑嫩綠、連白色也是偏於肉粉色了。
對於衣物飾品,胡仙仙一向不挑,可十二三歲時也沒這麼粉嫩過,過了三十歲反而穿成這樣子,實在不習慣,容貌身材還在初修仙的二十一歲之時,但畢竟心已滄桑。
程浩風堅持說她這麼穿很美很動人,粉嘟嘟像個瓷娃娃,讓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裡,胡仙仙也只得算了,反正見不到外人,也不怕誰嘲笑。
看着身旁小鳥依人的女子,程浩風輕輕笑了笑,深覺自己比師父幸運。
“和親之事能有多大用處,父子爭權、兄弟奪位的事從古至今發生了多少?血親尚不可信,何況姻親?所以,修道之人不可能認同犧牲女人幸福換來太平的事。師父護送姜嫣公主去和親,並不是要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女子投入別人懷抱,而是準備伺機救她。”
聽了程浩風所言,胡仙仙心中稍平,能當他們師父的人又豈能是迂腐軟弱之人?
程浩風站起身,再橫抱胡仙仙往朧月絲帳中行去。琉璃頂透光,狎暱之時總覺惶恐,胡仙仙讓他給暖玉圓牀籠上絲帳。因這絲帳柔滑光潔,如月光朦朧照於其上,是以名爲“朧月絲帳”。
你儂我儂,深情相擁,程浩風在胡仙仙耳邊低語:“想起師父的事,心裡像缺了什麼,空蕩蕩、涼悠悠的。抱着你,才能填補心上空洞,讓我能平靜點。”
程浩風的體溫微涼,似是潤玉所雕的人,胡仙仙有時笑他若爲女子,定是顛倒衆生的“玉人兒”。他總要擺出很兇的模樣說他是“欲人”,然後身體真會發紅髮燙。
想到這些,胡仙仙臉頰飛上兩朵可疑紅雲,早忘了先前好奇想知道的事,程浩風颳刮她鼻子:“又歪想什麼?師父送姜嫣去和親,可以說是爲了找你。”
爲找自己?心中一凜,綺靡心思頓時消散。
程浩風輕嘆:“天庭上衆仙卜算到永恆之心將出現於中土大地,可無法精確算到時間地點,中土生靈億萬萬衆,誰會是永恆之心呢?”
“姜嫣去了狄人公國,便會算準誰是永恆之心?”
“是!你也因和親之事疑點太多才詢問吧?她不是去和親,而是被送去祭天,狄人公國告知此事,禮朝皇帝與人秘商很久才同意。”
和親真相是冰原的地理變化小,人爲破壞也小,冰原之下有很多遠古遺存,狄人研究明白了其中空間融合毀滅的事,並已清楚那位剋死異鄉的伯爵,有最純正的血脈,能開啓那些上古大神(或者說前代文明)的遺留物,開啓之後就能得知守護水球天地永不毀滅的永恆之心是誰。
姜嫣繼承了外祖父母血脈,且是這一家族在世上的惟一血脈,犧牲她查問永恆之心,她父皇先是覺得荒謬,後來在越來越多事實面前只得相信,並且比起江山永固和禮朝民衆存留,愛女的命也顯得輕了。
這些隱秘普通民衆不知道,被皇帝尊崇的晁玄同知道,廣交天下修行者的臧玄蛟也知道。
臧玄蛟當即反對,要帶姜嫣離開,晁玄同慎重考慮後認爲走一步看一步隨機應變最好,希冀有更妥善的處置辦法。
爭論沒有結果,和親時間卻抵近了,只能硬着頭皮往狄人公國去,護送之路上晁玄同和姜嫣的感情進一步加深。
在姜嫣被龍捲風掠去的那個夜晚,因很清楚是臧玄蛟的朋友合力弄出龍捲風,晁玄同很快救出了姜嫣。
很快救出,可兩天後才返回隊伍,只因姜嫣以爲再也見不到他了,相聚之後情緒大起大落,再難掩藏心事,撲入他懷中傾訴衷腸。
彼此有意,相知相助,但還從未黏在一起卿卿我我,晁玄同也情不自禁表露心跡。
若不是要承擔責任,他們很想從此攜手江湖再不分開,可內心痛苦掙扎之後,還是返回送親隊伍。
情深難以自控,任重懸崖勒馬。如果有人認爲肌膚之親只是泄慾,只是傳宗接代的話,那絕對是從來沒有深愛過。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袒露的是身體也是心靈。
他們的事瞞得了送親隊伍中普通人,瞞不了一直跟蹤的臧玄蛟和洛玄心。
洛玄心不清楚具體情況,但直覺事關重大,想在祖師面前好好表現一番,所以開始階段只幫晁玄同對付臧玄蛟,後來是把兩個師兄都防着。
到了已入狄人公國境內,臧玄蛟利用天時地利造出暴風雪,想搶走姜嫣,他們打鬥之時,洛玄心悄悄出現,準備偷偷帶姜嫣回送親隊伍……
聽及此,胡仙仙緊張忐忑地問:“你曾說送親隊伍找到他們之時,姜嫣已逝,師父和洛師叔在旁邊?”
“是,姜嫣是被匕首直刺心臟而亡。”程浩風讓答案更確切些。
“那匕首,師父……還是別的人動手?”若是戀人相殺,太殘酷,胡仙仙不願相信。
“沒有誰動手……”程浩風否定胡仙仙猜測後再繼續講。
當時爭鬥不休,亂成一團,姜嫣不願跟洛玄心走。洛玄心指責全因姜嫣纔有這麼多是非紛擾,姜嫣情緒複雜。
看到晁玄同和臧玄蛟打得不可開交,她向天高喊:“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若不生於世間,也無這一場廝殺!願此身灰飛煙滅,無愛無恨無心無情!”
晁玄同和臧玄蛟皆是突然僵立,既已“無愛無恨無心無情”,所有的道理成了空談,所有的愛戀成了偏執,他們相爭也成了笑話。
寒光乍亮,一把匕首從天而降,直刺姜嫣心窩,她的如花姣容先是痛得眉頭緊皺,隨即又舒展開,向他們嫣然一笑。
冰雪荒原中,姜嫣的笑如春風;刀光劍影中,她笑如青蓮;怨恨懊惱中,她笑如朝霞。
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像蝴翅輕扇,無力扇動了,雙眼闔上,絕美的笑容永遠凝固。
臧玄蛟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淒厲嗥叫幾聲,北風呼嘯,嗥叫聲傳得很遠很遠,驚得冬眠的黑熊也不禁迷糊中感覺酸楚。
他不敢再多看一眼姜嫣,即使想一想她逝前微笑,也會痛得撕心裂肺,他瘋狂飛掠而去,不知道去了何處,三年後再回雲華觀已成了逆天惡魔。
因此,天氣好轉後,護送的隊伍只見了晁玄同和洛玄心在姜嫣遺體旁,且那時姜嫣的遺體在逐漸消散。
姜嫣身着曲裾深衣,由硃紅天蠶絲所制,盡顯端麗華貴,襟邊衽裾花紋沒有用常見的舞鳳、飛燕、花卉之類,而是游魚。
一條金色小魚連一條金色小魚,首尾相接,循環往復遊動不停。姜嫣和晁玄同才懂這紋飾深意,她說過,願是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兒;他說過,願是江河願是海洋,任她暢遊。
因先前打鬥時火花四濺,晁玄同讓姜嫣暫避風雪的小木屋燃燒起來,火紅的光映着她蒼白的臉,殷紅的血染得硃紅華服成了悽豔暗紅,如深秋最後一朵花,綻放最燦爛的美之後,慘烈凋零。
不知是鮮血浸染還是硃紅的衣裙所染,魚紋淺淡的金色成了透亮的紅色,姜嫣肉身散去,只留一條條小魚如紅水晶所雕成,那魚即爲“嫣然血魚”。
胡仙仙曾見過嫣然血魚,可不知來歷竟是這般,難怪程浩風以前不願說,姜嫣可算因尋永恆之心(或說是胡仙仙的每一世)而死。
程浩風說:“身雖化魚,天生血脈卻沒變,帶嫣然血魚去狄人秘境,付出非常大的代價後,師父得知了怎麼感知永恆之心的氣息。也因只有師父能分辨出永恆之心,狄人公國與禮朝君臣纔沒有因和親之事起紛爭。”
“在我還是變不好人形的小狐狸時,你領了師父之命特意給我解圍,是已知道我天命?”胡仙仙想起白迴風那一時與程浩風的初遇。
他笑着搖頭,“當時出於少年熱血管閒事而已,只當你是個小麻煩,見你上進好學才讓你到雲華觀試試能否入選關門弟子。真正讓我驚異的是你在山下對四師妹說的那一番話,和我所想十分契合,我才讓五師弟帶你去見師父,而師父感知到那永恆之心的獨特氣息才收你入門。”
胡仙仙記得山下廣場關門弟子入選之時,曾說如果異類修道只爲了變成人形,只爲了不斷往上爬,並把曾經的同類踩在腳下的話,那還不如不修!
是先有他們所想一致,纔有晁玄同感知到氣息,這讓胡仙仙很高興,程浩風是因愛而愛,不是爲了各種淵源羈絆才愛。
程浩風又告訴她,嫣然血魚本來無毒,晁玄同用法力使其有毒,誰願意心上人變別人腹中餐呢?
姜嫣化嫣然血魚後已無情感了,晁玄同把她印在心裡,忘不掉,抹不去,其後接近三千年如何度過?每時每刻皆在煎熬。
胡仙仙忽然明白程浩風爲何格外尊敬順從師父,是敬他也是惜他,能有共鳴的感受纔會惺惺相惜。
但胡仙仙腦海中又冒出個疑問:晁玄同與程浩風師徒同心,可程浩風以前明明承認了故意縱放黑龍臧玄蛟,是不是程浩風所想的起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