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說,迷時師度,悟時自度
幸福是什麼,幸福就是自己覺得幸福。
我的日子,說不上幸福與否,只是靜逸,深山幽谷、閒雲竹海般的靜逸。
這樣的日子,連我也覺得有些吃驚。
從沒想過,可以有這樣的一天。不用早早的起牀巡視兵營,不用牽掛着國運興衰擔心着水患旱災,不用小心提防在意衆口說詞,更不用煞費苦心地尋找機會,爲那人的一顰一笑攪盡腦汁……
在這裡,我可以賴牀不起,可以衣冠不整,可以口無遮攔,可以隨性而爲。之前所有要小心在意的地方現在都可以不去在意。之前所有沒在意過的事情現在更不必在意。
就好像一件名貴瓷器,沒打破的時候總讓你終日提心吊膽,惶惑不安,生怕有半點差池。而一旦摔破了,反而坦然。從此不再憂心忡忡患得患失,甚至還想讓它在自己手裡破得更厲害一些,纔好證明它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
人生的事,說放下其實也不是很難,真放下了也不會怎樣。只是將放未放之時纔是難熬。
而我此刻已經熬過了最難熬的階段,可以徹底放下了。
我的淥漪園被保護得很好,平日裡只有我和小魚住在裡面。
前來打掃房間修剪花木的宮人都被囑咐過了,只在我離開時進入園內,而在我回來前務必離去。所以,我並沒有太多地感受到深宮內院的擁擠和壓抑,似乎比當日的大將軍府還要清靜些。
皇太后常年在北地溫泉別院休養,輕易不會回宮。其他人得了聖命,都不得靠近淥漪園半步。尤其是後宮嬪妃,甚至被耶律丹真規定了,即使在路上見到我,也只可以遠遠地行禮即退下。我若不召見,便不可以上前主動講話!
連話都不許講,就更不要說搬弄是非出言不遜了。這讓我輕鬆了許多,漸漸打消了初來時的擔憂。
只有皇家父子“嚴於待人,寬以律己”,經常過來騷擾,賴在這裡騙吃騙喝,纏着我講這講那,搞得我整日忙忙碌碌,得不到半刻清閒。
這一天我又賴牀賴到日上三竿,直到窗外小鳥叫了數遍,小魚又叫了數遍,才哼哼唧唧膩膩歪歪地從牀上爬將起來,整頓衣裳起斂容。這也不能怪我,依我現在的身體,晚上被耶律丹真拖着看奏摺看到三更多,我能起得來麼。
看看快中午了,也就不用吃早飯了。想起要去書院看看的,信步出了門慢吞吞地走。
一路花紅柳綠,鳥囀鶯啼,初秋的太陽還是有些熱的,曬得我頭暈眼花。
轉過牆角,就看見一個胖宮人顛顛地迎面跑了過來。一身的肥肉在衣服裡顫着,讓人擔心他的衣服隨時會被撐破。是甘水公公,不知道什麼事能讓他這麼急。
我閃身給他讓道,他卻在我面前歇了下來。揮汗如雨,也顧不上小手絹了,直接舉着胳膊拿袖子擦汗,咧着嘴呼呼地喘氣,讓我想起夏天的狗伸到嘴外的舌頭。
我被甘公公拉着袖子走,邊走邊聽他急火火地講解:“陛下在御書房要殺頭啊!……千歲,千歲快去看看,大事不好了……”好不容易把氣捋順了,終於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耶律丹真發火發得要殺人了,大家都沒辦法,他偷跑出來,喊我過去解圍。
我去就能解圍麼?我不信。但還是要去看看。
進了門,還沒下臺階就先嚇了一跳!
怎麼跪了一院子啊?文的武的老的少的都有,個個臉上都是菜色。
擡頭,耶律丹真站在對面廊下衝我招手,“天行來啦,正好,過來說話!”又掃了一眼院中衆人,“都起來說話。”
我看了一眼衆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看來出大事了!
耶律丹真拉着我進了屋,我聽見外面泔水公公細聲細氣的勸衆人:“聖上讓各位大人起來呢,各位大人都起來吧,跪着多難看啊。”無人理他……
耶律丹真拉我來到書案前,面前的書案上攤着一張地圖,我掃了一眼,立即警覺起來——是南朝的軍事佈防圖!
我扭頭看耶律丹真,他該不是豬油蒙了心還想打南朝吧,這幾個月不是掙了不少錢麼,南朝那邊很配合,袁龍宜主動提出了互利互惠的官方買賣計劃,兩國商業貿易正發展得如芝麻開花——節節高。再不用擔心今年過冬的糧食問題,北庭上下一片歡騰。正是大家都有利可圖共享太平的時候,怎麼又想打!
“看見這裡的紅色旗標了麼?”耶律丹真指着東面一處,是嶽冀國與南朝接壤的地方,“嶽冀國出兵了!”
什麼?我心裡打了個冷戰,嶽冀國出兵了?!
“看來他是要利用南北兩國剛剛戰罷,尚未恢復元氣之時,趁人之危,出兵南朝,搶在我們恢復國力之前,把肥肉吃下肚去!”耶律丹真言辭咄咄,氣勢逼人。
我低頭沉思,耶律丹真分析得不錯,嶽冀國這兩年,利用海上通道,迅速竄猛,積累了大量金錢,厲兵秣馬,早想好了擴張的計劃。現在是夏末秋初,正是草盛日暖的用兵時節,看來,南朝黎民又要身陷水深火熱窮兵黷武了,剛剛太平的南北局勢,又要面臨新的挑戰。
而眼下,耶律丹真的立場尤爲關鍵。
不是不擔心的。南朝畢竟是我曾經用生命去捍衛過的土地,多年心血在裡面,如今我人雖然走了,情分總還是在的。
此刻那些奔赴邊關躍馬廝殺的人,都是我曾經的部將,熟悉的同僚。他們的安危,我怎麼會不緊張呢!更何況,還有袁龍宜那一層,就當他是個老朋友,遇到這樣危難的事情,還是會讓我心急,讓我牽掛的。
暗自慶幸,自己還算個稱職的將帥,臨走之時早有防備,留書中對東面做了嚴密佈防。慶王爺只要依我的建議調配,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可以抵擋的。
“按說,南朝的佈防已經做得很周詳了,可是,這一次,卻未必能擋得住嶽冀入侵!”耶律丹真憂心忡忡,用指節敲打着桌面。
“爲什麼?”我不解,嶽冀一個新興之國,兵能有多少,將又有多少,它打過幾次仗,有多少經驗?爲什麼說南朝會防不住他?
“嶽冀國,引了域外強寇而來!”耶律丹真面色鐵青,幾乎要噴出火來,“足足五十萬人馬,要一個一個吃掉我南北二國!再向西推進,一統天下!”
原來是這樣,形勢果然嚴峻,“那外面跪的這些人?”難道是貪生怕死不想參戰?
耶律丹真不愧是一國之主,並不會被怒氣衝昏了頭腦,轉眼收了怒氣,恢復了神色,淡淡看我一眼,又垂下頭看地圖。“他們,是不想讓我親征。”
哦,原來是這樣,那倒沒有什麼,我鬆了口氣,“嗯,你不去也無不可。若是你給我些人馬,我去也就夠了。……”我掂量着把心思說出口。
論帶兵打仗,克敵制勝,誰比得過我風天行呢!我即熟悉南朝士兵的優勢,又瞭解北庭軍隊的特點,如果有耶律丹真的尚方寶劍在手,事關國家利益,不怕北庭衆人不服我管束。我如果能利用南朝士兵的陣法,再加上北庭人馬的強悍,兩者結合,便有了八分的勝券。……
“我不去,你去?”耶律丹真好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像我今天出來穿的不是衣服,是樹葉。
我無語,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耶律丹真收斂起調笑,低低的嗓音貼在我耳邊,一個字一個字,狠狠地出口:“你肩頭舊傷未復,又內力全無,還敢上陣?你不想活了!”話一出口,嚇得我一個激靈定在那裡,動彈不得。
怎麼他竟然知道了!他怎麼會知道?
不可能!連小魚都不知道的事,他怎麼會知道!
幾個月前,我決定與袁龍宜分道揚鑣的時候,雖然我管得住自己的脖子,硬挺着不肯失了爲人的自尊,卻束不住自己的心,終於還是幹了件傻事。
臨走時,我吃了爹爹留下的密藥,保住心脈。假借歡好之名,把全部的內力都度給了袁龍宜。他當時情動非常,又心碎神傷,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手一直捂在他腰間。而我與他一脈相承的武功,更爲精純的內力,不會讓他感受到任何的不適。所以,那一夜,他渾然不知,毫不察覺我的內力已經融入他四肢百骸,骨髓深處。他所提升的功力,何止一倍。
雖然是件傻事,但我並不後悔。本就是爲保他江山社稷苦心練就的東西,留給他,也算對得起我自己當初的誓言。再說,我遠走北庭,深宮內院如枯井沉潭,這一身功夫只怕也再不會有用武之地。與其跟着我埋進土裡,不如送給他安邦定國,也算爲南朝百姓盡些心意。
而我的身體,因爲少了內力支撐,幾個月來,總是容易疲倦。然而我並不十分擔心,即使沒有內力,僅憑藉我的天賦異脈,只要不是長時間與人惡鬥,也不會被人發覺我已經失了內力。
我本想竹兒死了,而我自己也不會長留北地。我的事鬧得天下皆知,父親會來找我,可以幫我尋機詐死離開。將來遠走他鄉,隱姓埋名再不回這片土地。這一切,耶律丹真都不會知曉。
卻不知,耶律丹真怎麼知道了這個秘密,而且,這麼長時間,一直隱忍不發。直到今天才當面揭穿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走吧,一起用膳去!”耶律丹真緩和了語氣,過來捏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向外走。
我心裡有鬼,七上八下的不踏實。
午膳流水一樣端上來,一道道菜,大都是按照我的口味烹製的。耶律丹真照舊給我佈菜端湯,從善如流。我卻覺得好像有把刀架在脖子上似的,沒有一點吃飯的心情。
“別亂想,先吃飯!”耶律丹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聽在耳裡比平日多了些威嚴。
我苦笑,也許是我自己做賊心虛吧。
假裝夾菜偷偷斜眼看他,還好,面上看着也並不是很惱怒的樣子,看來不會吃完飯放下筷子就辦我個欺君之罪。
可看看面前的菜,我還是吃不下!不行,這事不弄清楚,什麼事都幹不下去。是死是活,還是先掰扯明白了才能吃飯!